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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立秋已过，但在这座渝西小城却丝毫不见凉意。即便是这样的清晨，依旧连风都没有一丝，太阳又早早地爬上了天空，傲视着大地。
东方花园小区门口的草坪边，头发花白的老方，端坐在矮凳上。他面前摆放着一个箩筐，旁边还有一个黄色尼龙袋子耷拉着。箩筐里装的花生，尼龙袋里也是。昨天才从地里挖出来的，还带着泥土的芬芳。
一位买菜路过的中年女人停下来，蹲在箩筐前，放下手里提的一堆菜，伸手在花生堆里翻了两下，问道：“花生啷个卖？”
老方望向女人，伸出三个弯曲着没打直的手指头比划着，手还微微地抖了两下，手背上全是褶皱，指甲缝里满是污泥，黑黢黢的。他清了声嗓子答道：“三块三一斤。”
仔细瞧来，他的脸上也布满了褶子，眉毛弯得像一张弓，胡子许是有几日没剃了，长势喜人，跟头发一样花白。他咧嘴一笑，脸上的褶子就挤成一团，尽显农村人的朴实与老年人的和蔼。
女人的手一边在箩筐里翻着，一边说道：“拿个口袋给我噻。”
老方抖着黢黑干瘪的手，在旁边地上一个蓬松的黑色塑料袋里，扯出一个皱巴巴的透明塑料袋，在手里抖开来递给女人。
女人看了一眼，没有嫌弃这个被多次利用的袋子，她接过来朝空中甩了两下，摊在地上，然后双手在箩筐里捧起花生往袋子里装。她一边挑选着颗粒饱满的花生，一边将看到的干瘪没米的壳扔了出来。
她装了大半袋子，递给老方，说：“你秤一下看好多钱。”
老方小心翼翼地接过装花生的袋子，转身将放在背后花坛上的电子秤价格设置好，把花生放了上去。
电子秤屏幕上的塑料膜在太阳下有些反光，他斜眯着眼睛看了又看，才确认价格处显示九点七。他转身伸手在箩筐里抓起一把花生，分两次扔进袋子里，直到价格处显示十点三。
他提起袋子递给女人，说道：“十块钱。”
女人接过袋子，放在地上，双手交叉拍了拍捧花生沾上的泥灰，从兜里掏出了手机。
老方见状，伸手在旁边的塑料袋子里扯出一个套着塑料壳的微信收款码，上面还拴着一条蓝色的尼龙带子。想是绳子也用了些年头了，原来的宽带子已经缩成了细绳子。
他将收款码递到女人面前，女人伸出手机，对着收款码“滴”的一声，另一只手在屏幕上点了几下。
“好了。十块钱，扫过去了。”她一边说一边把手机屏幕朝老方眼前晃了一下。
老方点了点头说：“嗯，要的。”
“咦，啷个没听到你手机到账的声音呢？”女人疑惑地问道。
老方咧嘴一笑，眉毛又弯成了一张弓。“哦，没得事，勒个是我姑娘给我弄的，我搞不来这些。”
女人“哦”了一声，提着东西走了。
他记得这个女人，前一次他卖花生时，她也来买了的，当时给的是现金。这是一个干脆爽快的买家，不像有的人挑来捡去，还要讲价还价。
老方坐在矮凳上，双手搭在膝盖上，像是有些不自在，脚又左右前后挪动了两下。
他穿了一双旧凉鞋，也许是黑色，也许是灰色，鞋底和鞋边还沾着泥巴，鞋面上也是灰，大约是挖花生时在地里沾上的，都没来得及洗。
他脚上的皮肤跟身上膀子上一样，晒得黑黄黑黄的，脚背上的青筋鼓得像条蚯蚓似的，脚趾甲又厚又长，里边也尽是黢黑的泥。
二.
