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有关的白冰的简单介绍及他成为夜枭之前。
刚开始,我们并没有觉得白冰像一只夜枭。“多可爱的一张圆脸,单纯,让我觉得踏实。”他的女朋友在一次喝醉酒后这样毫不吝啬夸赞。白冰羞涩低下头,一双大眼睛躲在一副大眼镜后闪烁着,向上瞟一眼,“别说了,我是普通人。”白冰并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
这一点,我很清楚,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可以说,我们算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从小学到大学毕业,从未分开过。因为太过熟悉,所以我经常想不起他长什么样子。不是吗?我们对熟悉的和已得到的,总是熟视无睹。如果有人说他像一只夜枭,我得先找一张夜枭的图片,然后再走到白冰面前,两相对照,或许能找出种种貌似或神似的地方来。
我得归咎于学习太刻苦导致的近视:世界在我眼中,总不是原来的样子,在我戴眼镜和摘眼镜之间,世界也在模糊和清晰之间来回切换。我看不清,包括白冰。
但我听得到,听得见任何风吹草动。可在我的印象中,没听到白冰说过几句话。唯一有印象的是“我们说的太多做的又太少”“我太失望,没什么值得一说”“世人庸碌,没人能懂”之类显得高深莫测的话。
他喜欢跟自己说话,尤其在夜里,我遇到好多次。那时我们还上学,在一个宿舍里,半夜他站在窗前,“醒来吧,我们沉睡得太久。”他说。我坐起来。“但沉睡或假装睡觉未尝不是好的选择,至少没有痛苦。”他又说。我躺下。我为他富有哲理的话而陶醉,其他醒来的同学同样如此。他们纷纷跳下床来,站在白冰身旁,继续聆听。直到白冰说完,才恋恋不舍重回被窝。
直到后来,他长出翅膀变成夜枭,我丝毫不觉奇怪。你想啊,一个白天几乎不说话,夜里喋喋不休的人,如果不变成夜枭,还有什么其他选择?
当然,这仅仅是我对白冰一点浅陋的认识。是的,你们也看到了,他最后变成一只夜枭飞走了。在这里,我并不是想阐述白冰成为夜枭的理由。只是想告诉大家他变成夜枭前的状态。这有利于我们把他作为一个案例,做细致分析。
不要觉得的人变成鸟是不可思议无法想象的事,其实这没什么难以理解,我们不是经常变来变去吗?只不过我们做的隐晦,白冰做的明显罢了。他的女朋友喜欢的,正是这一点,“要知道,这个世上,还有几个透彻的人?”她说。
她爱他爱得几乎发疯。
我见过白冰的女朋友,在我眼中,她富有朝气,忠贞,从不掩饰自己的好恶。同时,她也是个不在意世俗眼光的人。这一点上,我觉得他们相当般配。
后来,有一个秋天,我们相约爬山赏秋景。山里有一片柿子林,富有朝气的女朋友要爬树摘柿子。白冰心疼她,拦下她爬上树。
那天,白冰穿一件棕色上衣。爬上树后,他蹲在一根粗大的枝条上,攀着另一枝。我们看到他的圆脸,圆眼镜,和棕色上衣。他摘了好多柿子,咯咯地笑。女朋友对此很感动,她流下幸福的泪水。
她哭了一路,回来后,跟白冰说分手,说她不想嫁给一只猫头鹰。安娜卡列林娜从莫斯科回来,卡列宁到车站去接她,她突然觉得卡列宁的耳朵大的离奇。忠贞的女朋友后来说她理解当时的安娜。
与不在意世俗眼光的女朋友分手后,白冰愈加沉默。我想,这应该是他变成夜枭的直接原因。因为从那件事之后,他再也没有换过那件棕色上衣。他是念旧还是心意已决,我们不得而知。当一个人常年不改变外在形象时,要么心如死灰,要么在酝酿一场巨变。显然,他选择了第二条。
这件事发生在三年前。
二、其他征兆。
因为我是医生,又是白冰最好的朋友。当他身体不舒服,先会跑来问我。大约两年前,他跟我说,背上不舒服,好像长了两个肉瘤。我让他脱下上衣,发现他的背上,在肩膀下面二十厘米,脊柱两侧,有两个大约三厘米左右的肉瘤,呈鲜红色,泛着生命的光泽。
我无法判断,以为是脂肪瘤之类的疾病,然而到医院检查,却无法确诊。他的身体机能各项指标,一切正常。现在看来,那应该是他刚刚开始长翅膀。
还有一件事,大约一年前,他突然辞职。整日在家,断绝了一切交往。连我也不见。说实话,我们工作后,见面的次数不多,偶尔通个电话。从他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理出一条并不算清晰的线索:他工作努力,时常加班,却并不受待见。加上他不善言辞,可想而知,他是个老实人。
