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乌延家
随着一勺勺羊奶酥茶流入腹内,此时正依靠在高大叔怀中的柘烈熙也渐渐苏醒。“怎么会晕倒?男儿汉体质怎能这样不好?”杏人儿阿玛乌延挞拓在一边忧躁的问道。“不是体质不好,昨天一直忙来忙去,没顾上吃饭,想必便是饿的!”高大叔连忙解释道。“别说了,还不是因为你那点事儿?”乌延忽查氏责怪的轻拍了乌延挞拓一下,示意他别再说了!“可狍子还是没追回来,我那百年杏树也……哎!”乌延挞拓痛心不已道。
杏树是自打乌延家搬迁至此处时,就屹立院中的,那时这里的房子还是辽人老宅马架房,听迁走的原屋主契丹原著民讲:此宅、此树已有上百年历史,迫于生计才忍痛割爱。乌延挞拓喜树木,爱盆栽,花了十几两银子先入了这一户儿。即使当年发生泥石流,马架房都被掩埋坍塌,这两棵老树居然都屹立不倒:乌延挞拓自认为此乃吉树,更是像对待神明一样敬畏养护;所以两棵老树越发的枝繁叶茂!
至于为何给家中独女取名为杏人儿, 乌延挞拓可能想借助老树的神力治好女儿的疯病 :按照女真信奉的萨满教的指示,找一个良辰吉日,沐浴更衣后,给两棵树枝干上系上红绳,叫杏人儿在树下虔诚参拜,一棵认作父树,一棵认作母树,那么两棵树就很可能会牺牲自己,将精气传给干女儿以治愈其病;而乌延忽查氏可能觉得女儿小小年纪就得了疯病,正像杏花一样薄命凄苦,以此为名,倒也应景,没准可以以毒攻毒。
听着他们的对话,柘烈熙挣扎着坐起。“诶?少爷醒了!”只听高大叔惊喜的喊道。虽然吃了些羊奶酥茶,柘烈熙仍然感到胃部绞痛,全身无力。他睁眼一瞧,只见自己正在一姜黄色榉木拔步床上,床上还挂着淡粉色幔帘,乌延忽查氏正坐于床头:一手拿一个精致天蓝色釉裂变小碗,一手拿着一银质梅花形调羹。
‘难道这是杏人儿闺房?’柘烈熙越想越怕,连忙起身,道:“高大叔,我们回家!”高大叔忙搀扶着柘烈熙就往外走! 行至正厅的时候,“诶,你这孩子,再吃点儿,再吃点儿再回去!” 乌延忽查氏忙追上来,舀了一勺,递到柘烈熙嘴边,企图让他再吃些。
“啊……啊……!”此时杏人儿也走上前,好像忧心劝慰般,和她额娘也是一个意思似的——她偶尔说话,也是含糊不清,二语子的感觉;‘啊……啊……啊’就是她最经常的发音。“你看,熙儿一来啊!杏人儿便不吵不闹了。你还不再多吃点儿,要不然啊,杏人儿又要担心的寝食难安了!”乌延忽查氏借机忙劝道。
柘烈熙轻轻推开羹勺,转过头对正坐在那里端着茶碗望着他们的乌延挞拓道:“乌延大叔,狍子的事我真无能为力了,如果您愿意,让家丁把那棵断树抬到我家,我有个办法,想试试,或许可以叫它再生根!”“哎,反正也死了,你喜欢,就拿去玩吧!”乌延挞拓有些无奈,又慷慨的答道。紧接着放下茶碗,拨弄起茶案上的松树盆景来!乌延挞拓头上两条女真大辫子,身穿灰锦盘领袍,脚穿乌皮靴,十足的女真贵族打扮。
柘烈熙又环视了一下厅内,果真被布置得生动灵秀:香案上、茶案上,厅角几架上都被妥帖摆设的安置着各种各样的盆景;有松树的、柏树的,还有葡萄、石榴的,都栽于紫砂盆器内;有的独自窈窕,有的斜倚山石,有的木雕挂屏。
只是乌延挞拓唇外环须,体格精壮,就传统观念而言,更该驰骋沙场,舞枪弄棒。此时竟在此手托宋式茶盏,赏玩汉人盆景艺术,此情此景,实在新鲜。乌延挞拓当年随六太子完颜宗隽赴汴京商议宋金联盟灭辽之事时,在汴京皇宫以及丞相府内第一次见到盆景此物,便爱不释手;临别时,丞相蔡京赠送其几盆北国同样可以生长的松、柏这样的耐寒品种的盆景;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北宋灭亡后,更是把缴获的所有精品盆景纳入囊中,把宋朝的精湛盆景艺人也收归门下,还在韩州城五道南街南六街上特意置办了一间‘小景雅逸’以陈设心爱宝贝;没事儿去哪里小坐片刻,便觉心旷神怡!有人取笑他,会不会像宋国亡国之君那样玩物丧志,他则幽默圆场回答道:“吾乃金主奴仆,本就从无大志!”大家哈哈一笑而过,他反而更加官运亨通!
