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霧輕紗一樣縹緲，漂浮在林間，灌木叢，草地上。

一滴露珠落在我臉上，微涼清潤的感覺刺激了我，我睜開眼睛，上方是累累碩果的無花果樹，離我最近的一大片無花果樹葉上，還有一顆晶亮的露珠正在垂垂欲滴。“妳醒了？”伴隨著一句低低的耳語，一幅溫熱的嘴唇湊近我的耳垂，輕輕給我一個吻。我側過頭去，看著他，我的男人。我在這個世界第一次張開眼睛就看到的男人，此刻他正側臥在我身邊，一手撐著額頭，用深如幽泉的眼睛看著我，晨曦微露，一抹淺金色陽光剛剛跳上來，跳上他的眼睫，額頭，和頭髮上，一縷深色額發垂下來，有點掃到他的眼睛，他不太舒服，眨了眨眼睛，甩一甩頭，也沒能把他這一縷小麻煩甩開，我笑了，伸手幫他把那縷頭髮努力抿到他的耳朵後面。伸頭吻了吻他的鼻尖和嘴唇，“你幾乎縱是比我先睡醒”，我笑著又吻了他一下，在他想更深親吻我之前，我很快起身跳了起來，拉起他的手，“來，我餓了，咱們找吃的去。”

這是一個我叫不出名字的花園，非常非常的大，我從來沒到過它的邊界，也非常非常的美麗，和無止境的新奇，我總是對我置身的世界充滿好奇，永遠有我在前一天沒有看到過沒有想到過的東西，比如一朵花早晨明明是透明色的，中午就變成了白色，下午變成粉色，晚上她就會變成發光的淺金色，一路鋪開，溫柔地照亮周圍的空間，她會輕輕對我眨眼，現在我的樣子又不一樣了，你覺得美嗎？美，在我眼裡，我身邊所有的事物都美得讓我著迷。我對這個世界有多好奇和著迷，我的男人就對我有多好奇和著迷，所以我想他總是讓自己率先醒來，為的就是觀察我。“EVA，你慢點兒跑，我都快追不上你了！誒小心旁邊那個草叢，草果有刺會扎到你！”。我繼續迎著清新的晨風在林間的草地上飛跑，一邊回答他：“沒事，不會留下傷口，也不痛！”，是的，我和他一樣，偶爾會被樹木傷到，但是都只有輕微的刺痛感，而且傷口很快就會消失，皮膚恢復如初，像是從來沒有受過傷。所以我幾乎從來不知道這世界對我有什麼危險，對我的男人也是。我們的世界裡，有他，有我，還有我們的父親，父親告誡我們，這林子中央有顆結著鮮紅果子的樹，對我們很危險，我們可以自由活動，所有樹上和草叢里結的各種各樣的果實，我們都可以吃，味道鮮美而各有不同，可以滋養我們健康矯健的身體，也不會有任何危險。除了林子中間那棵紅的有些妖艷的果樹。父親對我們說：“你們不可吃它，吃了就必死無疑。”

我和我的男人都不很明白“死”是什麼意思，但是父親是這個園子的主人，祂管園子叫做伊甸園，管我的男人叫Adam，而我的名字EVA，是我的男人取的，園子裡所有的植物，飛鳥，走獸，昆蟲和爬蟲，名字都是我的男人取的，我的父親很愛他，所以把萬物的名字交給Adam來取，因為愛他，所以才有了我，就是不希望Adam孤獨，我誕生後睜開眼睛，聽見父親問他：“”這是你的妻子，你準備叫她什麼名字？”Adam狂喜地看著我，口中喃喃道：“EVA，父親，叫她EVA，我的妻子，她是你的女兒，也是夏季的女兒，她多美啊，父親，感謝你！”父親對我說：“你要尊敬你的丈夫。”對Adam說：“你要盡心愛你的妻子，她是你的骨中骨，肉中肉。”對我們倆說：“你們可以吃任何樹上和地裡長出來的果子，唯有林子中間那棵紅的耀眼的果子不可吃，吃了就必死。”

我繼續跑著，其實我不太餓，只是早晨在清新的風里，金色的陽光里，我舒展四肢疾速掠過草地，花叢，林間，跳過灌木叢，跳過清淺晶亮的小溪，感覺到風在我耳邊長聲吟哦，感覺我的頭髮飛起來，我的四肢飛起來，我的整個身體都飛起來，相愛的男人環我四側，和我一起狂奔，這樣的感覺我非常的喜歡，我的男人也喜歡。有時候父親早晨也會在園子裡，看到這樣的我們，眼睛和嘴角也會向上彎起來，從父親這樣的表情里就能看到他有多愛我們，我們也喜歡這樣的我們。