太阳挂得更高了，带着喷薄四射的光芒俯视着大地。
三三两两的人从老方的箩筐前走过，围在箩筐前摆龙门阵。
“你勒个花生好不好吃哦？”有人问。
老方笑笑说：“你尝下嘛。”
“你勒个花生泥巴都没洗哒，啷个吃？”有人问。
“花生嘛，煮到吃，生吃，晒干来吃都要的噻。”有人说。
“花生就是长到泥巴头的哒，你买回去洗下就可以煮了，这点点泥巴冲两下水就干净了。”老方像是摆龙阵般说着。
远远的，一位花白短发，穿着蓝花短袖和黑色大脚裤，踩着一双旧拖鞋的老太太，绕过小区中央的凉亭朝着这里走来。
她人还未走近，就有人朝着她喊道：“李二姐，快来哟，吃你屋头的花生了哟。”
被唤着李二姐的老太打着哈哈传来爽朗的笑声，说道：“吃嘛，你吃得好多嘛，随便吃。”
顿时，气氛就像高挂天空的太阳一般急速升温起来。
李老太走近了，朝其中一位老太说道：“哎，王大姐，你那天不是说你弟妹儿要花生吗？喊她快点来秤了噻。”
王老太嘿嘿一笑道：“哎呀，今早晨还没看到她呢，晓得在屋头没得哦。”
“打电话噻，要的话就来秤了，今天卖噶没得了。”李老太爽朗的笑始终挂在脸上。
“哦，不是说我硬要她买哦，我是想到你那天跟我说了下，就喊一声，买不买看她嘛。也是正儿八经的卖了今天没得了。”李老太又补充道。
王老太拿起电话大声喊着：“喂，你头两天不是喊要花生吗？快点来，在门口，等会没得了哦。”
一时间，买花生的人多了起来，刚才还镇定自若的老方有点忙不过来了。所幸买花生的人也不着急，一个个秤好，付完款，再招呼下一个。
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约莫六十岁左右的男子走到箩筐前，没打招呼，也没问价，直接伸手拿了个袋子。也没挑，也没选，就双手捧着花生往袋子里装，直到将袋子装得满满的才递给老方。
老方一看秤上显示十七点九，又伸手在箩筐里又捡了几颗花生扔进袋子。
“十八块。”老方一边递袋子一边说道。
男子接过袋子站在箩筐边，跟人说着：“我那个锅儿太小了，一回只煮到这么多。我煮起放冰箱头，又不得坏的，晚上抓一把下酒，安逸得很。”
“哦哟，还是你会享受哦！”有人笑着说道。
男子哈哈笑着，提着袋子就朝保安室走去，也没有付款。老方也不急，也不喊。
过了一会，围拢的人群都散去了，老方面前只剩下小半筐花生了。
忙活了一阵，老方的额头也冒出汗来，他伸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手上的泥混合在一起，擦在黑黄的脸上，倒也不明显。
这时，李老太看了老方一眼，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哎呀，你个死老头儿哟，啷个恁个邋遢哟，你看你勒个衣裳，都烂个洞，你不晓得换一件啊。”
她一低头，又看到老方沾满了泥巴的凉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姑娘不是给你买了新凉鞋啊，你进城嘛就换一双嘛。恁是讲不听啊。”
老方嘿嘿一笑，也不生气，蹬了一下鞋上的灰，说道：“嗐，没搞赢，昨天赶着把花生挖完，今早天亮就赶车来了。”
李老太知道说也说不听，只能长长地叹息一声。李老太喜欢骂老方，不管大事小事，不管有错没错，都爱骂，老方笑呵呵的从不回嘴。李老太也是最心疼老方的，有点儿啥好吃的都要留着给老方。
三.
这时，不知从哪走出来一个干瘦的中年女人，蹲在箩筐边伸手在半筐花生堆里翻了两下，问道：“好多钱一斤？”
老方答道：“三块三。”
女人鼻子“哼”了一声，质疑道：“哪卖恁个贵，别个才卖三块，你还要卖三块三哟。”
老方慢吞吞说道：“三块是昨场的价了，今天三块三了。”
中年女人强势道：“昨场跟今场一样滴啊，哪个卖得到三块三恁个贵嘛，三块，我秤几斤。”
站在一旁的李老太发话道：“市场那边卖到三块五，有的摊子上都卖三块八一斤了，我早上才去问了几家都是，不得哄你，不得卖你高价的。”
“你豁别个哟，你看你勒个花生，米米又小。哎呀，你看，这个泥巴都没抹干净，你还卖得贵哟。”女人一边在筐里不停地翻着花生一边说道。
老方的脾气好，依然是不温不火，“这个长土里的，有点泥巴没抹干净也是正常的，有点小米米的你选出来不要就是了。”
