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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是只温暖的小狗。
——宠狗狂魔兼漫画家查尔斯.舒尔茨在他的大作《史努比》中如是说。
0.缘起
走在路上,我看到一个人在遛狗,那只狗也是黄色的,这让我想到了我们家的大黄。
大黄是一只大黄狗,普普通通的个头,一身土黄色的毛。
除了一条终日高高翘着的短尾巴,它的外形并没有特别引人注目的特征,比起一些成年的乡下田园犬,它甚至还要矮上那么一分两分。
大黄在我们家生活了十七年之久,以其本色如一的表现被我们视为家里的一份子。
如果允许用一个词来概括它的主要特点,我会选择沉稳。
1.童年
大黄出生不几天,狗妈妈就因为误食老鼠药去世了,初生的喜悦只转了一个弯就跌入谷底,剩下一窝嗷嗷待哺的小狗,异常凄惶。
狗妈妈其实是只非常谨慎机警的狗,平时连一只死老鼠也不会轻易去闻的,怎么突然就自己去吃老鼠药了呢?
那时我的曾祖母刚刚去世,恰巧,狗妈妈平时也是一直跟在老人前后,彼此都很熟稔亲切。
家里一些大人认为这是狗妈妈在赴死报恩。
这听起来有些玄乎神乎的,因为大人们也没有可靠的凭证可以去证明,然而这些言论故事却给我留下了物大有灵的印象——尽管我本身并无任何的宗教信仰。
这么一窝小狗,正值天真烂漫的时刻,因为狗妈妈的突然辞世,而突然陷入了不可预知的未来。
喂粥喂饭是不行的了,它们都还很小,刚开始那几天连眼睛都还不能完全睁开。
爸爸从镇上买回一些炼奶,我们把它加上温水,小心调匀,先是分装到奶瓶里,一只一只的轮着喂,后来它们渐渐大一些了,就换成了盘子,由它们挤着叫着一起喝。
爸爸妈妈忙,弟弟妹妹又小,喂这些小狗的事情常常就由我负责了。
我有时看着它们,一个个摇头晃脑喝得不亦乐乎的样子,暗自寻想:它们知道这是奶瓶吗?它们知道这不是它们的妈妈吗?
这样想着想着,我的心情变得有点潮湿,隐约感到生命的脆弱。
其实,我又知道些什么呢,我那时也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刚刚入学开了蒙,是有时连自己昨晚做过什么梦听过什么故事都要说不清的人。
加上大黄,这窝小狗共有七只吧,它们都一样的毛茸茸,一样的讨人喜欢。
但,母爱始终难以替代。
尽管我们已经尽可能细心地去喂养它们了,但到后来真正长大的,只有两只,这里边有一只就是以后的大黄。
另一只则在那年年底,由爸爸做主,送给了他的一个同事,一个我要喊伯伯或叔叔的人。
送那只狗给人,我们这群小孩子的心里是一百个不乐意的,天天陪你玩的伙伴突然就要长久分开,再也见不到,想到这些,你的心里不会有些惆怅不快吗?
苦于自己人小做不了主,我闷闷不乐了好几天。
刚开始时我死缠烂打着打听那只狗的信息,知道它长大了变有点凶。后来就渐渐少了,直到有一天再也没有人提起它。
爷爷家的热闹常常以小孩子们的多来衬现,我们家有三个小孩,二叔家也有三个,加上二姑家的表妹她们也常常住在爷爷家,而大人们又是那么的忙,我们一群小屁孩常常是吃住在爷爷家。
每次吃饭都像打仗一样,我们七手八脚地打饭,七手八脚地夹菜。
淘气是不敢的了,想挑肥拣瘦搞偏食?
你倒试试看,五分钟不到,你最喜欢的那几样菜可就都被吃光了。
所以爷爷家历来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就是吃饭时不准哭闹。
哭闹的话,白白流了眼泪不说,说不定还得挨一顿的饿,多不划算啊,对吧?
