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月,一部老片躁动了华语影坛。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
如果你曾经因为画质糙放弃它。
别再犹豫。
虽然你们经常抱怨Sir,动不动就说“最”。
但说《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是华语影史上最伟大的青春片。
应该鲜有人反对。
故事改编自当年震惊台湾全岛的史上首例青少年杀人案。
新闻只记录下了案发瞬间——
牯岭街上,杨德昌的初中校友茅武连砍了自己女朋友7刀,致其死亡。
而30年后,杨德昌则用了237分钟呈现了一个少年对世界逐渐幻灭的过程。
单写剧本就花了3年。
92个场景,数十位十三四岁的年轻演员,还有上百个角色关系纠结图。
它证明了——
青春片,也能拍成史诗。
Sir看过3遍《牯岭街》。
第一遍,注意力全在性格各异的少年身上。
自己曾有过的那些小心思,一下子被他们翻出来了。
还记得考完试,对答案的对话吗?
第四题你会不会?
干,管他的,去打球。
好。
还记得曾迷恋的流行歌手吗——
每天晚上都听,直到每首都会唱。
杨德昌花了一年时间给一帮没演过戏的男孩们封闭式训练,就是为了给我们一个真实的青春图景。
有声有色,触手可及。
当然,最容易代入的,还是主角小四。
张震在家里就被唤作小四(杨德昌故意的)。
小四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
从小在知识分子家庭长大,父亲是公务员,母亲是教师。
父母最关注的就是他的成绩——
考出好成绩,进入好学校,有一个光明的前途。
影片第一个镜头,就是父亲在谈小四的成绩
相比于片中的其他少年,小四的生活无疑最“正常”。
按理说,好学生小四不会跟牯岭街有瓜葛。
但是——
家里永远死气沉沉,日本歌呜呜咽咽地回荡,母亲总唠叨个没完。
学校里的老师,又总是那么无趣。
小四跑上牯岭街的次数越来越多。
他在牯岭街经历了许多个第一次。
第一次跟人打架,像个孤胆英雄,以一对四。
第一次牵起女孩的手,心跳得像擂鼓。
他喜欢上的女孩叫小明,是所有牯岭街少年的梦中情人,或是手淫对象。
去向小明告白那一天,旁边管乐队训练得正High。
他要大声喊出来,才能让她听见——
小明,不要怕!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我要做你一辈子的朋友!
乐队突然停了下来,全场一片安静。
我们听见小四柔声说出最后一句,也是最重要的一句。
我会保护你。
表面上,这种闹与静的对比,是杨德昌在炸裂少女心。
但事实上,喧嚣的乐队演奏淹没了小四的告白。
而最后那句清晰的承诺——我会保护你,更像是高调的反讽。
在杨德昌的电影,沉默寡言的人,总在守护生命的本真。
《牯岭街》的小四,《一一》的简洋洋,都如此。
陈国富说,真实的杨德昌也不擅长与人交流:
他是那种离群索居的人……
我记得那时候他还特意跑去教书,朋友们开玩笑地说他是想练习和别人沟通。但是后来他还是放弃了这种方式,依旧选择了他的孤独。
孤独无药可救。
尤其是,当你把救赎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
最终,小四发现,小明是个玩弄感情的骗子。
她周旋于男生之间,任由他们为自己打架,甚至杀人。
如同一种直觉,他选择了模仿身边的牯岭街少年,用暴力的血洗来报复,把小明砍死在街头。
七刀。
这是一个不肯向现实认怂的人最后的反抗。
当然,少年冲动杀人的主题,许多青春片都早有涉及。
单此一点,《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谈不上伟大。
再看一遍。
你会发现,这场谋杀,只是冰山一角。
犯罪的冲动看似偶然,但犯罪的诱因,早已死死的嵌在整个环境。
请忽视少年,留意他们身边的成人。
他们大多出没在黑暗,神情疲惫。
即使大白天,也总低着头,皱起的眉头隐藏在烟雾中。
相比热血腾腾的少年们,他们安静得不像活物。
杨德昌在影片开头4分钟,就用30秒的黑屏白字提醒我们——
时代才是促成牯岭街少年杀人案的根本原因。
牯岭街上,为何帮派横行?
