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术去往黑木兰总部那天慕雅开车送她，越野车停在搭建着工厂的山脚下。两人徒步走到山根，看到除了工厂还有一座小小的果园，苹果树刚刚长出粉白色骨朵，而核桃树大都已经爬满了毛毛虫似的绿花。

　　慕雅在果园的铁门前停下，吐出狗尾草歪了歪头：“那里就是了。”

　　“你不进去？”

　　“我去干嘛，黑木兰怎么说都是木兰会名义上的叛徒，我作为会长和他们私下见面多么不成体统。”

　　这次白术没有冒犯会长所剩无几的尊严，提起便携式旅行包，按下装在铁门上的电铃——“不管怎么样还是多谢你开车送我。”

　　不一会儿栅栏另一侧的木屋里走出一个人，在他走向铁门的这段路上慕雅又开口说：“其实应该布莱克送你，不巧他今早下楼扭了脚……左脚，也可能是右脚，随便吧，反正他这么说的。”等到铁门打开，慕雅已经走了，开门的青年望过去，只能看到他紧裹大衣的萧瑟背影。

　　“白小姐？”

　　白术点点头，高大的蓝眼睛青年咧开嘴伸出手：“很高兴见到您！我叫阿什，负责接待来宾，经过半日车程您一定累坏了吧，请随我来。”

　　木屋比她在外面看起来要宽敞，因为没几件家具，门口的衣架，四张桌椅，再往里墙上嵌着一个貌似很久没使用过的壁炉，除此之外窗户旁的小火炉上架着一只铁壶，壶嘴咕嘟咕嘟冒出咖啡的苦涩香气。蓝眼睛的同伴，我们姑且叫他浅顶帽——他头上的灰色浅顶软呢礼帽在白术看来过于老气了，违和到让她以为桌边坐着个小老头。

　　实际上应该刚刚脱离男孩儿范畴的浅顶帽青年随着他们进门，站起来同阿什打招呼，轮到白术时目光显然就没那么轻松友好了。白术很熟悉这个眼神，于是也一如既往地回以“随便，反正你也不能把我怎么样”的微笑，浅顶帽如她所愿很快把视线移开了。

　　“您也知道现在这世道，当局怕变种人心存僭越，所以一再宣扬其野心和威胁性，着手压缩变种人活动范围，试图把我们控制在穷山恶水的方寸之地——您说好不好笑，正是他们造就了变种人呀。”阿什叠起一块手帕握住小铁壶，将咖啡倒进放入方糖的瓷杯，递给白术，“请用。”白术礼节性地抿了一下，心想果然不管什么价位的咖啡都跟草药一样难以入口。

　　接下来阿什向她介绍了黑木兰整整十分钟，各种溢美之辞毫不吝啬地堆砌在黑木兰会身上，他告诉她，黑木兰的存在为变种人带来多么大改善——黑木兰不仅是一处庇护所，更是一所学校，负责任地教导一波波慕名加入的年轻变种人，如何更好地掌控他们的特殊能力。哪怕像自己一样二十岁时就已经失去了异能，也仍然被赋予了一个为其工作的机会。

　　这席话虽不能触动白术倒也十分情真意切，她只觉得这个蓝眼睛青年现下和G·E提及“我呕心沥血成立的当代最伟大的生物研究所”时一样聒噪而令人昏昏欲睡。白术貌似天生缺少和别人共情的能力，所以不懂什么是爱，也不懂信仰的力量，当然，爱并信仰着金钱的力量不能作为参考。

　　不过，她觉得爱不是什么好东西，否则玛丽安为什么要把研究所当成家又亲手推翻它，布莱克被慕雅夺去竞争权还对木兰会如此死心塌地？以及阿什已经不再是变种人了，却还是忠心耿耿地替黑木兰守着大门，恨不能剖其心以证其志，这又何苦来哉？

　　甚至G·E博士，他对着阴森诡谲的研究所大门会露出慈父般令人费解的微笑，这才是最令白术毛骨悚然的。

　　为了利益像蛇和老鼠一样活着，难道不简单么？

　　白术在演讲的尾声中又喝了一口咖啡，好让自己在稍后的参观之路上不会看起来那么困倦，她有种预感，阿什会孜孜不倦地，沿路介绍黑木兰每一段艰辛发展史。

　　“想必白小姐已经得到了充分的休息，那么，请务必和我们一起去活动中心瞧瞧。”阿什说。

　　浅顶帽跟着站了起来，令人吃惊的是他和阿什差不多高，只是看起来更为文弱。白术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他的眼睛黑沉沉如同一口深潭，不是枯朽的死谭，而是涌动着生命力的水源。

　　一种令人烦躁的共鸣发生在白术身上，仿佛活在深潭里的生物发出了人类耳朵不能直接接收到的次声波，她有点恶心，眩晕感挥之不去，像小时候被G·E接走时第一次坐上汽车。

　　“魔笛！”