兩隻花栗鼠加入我們，他和她，昨天才在一起的兩隻花栗鼠。然後一隻小梅花鹿也跳進來加入我們，他才半歲，昨天似乎被鹿媽媽責備了一通，當時哭得稀里嘩啦，今天他心情又像晨露朝曦一樣明澈動人溫暖歡快。然後又跳進來附近剛搬來的兔子一家五口，三隻小兔子幾乎是橫著蹦進來的，有一隻差點撞到兔媽媽身上，落地打了個滾兒很快跳起來一起彈動有力的後肢像我們一樣狂奔。

後來還有一群樣子不同五顏六色的小鳥，在空中忽高忽低跟隨我們。遠處有獅子，豹子和長頸鹿，羚羊，狐狸，大象，駱駝，鴕鳥，也在奔跑。Adam不說話，眼睛始終晶晶亮帶著笑意，偶爾他會發出一長聲曲折好聽的嘯叫，表達他的快樂，陽光把他的皮膚染成了赤金色，奔跑讓他渾身赤金色的皮膚不斷變幻光澤，我也如此。

跑到一個湖邊時，大部分動物鳥群精靈們都在湖邊停下來了，或者喝水，或者滾在一起嬉鬧，看到一隻羚羊用角挑釁一頭美麗斑紋的豹子，豹子只是敏捷地躲過羚羊的襲擊，輕柔地用額頭和下巴蹭了蹭羚羊的額頭和脊背，就懶羊羊地在湖邊草坡上躺下來了，美好的一天又是這樣開始。

我放慢腳步，在湖邊一處灌木叢里伸手摘下兩顆熟透的果實，遞給Adam一顆，這就是我們今天的早餐了，果實頂端是淡藍色，底部有醬紫色的縱向斑紋由密而疏向頂端過度，遠看這種果實就像是半紫半藍，果肉也是藍色，略發黃綠，清新甜美多汁，略略有點酸味，果汁順著我的嘴角淌下來，Adam伸手替我抹掉時我才知道，他總是比我細心而聰明。我們又吃了一些紅色和白色的小漿果，還有樹上掉下來的一些堅果，直到我打了第一個飽嗝兒，Adam又笑了，“”吃飽了吧，我的EVA？我們再到別處走走吧。”說著不由分說牽起我的手把我帶離了我還有些剩餘的早餐，不過沒關係，小浣熊和花栗鼠們總會把它們吃掉的。

繞過那片湖，有一片相當高大的森林，這次，Adam領著我往這片森林的另一個方向走去，這片森林總有一種清冽的異香，Adam和我都很喜歡。我們在森林裡走走停停，陽光偶爾從斑駁的樹梢投下來，Adam常常停下來吻我，我有時候會偷偷睜開眼睛看著他的眼睫，眉毛，他有時候也會睜開眼睛偷看我，而我總能預判他的企圖，在他睜開眼睛之前就趕緊閉上我的眼睛，但是Adam好像什麼都知道，因為每次這種時候，他都會停下來，稍微用力頂一頂蹭一蹭我的額頭和鼻尖。我有時候故意落在他身後，想故意偷襲他，他也像都知道，總能準確一把逮住我準備偷襲他的手，然後用力把我扯進他懷裡，再狠狠給我一個吻，有時候可能是懲罰我，吻得過於用力，把我的嘴唇或者下巴都蹭得痛痛的，還會發紅。但是我不怕這樣的痛，心裡反而總是暈起一波波的暖意。

我們越走越深，不知道這個方向的森林居然有這麼遠。好在林間也會間雜一些草果或者灌木叢，總能找到吃的，走累了我和Adam就會一起找東西吃，然後卿卿我我，後來就相擁睡去，也就是小憩一會兒，森林裡依然有很多動物，偶爾會跑過來跟我和Adam挨挨擦擦，有些小動物會喜歡讓我或者Adam抱抱，他們都會離開，對我們笑一笑，開心的哼一哼或者做個鬼臉，然後就跑掉。大概快到黃昏的時候，我們終於走出了森林，前面廣闊的草地上，又是一條歡暢的小溪淙淙流過。小溪旁邊不太遠是比較矮的一大片果樹林。我突然認出來，我們又回到了園子中央，只是從另一個方向。Adam沖我眨眨眼，“我們今晚睡在這裡吧。”我點頭同意，然後和我的男人Adam一起向果林走去。林子中間那棵父親禁止我們吃的果樹是真的太紅了，從遠處就能看到林子中央上空似乎有紅光影影綽綽時隱時現。不得不承認，那棵禁果樹，對我似乎總有一種強大的吸引力，我覺得害怕，更多是好奇。我們在林子中央，那棵紅果樹附近，坐著享受了一會兒下午暖烘烘的太陽，我又有點昏昏欲睡，Adam輕輕站起來，我知道他又去找吃的去了。我睡著了。