柘烈熙回过头继续走,刚要踏出院门口,只听一声含糊不清的喊声:“熙儿……”柘烈熙惊讶的回过头,只见杏人儿站在正厅门口:一只脚跨过高高的门槛,一只脚仍在屋内;手里拿着一条粉色丝巾,含情脉脉,恋恋不舍的在看着他。柘烈熙简直被惊呆:本以为今天逃过她疯疯癫癫的一顿打骂已经很幸运了,没想到她竟突然变得如此温柔淑女的样子;这种具有颠覆性质的巨变使得还有些虚弱的柘烈熙简直迷魂丧魄,如临幻境……柘烈熙不敢相信的摇了摇头,忙收了心智、抖擞了精神,跨门而出。
乌延忽查氏到门口拽女儿进屋,以免着凉;突然被女儿神情惊到,没敢出声儿,小步颠颠的回屋和乌延挞拓商量,道:“好痕(女真,妻称夫为好痕)啊!你看咱闺女,那神情,怎么和往常不一样?”“真的?”乌延挞拓也有些惊喜的小声儿反问道;他在厅内望着门口跨着高门槛一动不动的女儿也觉得有好苗头。
接着他小心翼翼走到女儿身边,只见杏人儿仍然一动不动,但满眼的痴情,满脸的春意。“闺女啊,闺女。”乌延挞拓用手指在杏人儿眼前小心的撩拨着,杏人儿竟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因为害怕女儿中了邪,乌延挞拓急了,竟‘啊’的大喝了一声。杏人儿一激冷,竟直楞楞的倒了下去,还好乌延挞拓反应灵敏,马上伸出胳臂蹲地扶住了。“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她也没吃饱吗?”乌延挞拓生气的朝厅内大叫道着:“萨那罕(女真,夫对妻的称谓),萨那罕……”。
乌延忽查氏连忙跑到门口,看了眼杏人儿倒不慌不忙的劝道:“爱根啊,你别急,我刚刚估摸了好半天啊;这回啊,闺女的病八成是真要好了!”“哦?”乌延挞拓焦虑中又露惊喜,“怎么说?”他问道。
“想那露酣神婆的法术倒还真灵,这不,老杏树果真被克死一棵;闺女这回再醒来啊,很可能就正常了!你仔细想想这前前后后的,是不是这回事儿?”乌延挞拓思考一番后恍然道:“诶,别说,还真有点道理。”两个人说罢,架着杏人儿就进了里屋。乌延忽查氏给杏人儿脱了外套,盖好被子,就乐颠颠跟着乌延挞拓进厅内继续叙话了。
此时正值清晨卯时,仆人摆好了桌子,乌延两口子就聚在正厅用早膳,乌延挞拓进了口豆汁儿、又咬了口肉菜饼,就撂下筷子, 坐在那深深的叹了口气。乌延忽查氏正在剥鸡蛋壳,见此连忙把剥好的雪白鸡蛋递给乌延挞拓,问道:“怎么了?都不合胃口?”乌延挞拓推开递来的鸡蛋,站起身,又是深叹了一口气,道:“你说要是闺女的病真的好了,那她的婚事……?”
“好痕原来在愁这个!难道你看不出来……?嗯……”乌延忽查氏说完望西边邻家努努嘴。“你说那小子?不行!搞不懂你怎么看好他了?”乌延挞拓马上否决道。“那好痕心中有更合适的?”乌延忽查氏见此马上沿着夫君的路子走。
“我就是愁啊,你说女儿今年十八了,也不算太大,还能嫁人。可年纪相仿的小伙儿却都娶妻好几年了,难道要我们闺女这个年纪给人做妾室?”乌延挞拓犯愁道。“诶?我听说啊,他们宋人有门面的,很多都是先娶妾,后娶妻的,要不,咱们没事儿都留意留意?”乌延忽查氏马上就想到此事道。“不行!这里还哪儿有什么有门面的宋人?况且宋人多奸诈,说不定明面上对我们闺女很好,私下不知怎么给闷气受呢!”乌延忽查氏听罢低头不语了,二人都陷入沉默。
须臾,乌延忽查氏首先打破沉寂道:“这事儿啊以后再从长计议吧,先用膳吧;一会儿啊,好痕还要去当值。”“今天不去了,请休一日。”乌延挞拓心烦意乱地无可奈何道。“我就这么一儿一女,现在女儿这样,我得守一天。”又道。
说罢,坐到茶案那里,手扶额头,恼愁不已。“不管怎样,也要先用膳啊,这样身体怎么得了?”乌延忽查氏索性把一盘早膳端到茶案上;乌延挞拓还是推手拒绝。“船到桥头自然直,好痕要保重身体啊!”乌延忽查氏继续劝道。
“其实她十五岁那年,我也想过把她嫁给斡准家,职德家,他们别提多愿意了,可是现实点考虑:她疯疯癫癫的,要我怎么放心,把她送到别人家啊!后来干脆想着:她要一直疯下去,我就一直养着她,等我不行了啊,也就带她走。可谁知她偏偏在这个尴尬地年纪清醒了,昨天看她一直盯着小汉子瞅的那副痴样儿,我这当阿玛的心啊,真的是五味杂陈!”乌延挞拓说着眼圈儿简直都红了。
“哎!别怪我说的不中听:好痕每天在户案司忙忙碌碌,我每天在家看护着杏人儿,其实还是我接触她多些。”乌延忽查氏特意抬眼查看下,见乌延挞拓没什么反感的神情,继续说道:“这些年啊,我冷眼旁观,咱闺女啊,是一直钟意熙儿那孩子的,没见她对别家男孩如此痴痴迷迷的;只不过她一直疯着,熙儿年纪又太小,我也不好和好痕多说什么;今天见好痕为她愁成这样,我也只好把这掏心窝子的话说出来了!”
