第二章 上学路上
一九六六年的初春,浙南山区云和县委机关大院,新来了一位掌权的书记,他就是我的爸爸。
前任书记,不知是因为政治嗅觉特灵,还是真的身体欠佳,恰在这多事之秋的年头,退居赋闲,把位置腾给了我爸爸。
爸爸当时年富力强,血气方刚。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却是个干革命多年的随军南下干部,历任过区长、部长、县长,因而组织观念很强。
当组织上决定,将爸爸由省城平原地区的萧山县,调往山区边远地区的云和县任职,爸爸二话不说,只身赴任。
才不过三个月,尚立足未稳,爸爸他就把妈妈和我们五姐弟,统统带到了自己身边。足见当时的爸爸,是想在云和这个又小又偏远的贫困山城,好好干一番事业,以报效党和政府的栽培。
云和县城,在中国的地图上,只是一条细细江流侧畔的某个点。这条江流叫瓯江,它流经的地方,都有着诗情画意般,十分美丽动听的名称,像龙泉、云和、青田、丽水、永嘉、鹿城、龙湾,出温州湾而入东海。
八百里瓯江,穿此八境而过,绵延悠长,支流众多。若有幸,溯江而下,望水面宽阔平缓,会不由得生出「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的感慨。
现今的人,沿着瓯江慢慢走,吹吹清风,远山如黛,近水微澜,碧波荡漾,晶莹似镜,定然以为,这面前勾勒的,是一幅流动的泼墨山水画。慕名而来的游人骚客,哪一个不把这瓯江美景,梦幻成人间之仙境。
无怪乎著名诗人文学家阿袁,曾经会留下了“诗心千里绕瓯江”的著名句子。
可六十年代的浙南山区,江还是这条江,山还是那些山,水比如今更清澈,小时候的我,头一次见到这里的山山水水,江流湖泊,却一点都没能生出美的感觉,反觉得它好野好穷。
1962年,云和是从丽水县划出,和景宁一起,被恢复为云和县。
云和又是“九山半水半分田”的典型山区县,境内以高丘和低、中山为主,即便是城关镇县治所在地,也是被延绵的群山所包围。所以说,云和的山,云遮雾绕,云和的水,朦胧迷离,1966年,我随家人一头撞进了这山里山的云里雾里。
县委机关大院,离中心城关镇有些距离,离周边的群山,却挨靠的很近。如想到镇子中心购物玩耍,这点距离,对大人们来说,算不上什么。可对一个,只有十来岁的我而言,印象中好像离得很远。
记得第一次出机关正大门,是搬来一星期后,爸爸用自行车载着我和大毛,去一所小学办转学手续。
大门开在机关的正南端,由北往南行,先要经过或绕过一幢三层楼结构的大办公楼。楼前,有一个圆形的小水池,水池当央,塑一对熊猫造型。池里有魚,常在熊猫底座下戏着水花。
水池前面十米,立着一块高大的石牌,石牌的正面,新绘着一幅巨型的毛主席去安源油画图像。
这幅画像,青年时期的毛泽东,穿着一袭蓝布长衫,夹着一把油纸伞,风尘仆仆地行走在安源的崇山峻岭间,身后翻滚的乌云,沉降的地平线使得群山低矮,突出了毛主席高大的形象,给小小年纪的我,刻下了很深很深的印象。
转过石碑,交岔着一个十字路口,笔直向前,就能走出大院的正大门。
经过两排翠绿的冬青树和贴满各种内容的宣传栏,爸爸的自行车,载着我和大毛出了机关大院。
和所有的衙门一样,云和县委的机关大门,从外面望过来,依然显得气派森严,尽管它只是个七品芝麻官把持的县衙门。
尤其是门外两堵高高大大的院墙,无论是东张还是西望,都一眼见不到头。这说明我的家现在安置在了一个很大很大的院子里,和外面的世界比,有着优越的条件。
出了大门,有三条路可供选择,紧傍院墙的是两条小道,望过去曲曲折折,不久就淹没在了。一片绿莽莽之中。居中是一条宽阔的大路,两旁有许多建筑,叫府前路。因年代久远,只记得当时有一个县委招待所,一家旅馆,还有一个邮电所。