一座小院,七八个小孩子外加一只初生初长的小狗,你可以猜想这样的家里该有多热闹,该有多折腾。
大黄嘛,挨到饭时,就随机选一个人跟着,期待有点打赏的零头,当然,它也闻香辨味,隔不一会就换换跟随对象,神定气闲,机灵得很。
因为和我们小孩子整天混在一起的缘故,一开始,大黄被我们拉扯尾巴和耳朵,实是常有之事。
又如,把手伸到它的嘴里去,看它一副小心翼翼咬不敢咬舔不好舔,只得张大着嘴小步后退的困窘模样,更是妙不可言。
不过,也不能闹得太过火,不然就挨大人骂了。
大黄最享受的大概是我们帮它捉虱子,搔挠下巴和轻轻按摩它那厚实脚掌吧。
这个时候,大黄总是很乖巧温和地翻动身子,任由我们摆布或是服务。
狗只有一只,小孩子却有一群,问题就出来了——我们常常争着表态,认为大黄最听自己的。
为了验证自己的魅力最好最高,我们常常让大黄站在原地,等彼此散开后再去叫它,看它先走到谁哪里去。
有时,它会很疑惑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们,停在原地摇晃它的短尾巴,仿佛在问,“你们是在玩什么游戏吗?为什么一定要我选一个人呢,我对你们大家都很喜欢的啊!”
有时,它就先走到一个人旁边,舔舔他的手,这时对方就高呼“最听我的最听我的”,眉眼之间,得意非常。
其实,问题不在于自己是否有机会得意,而在于自己能得意的持续天数是多少。
同样的叫唤隔天再比拼,大黄就跑到另一个人那边去了,大大后天嘛,它又换了一个人。
它的心里似乎对谁都不偏袒的,它总是尽可能这样做,对我们一视同仁。
当然,身为陌生人的你,如果手里端着一个盛满饭菜的碗来参加这种比拼的话,大黄跑到你跟前的可能性也会十分的大。
伴着我们的吵闹声,大黄就这样一天天长大了,它的身体变长一些了,四肢显得粗壮有力,一条尾巴成天儿高高傲傲地翘着。
几乎是同时,它的性情也开始变了,变得凶一些了,不再是那只年幼的温和小黄狗。
毛色通黄的它在某一年被我起名为大黄(其实就是“大黄狗”的简洁版),尽管弟弟妹妹他们还给它起过别的一些名字,但大黄的呼声似乎较高。
2.奇怪的动物学生和危险战绩
我们的小学就在村子中央,离家也就两三里的距离,小跑过去顶多六七分钟的事儿。
大黄常常跟着上学的我们走啊走,然后半路上被我们连哄带劝的赶回去。有时它也很拧,竟一路前一路后地跟着,非要跟着校门口才肯回去。
有一次,不知道大黄是不是突发了什么上学求进的愿想,竟一路跟进了教室,然后趴在我的课桌底下,就那样赖着死活不肯走。
这时候校门已经关上了,上课铃也不凑不巧地响了,我进退无路,直急得三尸神跳。
很快地,有几个同学看了过来,看到大黄也不哼叫而是很安静地趴在我的桌子底下,他们脸上都是一片讶然,不由得议论纷纷。
开始上课了,是语文课,芳老师在讲台上讲着讲着,大黄不知怎地叫了一声,声音又懒又乏,听上去像是打哈欠。
我们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芳老师的脾气好是好,但大黄也不能这样失礼啊。
我赶紧地朝桌子底下踢了一脚,因为怕它吃痛乱叫,只敢轻轻地踢了一下,大黄很识相地安静了下来,还摇了摇它的尾巴,尾巴打在我的裤腿上,发出啪啪的响声,仿佛在跟我道歉并承诺不再乱叫似的。