乌延挞拓听罢惊讶的望了乌延忽查氏一眼,紧接着握住她的手道:“我都知道,这些年多亏了萨那罕的贤德持家,待我两儿有如亲生,我才在外面一帆风顺的啊!”“瞧好痕说的,我才要感激好痕不嫌弃我不能生育,还信任地把所有家事都交给我打理呢!”乌延忽查氏面露喜色又略带羞涩的答道。
“只是……?”话锋一转,乌延挞拓接着说道:“熙儿那孩子,不太好,体质不好长得再俊都没用;男儿汉居然会晕倒?男儿汉,饿了就是嚼两口树叶枯草,也必须刚直的挺立着!”说着竟情不自禁地立马起身,站得笔直,放开嗓子阳刚的吼了起来。
“诶呀,我当好痕是因为什么不看好他呢,怪我没跟你说清楚!”乌延忽查氏忙也跟着起身,轻轻把他按在椅子上坐好,豁然开朗的解释起来。“昨晚你不在家,丢狍子的时候啊,不但是他马上前去追了;之前啊,还给他额娘去白河打鱼了,打了两条大鱼,多孝顺的孩子不是?这期间一直没吃东西,也没捞到休息,再说他还是个孩子,你说是不是?”
乌延挞拓低头沉思了一下道:“可听说……他那个额娘好像给他跟好几家都定了亲了。”“诶呀,就她额娘那个谁都不敢得罪的软性子:哪家跟她提,她都乐呵的答应着,心里啊,还不知怎么想的呢!”见乌延挞拓略收了愁眉,乌延忽查氏更有底气的说道:“最重要的啊,是我的好痕心里头觉得合适,至于他那个额娘,我绝对有办法……”
“她不会嫌弃?我们闺女又疯,又比他儿子大六岁?”乌延挞拓又怀疑地问道。“哼,我经常和她来往,她什么人啊,我很清楚;到时,她都巴不得把儿子给我们倒插门呢!”乌延忽查氏颇有自信的说。乌延挞拓听她这么一说,又马上沉思了一阵,道:“萨那罕啊,我知道你一心为咱闺女着想,不过你们妇道人家毕竟只看到儿女幸福,还是有很多事考虑不到啊!”乌延忽查氏有些失落的低头沉思起来……
“总之这事不要盲目行事,我们再见机商量着来,他们家情况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啊!”乌延挞拓颇为严厉的叮嘱道。“好痕指的是...?”乌延忽查氏问。“乌雅罗琳毕竟是我大金郡主!”乌延挞拓厉声道。“她那一族都被罢黜了,现在也就在这山高皇帝远的韩州,大家尊称他一声郡主,难道好痕怀疑……?”乌延忽查氏压低声音问道。“诶!这里说来话长,总之千万别小看人家!”乌延挞拓没说什么,马上又叮嘱了一句。
“我要……熙儿,我……要……熙儿!”一阵含糊不清的声音传来,倒着实把悄然私语的两口子吓了一大跳。以前杏人儿大不了只会‘呜呀呜呀’的语出几个小词儿,这次却道出了个短句。两人回头一看,竟是杏人儿披头散发的站在身后。杏人儿瓜子脸,长长的丹凤眼,又挺又直的鼻梁,身材也高挑苗条;虽不是那种传统的圆润可爱型美女,但也确实养眼!
“诶呀,我的心肝儿,你醒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告诉额娘。” 乌延忽查氏马上上前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杏人儿有无不妥之处,又扶着她在身旁靠椅上坐下;却只见杏人儿竟如大家闺秀般轻移莲步,盈盈坐下。
“什么,你刚才都说了什么?”乌延挞拓见此情形猛然一惊,激动地问道。“我……会,我……都会。”杏人儿说着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又从腰封内拿出一把牛角小梳梳理起蓬乱的长发来,两口子见此简直面面相觑,悲喜交加:女儿终于恢复神智了,但她的终身大事对他们而言也是迫在眉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