我们都知道,老实人其实意味着另一种无能。做得好不如做的巧,做的巧不如说的好,说的好不如说到别人心里去。如果说“说到别人心里去”是金字塔的顶尖,那么白冰是金字塔的地基。承受的多,不为人知的多。
现在我只是事后诸葛亮做的反向推论。原因一:白冰内向沉默寡言。原因二:忠贞的女朋友背叛了他。原因三:两年前背上长了肉瘤并逐渐长成翅膀。原因四:他不是个成功者并辞职在家。原因五:他喜欢在夜深人静时自言自语。因此,他不适合人类社会,也不适合在白天生活。结果:白冰长出翅膀,变成了一只夜枭。
这是一条清晰的逻辑链,是我用强大的理性思维分析得来。
当然,最后我也证实了这一点。但我没有告诉周围的人。
三、白冰家人的倾诉。
白冰失踪后,我去他家看望他的父母。
“我的儿子怎么会失踪了呢?你是他的好朋友,他没跟你说什么吗?.......唉!他从小就这样,啥事都闷在心里。我的好儿子啊,他多孝敬啊,别看他不爱说话,心细着哩,家里的事不用我们说他就处理好,交电话费,交水费,换煤气,买米买面买菜,我和他妈从没操过心。”
老父亲唉声叹气,老母亲哭哭啼啼。从常理来看,任何失去儿子的父母都有难以掩饰的悲伤,我理解他们的表现,为此,我也滴下几颗眼泪,用来配合他们,好让场景很好看更应景。
我洞悉一切。
“我们报了警,贴了寻人启事。一点情况也没有。我找警察说查监控,他们说查不到。我问他住的地方的门卫,门卫说毫无印象。我们到处找,找不到。”
直到很久之后,也就是悲伤情绪被时间消磨殆尽后,我才告诉他们白冰变成一只夜枭飞走了,并给他们看了白冰蹲在我窗棂上的照片:圆脸,眼镜已经嵌入脸上,棕色的外衣化成灰褐色的羽毛。这是一只与众不同的夜枭,因为它(或者说是他)的模样和白冰一样。
“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子,你不要用这种伎俩欺骗我们。我们知道他为什么失踪,他恨我们,哼!我骂他连个屁也不会放有错吗?我让他给我们买房子有错吗?他姐姐有困难,让他拿钱有错吗?你不要骗我们了。他是个自私自利的吝啬鬼。我们为他付出这么多,难道不该回报我们吗?养儿做什么?防老!他变成了鸟?什么意思?是糟践我和他母亲也是鸟吗?”
我无话可说。
“我告诉你吧,他应该是死在外面了,我没有这样的儿子。你赶快走,不用拿这样的照片侮辱我们!”他父亲把我赶了出来,“我们可是清白人家”。
四、网友的聊天记录。
第一次去看望白冰父母时,我拿走了白冰的手机,说留作纪念。老人把手机送给我。
那天,我收到一条短信:“怎么也不见你上网,很久都没和你畅谈了。”我告诉发短信的人,我是白冰的朋友,他失踪了。那人很快给我打来电话,他表示不可思议,一个“开朗健谈,极具洞察力”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失踪呢?他们约好“见面、喝酒聊天”。那人是女性,“我知道他已和女友分手,我跟他暗示过,如果有可能,愿携手共度余生”。我很惊讶,说不可能,“白冰向来极少说话。”那位网友对此嗤之以鼻,“你们并不了解他。”
随后,那人给我发来她和白冰的聊天记录。现部分节录如下:
白冰:如果有可能,我愿变作一只鸟,这样可以自由自在的飞翔,你要知道,现实总是令人压抑,而灵魂却可以无限自由。
我:变成鸟,你就是鸟人了(呲牙)
白冰:你总是这样,我始终跟不上你的思路。我说“东”,你非得偏向“东南”,我喜欢你的跳脱,或者说是洒脱。我周围的人,个个带着面具。他们的一句话,不知道要拐多少个弯才能理解。我找不到和你在一起聊天时无拘无束的感觉。
我:嗯,伯牙子期,高山流水。
白冰:是啊,知音难寻。我看不惯周围的蝇营狗苟。尼采说:一点点情欲,一点点无聊,这就是他们力所能及的深思熟虑。我知道,生存是必须的,追求物质无可厚非。但是,我们总不能把所有的时间、精力都放在这上面。我们的灵魂要交给文明,而不是魔鬼。
我: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我没有勇气去对抗这一切,它们的力量太强大。
白冰:唉,谁说不是呢?我有时也不知道到底是妥协还是要强硬,也不知道是默默无闻忍受这一切,还是追求现实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我:你是双面人吗(微笑)
白冰:有两个灵魂(呲牙)
我:哪一个给我?