好在有些同学在悄声讲话,芳老师虽然听到了点异样的声音,但并没起疑,只是往四周看了看。
几分钟后,我们开始做堂上练习,整个教室出奇的安静,静得连笔尖划动纸上带出的沙沙声也声声可辨。
莫名其妙地,大黄又“汪”的叫了一声。
这一次,同学们都很默契地向我这边看来,更要命的是,芳老师也看了看我,并把目光投向了我的桌底,一瞬间,她的神情变得严肃,但并未说话。
我趴在桌子,不敢和她对视,心里又羞愧又紧张,生怕自己要挨老师的批评了。
过了会,芳老师轻轻敲了两下桌子,然后示意我们停下笔来。
“我有几句话想和同学们说说,教室是学习的地方,希望同学不要把家里的狗啊猫啊带来教室,即使它们不会很吵,也会打扰到上课纪律,影响大家的学习的。好了,今天的课就先上到这里吧。”说完,她拿起书本等讲义,转身回了办公室——竟提前了三四分钟下课。
班里一时间还是静悄悄的,我一脸羞愧,急急忙把大黄引下楼。
这时候别的班级还没下课,整个校园都是静悄悄的,我带着大黄一路跑着,飞快地穿过校园。
正对面,校门不知何故,恰好半开着,大黄很顺利地出去了。
出去后,它回过头看看我,朝我直摇尾巴,见我没走出去,就想走进来。
我狠狠地瞪了它一眼:“快回去。”
它这才不情愿地掉转头,往回家方向的那条小路跑开了。
因为性情比较凶,大黄有一段时间经常和别的狗打架,打架这种事,自然有输有赢有代价。
它长到三四岁的时候,有一次和别人家的一群大狗小狗打架。
战绩倒很辉煌,直接把对方的两只小狗咬死了,还把余下的其中一只咬成重伤,直杀得对方鬼哭狼嚎,后来在一旁观战的主人家坐不住了,一路拿着棍子追出来把它赶走了。
表面看起来,大黄赢得很风光,其实不然,因为势单力薄孤军奋战的缘故,它自己也被“修理”很惨,整只左耳朵几乎被要咬掉了,只留下一点点肉还连在头上。其中一只眼睛的眼角被严重咬伤,伤口处汩汩地流血,吓人得很。
此外,身上别的大伤小伤更以数十计,走起路来,四条腿颤颤抖抖,好像突然变老了几十岁。
刚被咬伤的那一两天,它病恹恹的没什么生气,吃东西也只能有气无力地舔上几口,连声音也都是黯黯哑哑的,我们当时都很担心它会死掉。
过了五六天,伤口结痂了,大黄才开始有生气活力了一点。
我们给其中的一些伤口涂抹消炎药,可能刚涂上时会刺痛伤口,它哀怨地叫了几声。
“现在就知道叫痛了,跟别的狗打架的时候你怎么不想想啊,整天就会跟别人打架!”有一次,我忍不住说了大黄一通。
它低下头,不作声,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犯错了。
往后的日子,它仍是会打架,但在次数和势头上却收敛了些。
或许是大黄自己也长性了,知道架不可以乱打吧。
3.别惹我,我很凶
大黄的凶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之前有邻居小孩几次三番逗弄它,不时把祠堂西侧(爷爷家在祠堂的东侧)小门打开,在那里龇牙咧嘴划手动脚后再猛地把门一关,然后再次打开门,如法炮制一番……
大黄见了,就气汹汹的冲了过去。
那个小孩也鬼精着,手脚很快,常常在它还没冲前就嘭的一声把门关上,让它吃个闭门羹,徒徒受气。
常在岸上走,哪有不湿鞋。
偶尔也有收手关门不及的,被大黄的一声狂吼吓得脸色发青。