这条路绿荫葱茏,算得上是当时云和,铺得最整洁平坦的一条路,看上去清清静静。大约百米之后,是个“T”字路口,一下子车来人往,变得热闹起来。
我还有些印象,搬家那天,我们的车子,就是在此路口,拐进机关大院的。
爸爸响着铃声,往右一拐,我们上了一条铺满了碎石子的公路。在这里我必须说明一下,当时的浙江,别说是云和这样的小县城,即便像金华、衢州、温州等地区所在地的一级公路,也全都是以碎沙石铺路。汽车轮子一上去,就一路扬尘,白雾滚滚。
骑在这样的路上,还真得有高超的把控本领,那沙沙响着的轮子,一不注意,就会因为滑动的沙石刺激你一下,让你一点也不敢松懈握把的双手。否则,人仰车翻的后果,会让你洋相百出。
六十年代的中国,沥青路水泥路,也只有像杭州这样的大城市,才会见上那么几条,一个石油的贫脊国家,哪来的沥青让你修路?沙石公路在一个县境内,也是不可多得。
在调到云和之前,爸爸是个分管农业的副县长,他经常要骑着辆自行车,下到萧山几个蹲点的乡村去指导工作。这些乡下,大多离县城有十几公里,爸爸去时,很少坐车,喜欢蹬辆自行车,田间地头抄近路跑,所以,练就了一身骑车的好把式。
车子把的稳,我和大毛也就坐的安心。跨在后架上的我不免东瞅瞅西望望,见到一坡又一坡栽着绿油油矮树的梯田,还有一些庄稼,就觉得特别新奇。
我问爸爸:“爸爸,旁边一大片一大片的,都是些什么树?”
爸爸边骑边回答:“桑树。”
后来我才知道,种那么多桑树,是用来喂养蚕宝宝的,并且在以后学校停课闹革命的那些日子里,为了养蚕,我还经常到这里偷叶子。
经过一条以石卵砌成的小路口,前面就是云和县长途汽车站。那时候的长途汽车,哪像现在这么豪华讲究,车里连个行李架都没有,全摞在车顶拱起一个大包。有的车头突出,就像解放牌车的样子。车站更是破破烂烂,嘈杂不堪。
路过的时候,没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反倒是车站饭店门口,好些个衣着褴褛的小乞丐,浑身脏兮兮的伸手向路人要饭,又引起了我的好奇。
“爸爸,这些孩子和我一样大,他们为什么不去上学,却向别人要东西吃?”
我的问话可能触动了爸爸的心思,他并没有马上作答,而是骑离了一大段,才听他闷声说道:
“我们国家穷啊,他们上不起学,缺人管呀。你们两个可得给我好好读书,长大才会有出息。”
我不知道说这番话时,爸爸在心里想些什么,当时的我,因为年纪尚小,也就听过算过,绝没有放在心里。现在想想,爸爸他当时一定这么想,在我的治下,怎能允许那么多孩子没饭吃,没书读,要赶快把农业生产抓上去,甩脱云和贫困县的帽子。
过了车站之后,又骑了一段路,前面出现了一所学校。校门口连接门柱的弧形钢梁上,挂着几块漆着红字的牌子,上大写着“云和县红光小学”。
走进校门,爸爸领我们两兄弟来到校长办公室,为我和大毛办妥了转学手续,我被分在了四(一)班。
我是八岁上的学,到了十一岁,正好读四年级。一至三年级,是在萧山读的。五月份搬了家,我只有转学,才能接着念书。
这转学和新学期上学可不同,我成了插班生。那天,办完手续,校长叫来一个姓周的年轻女老师,也就是我日后的班主任,让她领着我,去教室和同学们见面。
当周老师向全班同学介绍我这个新生时,我好窘。
数十双陌生的眼睛,齐刷刷地望向我,搞得我很不自在,拘束的像个木头人。
还好,周老师很和气,她让我坐在后排,和一个男生并桌。
上课了,这一节是语文课,正由周老师教。