“女人。”一個聲音叫我，不是Adam，也不是父親的聲音，我睜開眼睛，一條紅得發紫的大蛇橫在我面前，顏色妖艷得像那棵禁樹上的禁果，看見我睜開眼睛，牠游動身體向後慢慢退去，邊退邊跟我說話：“女人，哦，你名字是EVA，我記得，我統統記得。是Adam給你取的名字，而Adam的名字，是父親取的。”

我站起來，問牠：“父親？哦，也是，祂是我們所有的父親，所有的我們。”

那條蛇慢慢在前面似乎漫不經心游動，有時候嘶嘶地似乎在說一些密語或者耳語，我聽不清，就總是追上去離牠近一些。然後，在那棵紅果樹下，牠停下來，不再向前游動，而是攀延到了樹上，是紅色的禁果樹上，我抬頭看牠，一簇簇耀眼的紅果子在牠頭頂，和牠同樣紅艷艷的身軀幾乎融為一體，讓我眼前有些迷亂，甚至有些恍恍惚惚。我突然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蛇又開口跟我說話了：“女人，你看這紅果子多美啊！”

“是啊，真的相當美麗，像你一樣。” 我回答道。

“我們父親創造的一切都很完美，我有時候也在想象如果我有我們父親一半的卓絕能力就夠了，我真想變成祂，哦，有時候甚至覺得嫉妒。”

我第一次聽見這個詞：“嫉妒？是什麼意思？”

蛇沒有繼續回答我，而是仰頭若有所思看著其中一顆最大最紅最耀眼的果子，禁果。“女人，你看，這棵果樹是園子裡最美麗的樹，而我眼前這顆果子，無疑是園子裡最美麗的一顆果子，難道你不想嘗嘗看這顆果子的味道嗎？”

“不！”我回答，“父親不允許我們吃這棵樹上的果實，吃了必死無疑，父親說的。”

蛇微微笑了，一瞬間我似乎從牠冰涼的眼光里看到一抹光亮，但是那光很冷，所以我禁不住打了個寒噤。“死？你知道死是什麼意思嗎？死不可怕，只不過是比你睡覺時間長一些而已，也許會長很多，但是你仍然會醒來，會看到你的Adam，和這裡的一切，和父親。”蛇繼續說著，扭動了一下自己的身體，牠紅得分外妖艷的身體閃爍著火辣辣的光芒，和牠眼睛里的寒光截然相反，我不禁抱緊了自己。蛇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而且，也許是父親騙你的，不希望你睡太久而已，而且，這果子你吃了也未必會死。”

“真的？”我的好奇心蠢蠢欲動，我的口腔開始分泌唾液，讓我對眼前的美食充滿渴望。

“真的，絕對是真的，你嘗嘗看，你未必會死，而且父親那麼愛你們，一定不會真的生氣。”說著，牠用深紅到近乎紫色的尾巴摘下那顆最大最美的紅果實，送到我眼前：“吃吧，吃吧，絕對甘美非常。”我遲疑了一下，終於慢慢伸出手去。