有一回,不知怎地,大黄背上的毛被剪出一个大缺口,里边红褐色的肉都露了出来。
等我问过奶奶,才知道它早些时候吓到了亲戚家的一个小孩。
起因是小孩毛手毛脚来摸它头,不知是彼此不熟还是下手有点重,原本静静趴地的大黄突然吼出一嗓子,把对方吓得脸色大变,哇哇大哭。
后面,亲戚就要来剪刀,剪了几撮毛烧水给小孩洗澡压惊。
我笑着对大黄说,“啊呀呀,你最好再凶一些,将来你就可以当个没毛狗了。”
大黄看看我,不好意思地走开了。
有年夏天,奶奶睡的房间门锁坏了,锁不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就用根扁担斜斜地抵着门,将就着,算是上锁。
村里民风还算朴实,左右住的都是多年邻居,非亲即故。
那条扁担也就充当了大半年的锁头,一直没出过什么差错。
结果有一天深夜,突然溜进了一个乞丐。
其时,房间里只有奶奶和年幼的表妹,她们还在睡梦中,并不知晓,退开一步来讲,一老一幼,真动起手来也不一定是那个乞丐的对手。
值得庆幸的是,那天外边下大雨,门外地面很潮,大黄也睡在了房间,它第一个发现了异样,狠巴巴对着乞丐大声吼叫,把奶奶她们也惊醒了。
一时之间,大家面面相觑,惊慌不已。
大黄步步朝那乞丐逼近,它的目光灼灼,吼声越来越低沉:这是它准备咬人、打架的前奏。
双方僵持了三两分钟,乞丐见已经惊醒主人家,加上眼前这只狗又颇为棘手,只得悻悻而去。
第二天,爷爷专门买了一份猪肉煮给大黄吃,以示鼓励。
然后给门换上了锁,这种事情可一不可再,换个锁,求个心安。
经历了这件险事,我们家愈加把大黄视为家里的重要成员了。
4 沉稳之外
大黄除了在村里的大队那边住过一段时间,大部分时间都住在爷爷家的小院。
我家搬到新屋后,离爷爷家依旧很近,把多出的一段小路加上去,也只四五百米的样子。
所以,晚上进爷爷家玩,不论早晚,我都不喜欢带电筒,有月光的夜里就借月光看路,没月光的话,就凭记忆和路边人家的几点灯光看路。
有一次我又如法炮制,我人还在漆黑一片的路上走着走着,忽地从身后跟上来了一条大狗,还直往我身上蹭了几下,一条尾巴甩得啪啪响,那股亲热劲着实把吓了我一跳。
“这该不是谁家的狗想咬我吧?”我心里直犯嘀咕。
借着一点光亮,我隐约看清那条大狗是大黄,高兴得连连摸了它的头好几下,早先一颗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了。
大黄像是知道我要进小院,一直不快不慢的在我的前面带路。
遇到了熟人,我停下来打招呼,说说闲话,大黄就在前边停下来等我。
等看到我开始走了,它才开始不急不缓地往前走,一人一狗,虽不能相言语,默契却是非常。
爸爸的兄弟姐妹众多,单是亲的姑姑我就有三个,其中小姑离得最近,她嫁在离家四五公里的河背村。
我们隔一段时间就去小姑家做客,有时也帮她做做农活,这个时候大黄也常常是跟着我们一起去的。
它常常走着走着就跑进一旁的荆棘丛中扑通一阵,隔了一会才火急火燎的跟上来,也不知道刚刚是发现了什么。
大黄去世后,有一次我和小姑聊到它。
小姑说:“老狗(指大黄)也很有灵性。我嫁来这边,就很少回中村了。它隔几天就会过来看我,在我家吃点东西,有时在门口的晒谷场睡一个下午才肯回去。”
我一下愣住了:“它经常过来吗?”