白冰:最干净的那个。
我:什么时候?
白冰:我不知道,不知道能不能给你安全感,人生这条路太凶险,当然,我可以随波逐流,也可以与他们同流合污或者说团结合作。但是,我实在无法忍受他们的愚昧无知,无法像他们那样毫无头脑的生存。如果不团结,那么我的生存也必然会有问题。在这个物质社会,我怎么才能给你提供更好的保障啊。
我:其实,物质,可以多也可以少啊。
白冰:谢谢,谢谢你......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
后来,我告诉她,白冰已变成一只夜枭飞走。我听到电话里传来一阵抽泣声,她强调,“这世上,根本没有谁真正懂谁”。对于白冰的最终结局,她表示“可以理解”,因为白冰“根本无法生存在黑暗的阳光下”,他只能属于“光明的暗夜”。我问她是否想看看现在的白冰。她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人与兽,终究是两个世界。”她停顿一下,“各自安好吧”。
五、白冰失踪后的社会反响。
有人飞上了天,有人四肢着地爬行,有人有二百五十八个老婆,还有人牵着十三只老鼠在大街上遛弯,这在日新月异的文明社会,属于司空见惯的事情。我们并不觉得有什么奇特之处。如果说有个人失踪了,简直“低到尘埃里”不值一提。然而我们忘了,世界不止一个,在我和白冰生活的小镇,在这个遥远偏僻民风淳朴的地方,他的失踪引起轩然大波。
我们小镇远离文明社会,这里一切停滞。截止到现在,已经有十年三个月零十六天没有一个人死去,也没有一个人出生。处于不增不减不垢不净的状态中。白冰,是这十年三个月零十六天中第一个消失的人。
白冰失踪的第一天,也就是八月二十六日,因为我们远离他的日常生活,所以我们认定这是个燥热乏味没有新意的一天,甚至和十年前的八月二十六日没有任何区别。任何人,包括他的同事,没有一个人在意。他们认为他也许生病,也许通勤的路上正有一场盛大演出阻碍交通。
然而第二天,所有人都联系不上白冰时,关于他失踪的消息才传扬出来。至于失踪的原因,有二十三种说法,最流行的一种说法是“他忍受不了部门经理的苛刻”。对此,部门经理严词否认,因为“我们虽然偶有口角,实际上私下里关系特别好”,部门经理并举出详细事例加以佐证,“我在上周五的下午三点十五分,借给他一把裁纸刀”。还有一种说法,“白冰在五年前,给女同事递东西时,碰到女同事的手,他为此羞愧难当。”没有女同事站出来否认或承认这件事。
那天,也就是他失踪的第二天,白冰公司的门口,聚集了大量的人。他们从小镇四面八方涌来,造成交通堵塞长达八小时三十七分钟。事后,小镇的有关部门综合摄像头记录和当地企业及事业单位排查,确定当天有六千八百四十三人次到过白冰公司的门口。
他们都在询问同一件事:白冰为什么失踪。毕竟,这里十年三个月零十六天来,人口固定。
六、关于白冰失踪后单位的紧急应对。
先是媒体到公司采访,他们在公司门口放置了五台摄像机,记录出入公司人员的面部表情。然后记者身着正装进入公司采访,记者神采奕奕摩拳擦掌,他认为“这是职业生涯中最重大时刻”。因为这名记者厌倦了播报诸如“广场石凳下有两只蚂蚁打架”、“今冬本地区树木上共有五百五十五片树叶未曾凋谢”之类的新闻。
记者采访员工,员工欲言又止,“白冰失踪了?应该是......或许吧......总之.......对不起,我们还有工作要忙。”
公司的领导层正在会议室开会。由于兹事体大,这是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情况,领导层不知道该如何平息汹汹民意。“我建议还是实话实说,今天我们可以找托词,但明天怎么办呢?”一位中层说。他的建议得到了绝大多数与会中高层的赞同。“笑话!”老总生气,“如果我们说白冰失踪了,而且毫无理由,你们知道会造成多恶劣的影响?外界会给我们什么评价?管理不善、无人文关怀、打击老实人之类的负面评价马上就要出现。你们想把公司置于何地?”