“EVA”，我的後背被不知什麼時候回來的Adam輕輕拍了一下，“你們在幹什麼？”他輕輕問我，然後拉住我伸出去的右手，在Adam拉住我的右手的一瞬間，我眼前突然有點發黑，身體搖搖晃晃似乎站不穩，Adam馬上伸手抱住我。我眼前突然不停閃過很多很多的畫面，而我似乎看到另一個世界的自己，還有Adam，以及我們數不清的孩子後裔們，看到無數的鮮血，無數的眼淚，無數的痛苦掙扎，無數的冷血殘忍和罪惡，無數的火光，橫飛的殘肢，黑色的硝煙，猩紅的炮火，戰爭，病痛，犯罪，我確信我看到了嫉妒，剛才眼前那條火紅妖艷後來越變越大同時越變越黑的巨蛇，一直穿行在我和Adam的後裔之間，挑撥離間，搬弄是非，引起人們互相憎恨，嫉妒，蔑視，爭鬥，分離，死亡，真正的死，然而人們沒有人能看見牠，這條巨蛇。嘶嘶地用各種各樣的謊言挑動人們相爭相憎，挑動無數愚者，和數不清自以為聰明的人們。人們打來打去，很多人痛苦倒下，死去，尸體如山一樣堆積，腐爛，消沒，然後重新堆積，重新消沒。而那條紅黑色巨蛇一直在後面嘶嘶冷笑著。我打了一個大大的寒噤，意識醒過來，耳朵里似乎還充斥著無數人類們的痛苦哀聲和相互咒罵的聲音。我倒抽一口涼氣，明白過來，我是我自己無數中後裔的一個，因為目睹和親歷太多的罪惡和痛苦，終於有一天再也無法忍受，向冥冥中的父親，也就是我們的父神，人類的造物主，創世者，我們的上帝，發出堅貞虔誠的禱告：“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回到過去，我最想去的地方就是撒旦引誘夏娃的那個伊甸園，我要回去殺死那條可恨的毒蛇。”

沒想到這一切居然成真，而我穿越回我最初的誕生之時，因為穿越時代過於漫長，因而喪失了所有的記憶，然而在Adam碰觸我伸去接受那顆禁忌之果的右手的一剎那，我的記憶全部復甦了，而且是全部人類的記憶。

“EVA，你是怎麼了？從來沒看到你這樣”Adam再次輕輕問我。

我冷靜下來，抬眼平靜地看了看樹上用尾巴舉著那顆禁忌之果的紅蛇，眼前的牠身體還沒變黑，但是我現在能看見牠身體裡是黑色的，深不可測的黑，在這以前，我還只能看見牠身體表面的紅色。“Adam，你能不能幫我把這條美麗的蛇打成一個美麗的蝴蝶結？”

“什麼？”，“你這是什麼意思？”我的男人Adam和那條蛇幾乎同時問我。“沒事，我突然想玩兒一個遊戲。就是覺得好玩兒！而且這條紅色的蛇如此美麗，我好想看看牠變成蝴蝶結時的樣子！”我突然笑了，很開心，像以往沒心沒肺的我，我相信那一刻我的笑，不遜色於已經開始日落西山的夕陽。“好的，EVA。”Adam走上前去。

“那好吧，先看看我們的公主，我們的女人想玩什麼花樣，她總是這樣，似乎腦袋瓜里總有稀奇古怪的想法，不是嗎？我樂意奉陪一下。”蛇悻悻然扔掉尾巴舉著的果子，有點不情不願地回答道。

“我幫你，Adam，我們一起來！”我哈哈大笑，聲音幾乎讓林中泛起微微的漣漪。

“你就不能笑得小點兒聲嗎？”蛇瞪了我一眼，嘟噥道。

“好的，尊敬的蛇大人。”我愉快地上前幫Adam的忙，似乎不很困難，我和Adam沒怎麼費力氣，就把蛇打成了一個大大的紅色蝴蝶結，但是很緊，足以讓蛇無法再自由活動。蛇很不滿，“沒事，一會兒就好”我安慰牠，剛才還盤繞在禁忌之果樹上的蛇，此刻成了一個巨大，怪異，還有點醜醜怪怪的紅色蝴蝶結。

“父親！”我向遠處喊到。剛才我發出巨大的笑聲，就是遠遠看到了父親的身影。

父親幾乎在我發出呼喚的瞬間，就來到我們面前。不等父親，不等Adam和蛇開口，我就舉起腳下這個巨大怪異的蛇蝴蝶結，對父親說到：“父親，這條蛇騙我。。。”沒等我說完，父親用比以往更加慈愛的眼光打斷我。

“我什麼都知道，EVA，你終於長大了”，父親伸手撫摩我和Adam的頭頂，Adam也醒了，眼睛里滿含複雜和欣喜，還有愧疚，但是他用眼光深深擒住我的眼睛，我看到堅定，自信，勇氣，和更深的愛意。“你們都長大了”，父親說。

我醒了，發現自己仍然在自己的床上，窗外已經天光大亮，原來，我居然做了一個超長超長的夢，夢裡，我去了我最想去的伊甸園，做了我最想做的事情，在魔鬼想把人類陷入邪惡深罪之前，就阻止了牠。我躺在床上，猶自回味昨夜這場長夢，不覺笑了起來。

——《回歸——始於此，終於此。》全文完

·宋雨桐·2020.07.28.於開封

2021年8月17日修正於海南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