小姑点头:“有段时间,它差不多天天都过来,我就说它:‘老狗,你怎么整天都跑过来啊,不用帮忙看屋了啊?’结果,它好像知道我在说它,就隔好长一段时间都没过来了。”
说到这里,小姑叹了口气:“过了段时间,我来这边走亲戚,看到它,就和它说:‘狗啊狗,你怎么一次都不过来看我了?我上次是说你不用经常过来,路远车又多,不是骂你啊。’”
“后来呢?”我问。
“后来,它又开始隔几天过来看我。”
我听了,默默无语,和大黄认识了这么多年,我竟然不知道它有这么温情细腻的一面,亏我还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对它特别的了解。
如今想想,真是惭愧得很。
5 软肋与地气
尽管大黄看起来非常的沉稳,很能控场,但它自己也有个非常奇怪的弱点,它很怕鞭炮声,尤其是那种燃放持久的万响鞭炮,每次听到,都会飞一样跑回家躲进房间里。
这个弱点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而是在某一年忽然出现的,并渐渐成为它令人印象深刻的特点。
有一年的大年夜,外面锣鼓震天,鞭炮声响成一片。
往常到了晚上这个时间段,大黄常常是躺在大厅睡觉的。
但那天却不在。
我问过表妹她们,她们说大黄很怕鞭炮声,躲进了她们的房间里半天了。
我还不信。
进到房间一看,嗬,床底下那趴着一动不动的可不就是我们家大黄嘛,一副眉眼低垂、紧张兮兮的神情可真让人忍俊不禁。
我伸手轻轻摸了一下它的头,觉得它怪可怜怪可爱的。“别那么怕啊你,只是鞭炮声,过年都要放鞭炮的啊!”我对它说。
大黄舔我的手,冲我摇尾巴,但就是杵在那里不出来。
我的安慰牌还是失败了。
关于吃的,除了骨头和各类的肉,大黄最喜欢吃的就是肉汤拌饭了。
在青壮年时期,大黄并不挑食,基本是你喂它吃什么,它就吃什么。
身为最接地气的田园犬,大黄有时也会吃点青菜,如包菜。
爷爷有时也去镇上买点猪油渣和鱼干之类的喂它,进入新世纪的乡下,生活条件虽然改善了不少,但这不表示顿顿都可以吃得上肉。
有时是你想吃也没得买,村里只有大队那一带地方买卖猪肉等,烧鸭档、叉烧铺等是后来一间一间开起来的。
大概从十一二岁(狗的一岁相当于人的五岁,十一二岁的狗相当于六十岁的老人)开始,因为身老牙软,消化能力不如从前,大黄开始挑食,平常基本以肉汤为主,这个肉汤并不高大上,在白饭里拌上一些带肉的酱汁或是汤水它就会吃得很欢。
这样的饭菜。
也是现在很多宠物狗懒得瞧上一眼的寻常饭菜。
6 捕鼠达汪
俗话说,狗捉老鼠多管闲事。
一开始,爷爷家还没有养猫,好几次是大黄司了猫的职,勤快地捉起老鼠来。
按说,狗的体型比较大,农家的鼠又常常在宽阔的田野和错落的房屋间切换生活,从而练就了贼一样的狡猾敏感。有的人家什物陈杂,摆放错乱,遇到类似的危险时,老鼠可以很方便地走为上,要想捉住它们并不那么容易。
有天清晨,我刚出房间门,瞥见大黄刷的一声从客厅里蹿了出来,向天井的一角扑去。
“我们家的狗今天是怎么了,吃了兴奋剂?”我很惊讶。
隔不一会,耳边传来“吱吱“几声的凄惶叫声,定睛一看,原来大黄正在狠撵一只硕大的老鼠,它居高临下,用前腿左右交替往大鼠身上狠踩了几下。
那只大鼠也倒灵精,见势不妙,假装被重创了,跟着半瘫在地,不再动弹。
大黄又试探性地轻踩了几下,竖耳屏息有时,见对方仍是没有半点动静,不由得愣住了。
那大鼠狡猾三分,竟趁大黄起愣的空当,冷不丁蹿起,连跑带跳,往一旁的楼梯躲去。