会议开了十二个小时零五分钟,一些事情慢慢显露。
“在我看来,当然,先自我批评一下,白冰工作中任劳任怨,我没有及时识别人才导致他心绪不宁。但是,他也有不对的地方,职位嘛,薪金嘛,他不提不要,我总不能追着给他。”另一位中层说。
“白冰给我提过不止一次建议。”有人说,“我大部分虚心接受。比如有一次,他说他的出差补助太少,我表示同情和理解,然后把补助又缩减百分之三十。还有一次,他说公司餐厅不该有领导餐和员工餐的区别,我对他的提议大加赞扬,最后,提高了领导餐的标准。”
大家议论纷纷,“白冰不适合在我们公司”的声音占了主流,“除了能干点活,别的什么都不会”、“他对我们不尊重”、“会干活不等有有价值”。大家一致同意,白冰的失踪,对公司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我们怎么给小镇的人一个交代。有人给我打过招呼了:交通堵塞已经对我们小镇的安定祥和造成严重影响。”老总说,“我们怎么对外界交代?”
当夜二十二点三十三分,公司贴出一纸通告。
“关于我公司白冰失踪一事,实为不实谣传。白冰因工作间隙休息时,不慎碰坏同事水杯,深感自责长跪不起。我公司担心其有其他过激举动,将其送至省内最好医院接受心理干预。如有谣传,我司将追究其法律责任。”
七、失踪三个月后的一次随机聊天
我在医院的工作是给病人做核磁共振。做一次检查耗时长,外面积攒很多等待做检查的病人。
我和外面的病人家属聊天,“你对白冰失踪的事怎么看?”我希望听到外人的真实想法。
病人家属反而问我“谁是白冰”,“三个月前的交通堵塞你忘了吗?”我问他。
“没忘啊,可这跟白冰有什么关系?难道他在路上挖了个坑?”
他的失踪在当时引起轰动,可时间过去漫长的三个月,大家渐渐忘记怎么一回事。我心下释然。每天我这里病人很多,可十多年没有人死去,不是我们医术高明,而是大家心胸开阔。大家记不得昨天发生过什么,依据经验也知道明天不会死去,每天快快乐乐,心绪的安宁胜过良药。
遗忘,才有美好的明天。
八、最后的对话。
春风沉醉的晚上,我看着窗外平静的小镇的夜空。月亮和星星一动不动,即使春风吹拂,树叶也是纹丝不动。唯一的动静是我听到一阵咯咯的笑声。
白冰收起翅膀,落到我的窗棂上,像是多年前他站在宿舍的窗前。
“有百灵,有黄雀,你为什么要变成夜枭?你不怕别人在夜里开枪打你吗?”我问他。
“大家听到了太多好听顺耳的声音,奇怪的声音不对吗?”
“你还能变回来吗?”
“你没觉得我很自由吗?”他说。
“你不留恋故乡?”
“赫...赫...我和故乡的人都很熟悉,却是陌生人。”他说。
“外面风霜苦寒,我在阳台上给你做个窝吧?你天天住在这里。”我说。
“你永远不明白,暗夜中,才看的见光明。”
他振动翅膀,扑棱棱飞向高空,和暗夜融在一起,转瞬不见。我听见他咯咯的笑声越来越远。
其实,它在不在,变成鸟或变成狗,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随便你吧。”我低低地说,他不会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