几天后得知,我的班主任,叫周某某,我能记住她的名字,是因为“文革”开始后,我的爸爸被打倒了,成了县里最大的“走资派”,我在班里呢,也成了同学们嘴里的“小走资派”。但周老师并没有跟着同学们一起奚落我,她当着我的面,对全班学生说:
“现在有的同学,乱给新来的李同学起绰号,叫他‘小走资派’。他爸爸是他爸爸的事,李同学还是个听话的好学生,大家以后不许再那么叫他。”
好温暖我心的几句话,听得我热泪盈眶,差点当众掉泪。你说,我能不感激这位老师吗?我连后来初一的班主任老师叫什么,想破了头才想起来,唯独这位小学女老师叫什么,记得是一清二楚。
可头一次听周老师讲语文课,我还是听得懵懵懂懂。谁让我在以前的学堂上一至三年级时,太过顽皮,没能好好听课,中途再一插班,要领会老师的话,就显得费劲了。
听课听的一知半解,思想上我就渐渐开起小差,眼睛不往前看,却东瞟瞟西瞥瞥,要把前后左右同学的脸,都悄悄看个遍。
看着看着,我发现前排侧桌坐着的一位女生,有点眼热的感觉,盯住了细看,想起来了,竟然就是我隔壁邻居家的大女儿。
偏巧这时候,女孩儿侧脸望了望窗外,我确认无误,搬家那天,看热闹的小孩脸中,就有一张这样的脸孔。
这一发现,我心头暗自高兴,同班同学里还有个邻家女孩,这下可好了,有伴了。
不知是我盯着人家女孩子看的过分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再一转头,遇到了一双刺辣辣带点挑衅的眼睛,我吃了一惊,这眼睛怎么又是似曾相识?
“书记楼”的东头三间房,被我家占据,三间屋并非成“一”字型,而是成“L”型。西头三间也是如此,里面住的是县委的另一号重要人物——一个姓李的常委,和我们是本家。李常委家里有两个小孩,那天搬家我就看见,他家的后窗台,也趴着一对看热闹的头。
想起来了,这双刺辣辣,挑衅的眼睛,就长在那两小子其中的一个头上。
头天放学,依然是爸爸骑车来带我们回家。爸爸因工作忙,来得迟了些,同学们早已都陆陆续续走光。
当骑过车站时,我忽然看见一男一女两个同学,在我们的前方拐上了那条用鹅卵石砌成的小道。
谁呀?不是别个,骑近之后被我看清,就是和我同住“书记楼”的那两个同学。
我感到奇怪,赶紧问爸爸:“爸爸,前面那条小路也能回家吗?我的同学怎么从那里走了?”
爸爸朝前一看,恍然大悟,既是回答又是叮嘱:“对了对了,这是一条近道,明天起上学,你就带弟弟抄小路走,记住出大门往右边拐。爸爸很忙,以后不接送你们了。”
“哦”,我应了一声,心里盘算,怎么和两个同班同学相约,大家也好结伴而行。
第二天一大早,洗漱过后吃完了早饭,我从后窗门看到,昨天那两个同学,和一个稍稍大一点的女孩,三人并肩跨过小桥上学去了。赶紧呼唤大毛,背上新书包,从后跟了上去。
起先没出大院的时候,前面三人走得不紧不慢,由于两边都是低垂的枝叶,又离得较远,所以三人并没发觉我们跟在后面。等到拐过了办公楼,三个人的身子被巨大的石碑遮挡,我才拉着大毛急急忙忙往前追。
转过石碑,我俩离三人的距离已不到三十米。就在她(他)们出大门朝右拐的瞬间,我见到三人中那个他,侧头往后面的我们望了望。
等到我也出了大门,拉着弟弟向右拐的时候,再次见到那个他,回头朝这边张了张。
随后,就见前面三人交头接耳了一番,又听那两个女孩“咯咯”笑了几声。我正打算加紧步子,靠近前和三人打招呼,没想到忽然间,前面三人甩开大腿起劲走了起来,一下子把和我们的距离又拉开了。
听她们的笑声明显不怀好意,我就知道一定是那臭小子使坏,不想我们尾随其后,故意要甩脱我们。
“哼”,鼻子一哼,我心里当然来了气。
但想想这条小路是第一次走,不熟悉路径,万一前面出现岔道,失去三个“带路的”,可如何是好?