大黄高叫着纵身追去,一路上接连撞翻了几件农具,呛啷作响。
眼看大鼠就要钻进楼梯角的一堆杂物了,我不禁为大黄的捕鼠行动捏了一把汗。
节骨眼上,大黄鬼使神差般挥出左边前爪,如电下击,狠狠拍在对方的尾巴上。
大鼠吃痛,扭头便咬。
大黄把爪一松,退开半步,瞅着大鼠要逃,右爪跟上,一抓拍在大鼠身上,跟着按住。
大鼠一边唧唧哀鸣着,一边四爪齐动,在地上拼命地厮抓。
大黄也不理那大鼠的哀叫,探头看了看,张开口,狠狠咬了一口,大鼠受了重创,唧唧声由强至弱,渐渐不可听闻。
从大黄捕鼠这件事也可以看出,狗捉老鼠也有它自己的一套做法,并非乱管闲事。
但狗捉老鼠也有一点不好的地方,它一般只会将老鼠咬死后弃之于地,不再过问。有时咬得太重,老鼠的肠肠肚肚免不了要露出一大截来,一时场面血腥,脏污不堪。
“案发现场”是在野外还好办,原地用沙石泥土掩住鼠尸即可,如在家里,得花上好些工夫把那血淋淋的鼠尸弄走,然后再清理那些血污。
当你好不容易用铁夹钳住鼠尸时,那血还可能会从创口上一滴一滴往下掉,怪吓人的,胆小孩子这个时候往往紧张十分,走一步便抖上几抖。
大黄这一次也是这么做的,确定老鼠已经一命呜呼魂飞魄散后,它就走开了,先是跑到旁边的水池喝了几口水,用舌头舔洗了几下爪子,接着气定神闲地踱回门口,软绵绵躺下,晒太阳。
日上三竿。
我还停在“案发现场”,东找地铲西拿扫把。
7 跟随
乡下的狗自然没有城里的同胞们悠哉,风雨来去、看屋守家是常有之事,其他要忙的也有不少。
像我们家的大黄,爷爷奶奶每次出去干农活的时候,它也会跟着一起去。
当然,这个不是我们要求它的,而是它自己选择的。
话说也要求不来,乡下的狗大半不拴着养,可以自由去四周游逛,有的狗玩疯了,一天到晚都不见影。身而为汪,大黄自然也会出去溜达,但比起外面,它更喜欢在家里和我们一起呆着。
奶奶在田里劳作,大黄就在一旁田埂上下扑扑蟋蟀,追追蝴蝶,扑累追疲了就地休息,草丛软软,也是个很好的临时小窝。
爷爷去看山里的果园,给果树们剪枝和施肥,大黄也是一路走走停停,或卧或坐,很有耐心的在附近等候着。
村里许多人家都有自己的果园,位置便利的却不多,大部分果园都离家较远,藏在一些大山小山之间。
乡民们去看果园,一个人自然也不怕闷也不心慌,但有只狗跟着,心情会活跃点,更有生气。
乡人干起活来常常不惜自身体力,夏天时,常常是要忙到四周漆黑伸手难辨五指才回来,像我爷爷奶奶都是老一辈的农家人,干活都很出得力。我奶奶常常一大清早就带着水罐出去,然后回来匆匆吃了早饭就又出去了,有时干活的地方离家远,她又贪多好强,常常自己随便带点什么饭菜过去,一直忙到满天星斗才肯回来。
乡下的道路芜杂,炎夏时节,常常遇见三只两只蛇虫。
狗的耳目灵聪,警觉性高,走夜路的时候,有只狗跟随左右,路况就有了安全保障,从这种意义来说,常常跟着奶奶一起出动的大黄不亚于一个移动的安全哨岗和监控器。
爷爷有一段时间,天天到离家三公里多的石灰厂帮忙记账和煮饭。
活倒不重,但比较磨人,常常一去就是一天。
基本是吃了早饭就去石灰厂,一个人一只狗,一前一后地走着。
到了傍晚六七点回来时,也是一个人一只狗,一前一后地走着。
仲夏。
太阳下山得迟。
霞红常常掩映了半边天。
有时我透过纱窗,隐约看到我们家的老人在那田埂间或小路上缓缓行着。
不远处有一只大黄狗,不紧不慢地跟着。
间或跳到路边人家的篱笆里追赶着什么虫子,暂时消失了影踪,不用老人呼喊,又自行从另一边的篱笆或是草丛钻出,然后不慌不忙的在前面领路,它不时回过头来看看老人,也不叫唤,远了就等,近了就走,一人一狗,相互呼应。