时局动荡不安,个体惶惶终日。
从1949年到1987年,是国民党政府治下的“白色恐怖时期”。
被揭发有共产党嫌疑,结果无辜被杀的人多达14万。
人人都是恐怖分子。
杨德昌用了大量的框架式构图,门,窗,走廊,皆为囚笼。
还有充满距离感的隧道视角,仿佛总有人远远地在窥视。
《明报》曾评价——
《牯岭街》里之所以大部分情节在夜间发生,就是因为主角处于一个蒙昧不清的黑暗社会。
一场普通的朋友谈话也如地下党接头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小四父母这一代人,如惊弓之鸟。
他们既怀念大陆,想回家。
同时也被军方灌输要“反攻大陆”。
街上随处可见坦克
他们一辈子活在矛盾的等待中。
杨德昌曾说要将这部电影献给父辈,“他们吃了许多苦头使我们免于吃苦。”
但吃苦的父辈,真的让子女免于吃苦吗?
恐怕只是在安慰父辈罢了。
移民二代的迷惘和焦虑,不逊于上一辈。
他们疯狂沉迷于美国流行文化,组乐队必唱猫王。
靠打别人,被人打来划分地盘。
所求的,不过是一点身份认同感。
小四杀人的一个直接原因,就是因为父亲。
父亲曾是他的偶像。
第一次考试被记过,是因为别人抄了他的试卷,父亲在教务处大声斥责老师。
我把小孩交给你,是要教他成为光明正大的人。
回家的路上,父亲说的话还言犹在耳。
读那么多书,是要在里面找一个做人做事的道理。如果到头来还不能勇敢地相信它的话,那做人还有什么意思啊?
可这样的父亲,最终被人诬陷跟共产党有勾连,被抓进了警备总部软禁起来。
回来后整个人都变了。
胡子拉碴,锐气尽失。
再去学校,对主任唯唯诺诺,弯腰赔笑。
一场审查摧毁了父亲的自尊,也坍塌了小四的信仰。
小四拿起身边的棒球棒,击碎了灯。
被打破的灯泡倔强地甩了许久。
几天后的夜晚,在他杀死小明的时候,骂的还是父亲打孩子时高声叫喊的话——
不要脸,没有出息啊!
青春片,扎根于时代大背景的沃土,方不显轻薄。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的重量值得你仔细掂量。
第三遍。
这一次,Sir几乎看了所有杨德昌的电影。
再看《牯岭街》,越发觉杨德昌电影那股始终执拗的少年气。
杨德昌最喜欢《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里的老大Honey。
亲自给他配音,说出他的心声——
看过那么多本武侠小说,就记住《战争与和平》这一个名字。
里面有个老包,全城的人都翘头了,他一个人拿把刀去堵拿破仑。
《战争与和平》,有名有姓的人物上百,Honey偏偏喜欢不起眼的老包。
因为他们都是冲向风车的堂吉诃德。
从台南回来,以前的兄弟和对手为了利益,勾结一起对付他。
他单枪匹马去谈判 。
黑暗中的柏油马路,他跟对手山东说:
我只怕两种人,一种不要命的,一种不要脸的,你是哪一种?我看,你不是不要命的吧。
山东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看准时机把Honey推向了疾驰而来的汽车。
小四视Honey为榜样。
他拒绝接受喜欢的女孩是荡妇,父亲渐渐变成个孬种的事实。
喜欢的女孩对他说——
我就像这个世界一样无法改变。
他不想对世界认输。
好,如果咽下这口屈辱呢?
杨德昌似乎给出了“更好的”选择。
我们看到退出江湖的滑头再出现,见人先带三分笑,像个温和的中年人。
之前那个嚣张的少年不见了。
可五分钟后,我们又看到了他被狠狠扇了一耳光。
曾经靠在他身边的女人也把他甩开。
选择没有对错之分,但还是有高下之别。
多年后,我们听到长大了的小四,简南俊在《一一》说——
你不在的时候,我有个机会去过了一段年轻时候的日子,本来以为,我再活一次的话,也许会有什么不一样,结果还是差不多,没什么不同。
只是突然觉得,再活一次的话,好像真的没那个必要。
我们理解这是成年人跟生活的和解。
以“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为代价。
但当触碰到原则问题,简南俊依然不肯退让。
知道公司为利益骗了大田,摔下电话,从此不去公司。
这大概也是Sir永远喜欢杨德昌的原因。
比起顾左右而言他的张望,他始终选择最愤怒的逼视。
永不妥协。
这样看来,他对妻子说的这句话,倒有了死不悔改的骄傲。
还有两句话在Sir看过后,就忘不了。
一句是塞缪尔·乌尔曼说的——
青春不是数量而是一种品质,一旦获得就不会失去。
一句是塞林格在《麦田里的守望者》写的——
一个不成熟男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英勇地死去,一个成熟男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卑贱地活着。
包括Sir在内的大多数,就是按后半句活着。
我们活得脸不红心不跳——甚至如此教育下一代。
以至于都忘了,说这句话的人。
是一个伪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