因此,尽管有气,我还是扯着弟弟紧紧跟随,害得大毛一路抱怨,不想跟我走得那么快。
小路起先一直紧贴着围墙,大约一百米的光景,真的就一分为二。一边钻进了一片密密的梨树林,一边却拐上了一个小土坡。
幸亏我一直留神着三人的去向,知道她(他)们的身影,是在上了土坡之后才消失的。我不顾大毛的怨气,硬拉着他冲上了土坡。
上去一看,那小路曲曲折折又在下坡,两边种着一梯连着一梯,扬着金黄色累累麦穗的庄稼。
再看下去,小路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弯口处,有一座四四方方崭新的建筑群。
前面那三个同学,正在转弯的地方朝更低的一个弯口走去。我见眼前地形复杂,不敢迟滞,拖着大毛生拉硬拽往前赶。
到了那四方建筑群的跟前,方才看清楚,好像是一处新建的幼儿园。
里面空无一人,静悄悄只听得到我和大毛转弯时匆匆的脚步声。
这时候,我已经看不到那三个同学的影子,好在小路左拐右拐,始终没有派生出另外一条道,只是越走越低,土路逐渐地变成了鹅卵石台阶。
路的右边已形成了一道高坎,左边出现了几间农舍,经过它们之后,突然间我怎么感觉面前豁然开朗的一大片开阔地,有些眼熟。
啊呀,眼面前出现的,是一片片绿油油的桑树林,这些桑树兴许新栽不久,树与树的间隙很大,比我高不了多少。
透过树隙,能见到下方远远的所在,有一条白茫茫的公路。原来昨天我在公路上见到的桑树林,现在就站在了我的脚下。
果然,越过桑树林,向右再过去一截,我见到了车站背后的停车场。
这下可以放心了,再不用担心会走错路,前面三个人,我已经不屑一顾,转而担心起和我闹起别扭的弟弟。
大毛只不过比我小一岁,就是论月份,我也没能大过他两岁去。我们姐弟五人,除了最小的弟弟,其余四个年龄相差都不大。老大(姐姐)比老二大两岁,老二(哥哥)比老三(我)大两岁,老三比老四(大弟)大一岁。
姐姐和哥哥都已经上了中学,唯有我和大毛,在同一所学校读小学,因此,也只有我们两个最是形影不离。就连名字,爸爸妈妈都把我们两人连在了一起,我叫宇儿,他叫宙儿。
大毛的脾气比我倔,两人要是意见不合,争持起来,往往我得让着他点,不然,他会顾自走人。谁叫宝盖头下,我是于,他是由,于总得让着由先,由于由于,总是由在先,于在后,这是无可奈何的,讲不得理。
好在见到了下面的公路,不必怕走差了道,剩下的路程,我就又复由着大毛的玩性,慢慢腾腾往前走。
和桑树林靠的那么近,我头一次见到这树的叶子,绿油油的,极富光泽,别看杆不高,茎很细,叶子却多生,就像“桑”字头上的三个“又”,层层叠叠。
鹅卵石路在桑树林间盘来绕去,引着我们终于出到了公路上,此时,那三个同学早已远的不见踪影了。
车站附近虽说不上车水马龙,但毕竟是一处人来人往的集散地,六十年代中期,刚刚度过了三年大饥荒的小县城,靠山吃山,种田吃田,经济已经有了一些,复苏好转的迹象。
挑担卖柴的,摆摊售货的,水果贩子,拉板车夫,打杂的,吆喝的,许多做小营生的人,都喜欢涌到车站来凑热闹。
大毛见此状况更挪不动步了,一味贪看西洋镜,我也被吸引住了,特别是昨天见到的那些小要饭的,我格外好奇。
第一天走着上学,我把时间观念全忘在脑后,直到耳朵里飘进汽车出站放行的哨声,才猛然想起不能迟到。
当我拉着大毛一路小跑,刚跑进学校大门,就听上课的铃声“叮铃铃叮铃铃”大响。虽然不算迟到,但我踏进教室门时,全班同学已经齐刷刷坐好。
在我走向自己位置时,一眼见到臭小子正“哧哧”地在伏桌子坏笑。我心里想,他一定是以为我们兄弟两走偏了路,才会差点迟到。
哦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