老人。
黄昏。
篱笆和狗。
类似的情景,05年到07年之间,在我们那个平凡的小小山村里常常出现。
有时我也会从家里出来,然后迎上去,跟着爷爷和大黄一起走着,聊点什么,有时什么也不聊,就那样笑笑的跟着他们走上一大段又一大段的路,由着天边的红霞一点点暗下去,也不觉闷。
8 逝去
然而,和人一样,大黄也免不了渐渐老去。
在进入它生命中的第二个本命年时(假如我们认为它出生的当年即为第一个本命年的话),它的四肢已经远不如当年那么强健,视力、听力也没有以前那么好,它的毛色开始暗沉,步态渐渐,显出一种蹒跚的老。
有时我们喊它,它也要愣上一会似的才反应过来。
和它玩呢,怏怏的,也是有些恍惚怔忪的模样,并不总能投入进去。
一开始我还以为大黄生病了,就问爷爷:“大黄狗怎么了,怎么好像很没有精神的样子?”
爷爷蹲下身子,望着大黄的双眼,摇摇头说:“是我们家的狗变老了。”老人话语平淡,眉间神色却颇为感伤。
这时日历已进入2006年,它是大黄生命里的第十六个年头,也是大黄度过的最后一个完整的年。
关于大黄的离去,我并未第一时间知晓,那时我还在广州这边读大学了,离家有两百多公里的路,除了大小长假,平时也很少有空回去。
07年的寒假,返乡的我如往常一样,刚放下行李就去了爷爷家,我见到了久别的大家,惟独没有见到那只熟悉的大黄。
“大黄狗哪去了?”我的心里闪过一个不祥的念头,莫名烦躁,想到大黄过去一年多的种种疲劳神态,我以为它可能是老死了。
“它死掉了,那么老了还出去乱走。”在一旁整弄着饭和糠准备喂鸡的奶奶说。
“我们家没有出去找吗?”我心头砰砰直跳,那个不详的担心竟被证实了,物是人非,为什么大黄走得那么快那么急,还来不及跟你好好告别,一十七年,多不容易。
“去啊,你爷爷你二叔他们都出去找了好几天,整个屋场上上下下都找遍了,也没见到。我和阿丹也去找了好几次。”
“那么大的一条狗,养了那么多年,大家都认得它,怎么会找不到的?”
奶奶犹豫了一会才说:“……你二叔后来跟到一个消息,说是好像被别人的车刮到了,跌到一条水沟去了,当时就死了……”
我在心里问候着那个司机的娘,大是不满:“死了也该有个尸体,在我们家那么多年了,我们总要把它捡回来埋入土啊!”
“哪还有得捡,他们还说,后面有个赶路的茶头墩屋的人看到了,把它捡回家,用大锅煮了半天,还说肉又腥又硬,人家把什么东西都丢到河滩去了。”奶奶又往盆子倒了些水,开始拌起里边的饭和糠来。
有那么一刻,我只觉天昏地暗,直想破口大骂:“那些变态,想吃狗肉想到发癫了,那么想吃,把他们家的狗宰了来煮不就可以了吗?!”
奶奶只是叹了一口气,哎呀哎呀的数落起一旁偷食的鸡仔。
稍后,我打听到二叔他们去找过那家人理论,对方推得一干二净,拍着胸脯指天誓日,说是天地良心啊绝无此事。
我们有理。
我们有泪。
但我们却不能奈何对方。
尸骸被扔。
知情者又怕惹事。
我们竟拿不出直接的证据。
我咬着牙恨恨地想,如果我在家,我就抡起棍子一路打过去。
就这样。
撞大黄的逃掉了。
捡到大黄的想吃它。
没有人去考虑大黄的本身。
也没有人去换位思考它的亲人朋友们会有多么失落多么伤感。
我知道。
我知道的。
我们大黄身体老弱了,我也一早做好了终有一日它会离开我们小院的心理准备。
但我从来没有想过它会是这么一个结局。
我总以为这是一只得到上天眷顾的温暖小狗。
然而事实却让人十分悲愤,我想哭可哭不出来,这是怎样一个扯蛋的结局!!