一旁的李老太看着这挑三捡四的女人，可不想惯她。“你不信你去问嘛，看别个是不是卖三块五了嘛。”
女人扔下手里的花生，站起身来，一边走一边说：“我去问下，哪里卖恁个贵嘛。”
李老太朝着走远的女人瞪了一眼，道：“勒个女娃儿才怪呢，未必花生是结到树子高头的嘛，那才没得泥巴哦。五根手指还有长短呢，那花生啷个可能颗颗都一样大嘛。”
没过一会，女人又回来了，蹲在箩筐前拿着袋子一边装花生，一边念叨着：“哎，秤点嘛，我也是懒得跑到市场去了。别个根本就没卖那么贵。”
老方只是默默地听着，没有吱声，他心头晓得这不过是人家又想买花生，又想挽回面子的说辞而已，随她说。
女人的手没停，嘴也没停，依然挑剔着花生的颗粒，还有某一颗花生上面的泥巴。总之，就是这花生不值这价钱。
老方还是秤得很足，十块钱的花生，又多扔了几颗进去，女人还在喋喋不休。
“我都多秤三角钱了哒。”
女人掏出手机，“滴”的一声，“好了，十块钱付嘎了。”转身就要走。
李老太喊道：“莫忙嘛，我看一眼嘛。”
女人有些急道：“咦，十块钱我还怕得骗你呢，都是这地方的人，还看不起人嗦。”
李老太不依不饶道：“不是说骗不骗，我看一眼就是。”
女人又伸出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然后往李老太面前伸来，“看嘛，跟你说付了还不相信人哟。”
其实，李老太压根不认识字，也看不来手机付款页面，只是姑娘跟她说过有人付了款就让人家给你看一下就行。
女人走远后，李老太对老方说道：“我看她刚才扫了一下就要走，根本就没有付，我才喊她给我看的。”
李老太身体不好，干不得重活，受不得累，眼见太阳越来越急眼，老方朝李老太说：“你回去嘛，太阳大呢。”
李老太拿帕子朝脸上抹了两下，说：“那我回去煮饭了。”
这时，穿保安服的男子提着刚买的那袋花生从保安室走出来，朝老方问道：“咦，刚才好多钱呢？”
老方歪着脑袋想一下，似乎也不记得了。“哎，搞忘了，再秤下嘛。”
“十八块。”秤完后老方说道。
男子点了点头，说道：“拿个口袋，再秤点。”
男子一边装花生，一边跟老方摆起龙门阵：“这天晴了恁么久，怕是不好挖的哦。”
“不好挖的，干得很。要是落雨嘛，早都挖完了。这天干起这么久，泥巴硬得很，一锄头下去攒多大劲哦。”老方说道。
“还有好多哇？”
“今天卖了没得了，屋头就还有点挖了晒干，明年做种的了。”
“你嘛恁大年纪了，这些活路就不做了噻。”
“嘿嘿，年纪嘛也不算大，还做得哒，光耍起也恼火，做得到好多算好多嘛。”
“你屋娃儿恁个孝顺，生活费，零花钱也少不了你老两口的嘛。”
“他们还要养娃儿哒，我种点地，栽点包谷，花生，再啷闷也能卖些钱嘛。”
“秤一下看好多钱。”
“十块钱。”
男人掏出手机扫了付款码，“滴”的一声响，“二十八块，付了哦。”
四.
高楼林立的市中心，太阳照在写字楼明亮的玻璃窗上，折射出一道刺眼的白光。
办公室的格子间里，正忙碌敲着键盘的英子，手机时不时发出声音。
微信到账10元，微信到账12元，微信到账28元......
同事听得这到账声音，不禁投来好奇又羡慕的眼光，“英姐，在搞啥子业务啊？尽在收钱，也带带我们啊。”
英子嘴角上扬，甩了甩额前的刘海，傲娇地说道：“肯定是我老汉儿今天又卖花生哇。”她点击发送邮件，完成任务，顿感一身轻松，她双手一拍说了声“搞定”。
英子在手机上翻看着一条条收款记录，就像看着老方在太阳底下挖花生的身影。想到这个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父亲，老了也舍不得休息。勤劳，永远是他的代名词。她不禁哼了一句“世上只有爸爸好，有爸的孩子像块宝......"
老方抬头眯起眼睛看了看刺眼的太阳，低头看了看箩筐里所剩不多的花生，他端起箩筐抖了几下，把花生倒进了袋子里。他嘴里念着，这些拿回去煮了放冰箱里存起了。
老方想过几天英子就回来了。记得她小时候跟着自己下地干活，花生还刚从泥里抠出来，她就要往嘴里放，经常敷得满手满嘴都是泥。想到这里，老方的嘴角又浮起了笑意，两条眉毛也弯起来。
2024-8-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