“我记得以前大黄狗过公路都会看看有没车再跑过去的,以前它也被车撞伤过脚,怎么这一次还会被撞到呢?”后面,考虑到大黄一贯表现出来的沉稳,我怨愤感伤之余又很有些犹疑。
“好像是在去小水哪一个路口被撞的,又窄又弯的一段路,大车真多,也不知道它去那边做什么,都老成什么样了,还要乱走乱跳。”奶奶絮絮地说着,一边“咕咕咕”的唤着那些散在天井各处啄食的鸡仔。
时间温情又残忍。
我和奶奶的对话是在2007年。
我和小姑的对话发生在2010年。
我以前不知道,一直纠结着,为什么我们大黄要绕上三四公里的路跑过大半个村子,去那边的路口。
后来,我听说狗和猫一样,当那天来临时,它们都会悄悄告别,离开主人,然后静静地逝去。
那么,我们大黄也是这么想的吗?
考虑到它那时的步态蹒跚,精气十分疲弱,已经很少走那么远的路了,假如没有出事的话,它大概也会默默准备自己的告别吧,但是,为什么去那里呢?
现在我才知道。
那是因为去小水村的山路十八弯。
中间有一个小小村落。
名叫河背。
我家小姑就嫁在那里。
而幸福就是一只缓缓行走在中村与河背之间的温暖大狗。
9 故人相见
很久以后。
有天夜里,我看了电影《忠犬八公的故事》,心底惆怅不已,终于关灯恹恹而睡。
梦里。
灯火昏暗。
人声在很远的地方。
我一个人在黑暗中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就吹起了口哨。
哨声刚起,远处就有一阵狗叫声回应。
我玩心大起,把口哨低低吹着,一阵一阵传了出去。
狗叫声越来越近。
是谁家的狗啊,这样高起大落的叫着?
想着想着。
我忽地打了一个激灵。
是它!
我们同行了十七年,像一对共同长大的发小,它知道我最丑的故事,我也见过它最狼狈的过去。
错不了的!
我知道它的每一个神态每一个动作,会这样高起大落着起伏的叫声是它!
只能是它!
我怔怔地站在原处,掌心里都是汗,我又激动又紧张地等待着。
面前跑来了一只黄毛大狗,它站在那,静静地看着我,臭小子!
我笑笑向它招手:“大狗,你回来啦!”
它把短尾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像疯了一样地飞扑了过来,一直往我怀里钻,除了小时候那样黏我,它长大后还真没这样黏着我。
我使劲搂着它,想笑又想哭,想说的话就是东海里的水,满满的,数也数不清。
诡异的是,我人在梦里,可心里却很明白,知道我们家的大黄已经走了很久很久。
我搂住大黄的脖子,轻轻说:“你好没良心,这么久才来看我,知不知道我们大家都很想你?”
它轻轻从我环抱的手臂中挣出,低下头,就像小时候挨骂了那样默不作声。
我挪到它的前面,蹲下,摸摸它的额头,柔声说:“这次真的不是骂你,记得有空常来看我。”
大黄抬起头来,欢快叫着。
管它是不是梦。
时间不多了,我打算带它回小院,见见大家。
无需多言。
只一个眼神。
我们飞快地跑着。
一人一狗,一前一后。
“诶,大黄啊。”
“很久以前,我们就是这样穿过整个校园和大片大片的秧田吧。”
我得意地笑着说着。
但四周光影在飞快晃动。
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都在模糊……
然后。
我醒了。
嘴边有笑。
眼角有潮。
谨以此文,纪念我们的大黄,永远的大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