　　浅顶帽低下头匆匆跟上阿什，擦肩而过时白术的眩晕感消失了，作呕的欲望也平复下去。白术因此更加确定，这个不怀好意的小家伙也是个异能者，具体应该作用在眼睛上。

　　不过，魔笛？

　　如果浅顶帽果真人如其名，凭借次声波就能严重影响其他人，那么即便玛丽安没有报复性地出现，恐怕会谈也很难顺利进行。

　　白术不介意让博士增添一些烦扰，正如博士所言，只有一个人被需要的时候才能体现其价值——倘若没有那些横七竖八的麻烦，她又怎么能拿到一涨再涨的佣金呢。

      石砖在山路上砌出一条盘桓的阶梯，正午的阳光晒在上面辐射出令人昏昏欲睡的温度。多喝的两口咖啡开始发挥作用，白术困乏又略显亢奋，抬头看到黑木兰的标志性建筑矗立在山鞍之间，一座约为三十层的塔状巨物，其下分散着一些岛屿似的白色尖顶小房屋。

　　“为什么不走快速通道？”

　　“没有快速通道，白小姐，”阿什快走几步走到白术左前方，为她挡住山上炽烈的阳光，“一切设计都是为了让变种人记住自己也是普通人。”

          无聊，白术皱了皱眉，汗水从额头渗出。

　　阿什忽然笑起来，“开个玩笑白小姐，估计是资金短缺吧。”

　　这时一直在身后默默随行的浅顶帽说：“变种人快要被完全孤立了，你听说了吗白小姐，DMO研制出的抑制剂，很可能只是用于除掉变种人的慢性毒药。”

　　白术真正惊讶了一瞬，停下脚步看着他，“你听谁说的？”

　　“这……”浅顶帽语塞了一阵，声音矮下去，“我们这儿最近才开始流传这种说法。”

      她没有接话，阿什回过头略显责备地看了他一眼，“没有依据的猜测会让军心不稳，与DMO会谈在即，不要多生事端。大家都相信幸烟会长，她一定会带领我们开辟出新的出路。”

　　“抱歉。”

　　台阶爬到一半两位男性都已经气喘吁吁，阿什一擦汗向后伸出手，“白小姐如果你感觉累的话请……”白术望着巨塔，气息十分平稳，甚至肩上还挎着旅行包，蓝眼睛收回手，若无其事地蹭了蹭裤子。

      “那座塔也要徒步上吗？我可吃不消。”

　　“当然不会喽，算上钟楼，中央塔总共三十二层，台阶不计其数，不装升降梯简直是非人的折磨。”

　　走近看，塔身直径目测超过两百米，表面石料打磨得非常光滑，几乎看不出一点接缝，如果这座塔想要矗立几十年，地基要打得足够深足够坚固才行。她摸了摸塔身，即使是白色，这个高度暴晒到太阳底下也微微发烫。

　　“建好这塔耗费了不少人力物力吧？幸烟会长一看就是干大事的人。”白术无不讥讽地说道。

　　艾什的脸一垮，“基地设计成巨塔可不止为象征变种人的处境，更是为了——哎呦！你干什么！”

　　浅顶帽收回手，“不好意思阿什，我没站稳，是不是抓疼你了？”

        山上忽然刮起风，浅顶帽长长的额发吹到一边，白术再次看到他黑到让人无法转移视线的双眼。大概三四秒时间里，她一动不动，甚至世界微微倾转，有向下倒去的趋势。

　　“停下！”艾什厉声喊道。

      浅顶帽几乎是立刻移开了目光，白术则是扶着不到半人高的护栏有些后怕，她差点头一昏就栽下去了。艾什仍然没有任何解释，他严厉地盯着浅顶帽，直到后者瓮声瓮气地向白术道歉。

　　她的太阳穴还在突突乱跳，心里对这个家伙十分恼火，“魔笛，你知道古时候人们怎么对待女巫的吧？有的人唯恐异能被发现，你倒好，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意气用事只会害了你。”

　　本想骂两句发泄一下，不料招来浅顶帽回嘴，“我就活该忍气吞声躲躲藏藏过一辈子？变成这样又不是我的错，而且你也不是变种人，凭什么理所当然地教育我。”

　　青年哼哧哼哧喘着粗气，阿什显然没见过魔笛发这么大脾气，无奈地示意白术不要跟他计较，没想到白术直接无视了他，“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没有对错，更没有人在乎对错，大家只会担心要买的东西会不会涨价，以及别的东西涨价了会不会轮到自己要买的东西。如果你没有改变的能力还非要抱着幼稚的心态执着在这上面……”

　　“怎样！”

　　白术一下子噎住，过了几秒冷漠地继续说，“或许也需要你这种白痴吧，没多牺牲几个白痴做榜样，还会有更多的白痴前赴后继奔向自我毁灭。”

　　“那也和你没关系！”

　　阿什汗流浃背地当着老好人，一会儿说黑木兰和木兰会同根同源，你们不要伤了和气，一会儿讲笑话试图缓和剑拔弩张的气氛，然而卖力不讨好，便也只能扔下警告，“你们的私人恩怨不要影响其他，要吵去驻地外面吵，打架也行，随便你们。”

      浅顶帽从鼻孔发出一声气音，扭过头去不再看白术冷若冰霜的脸。

  *

      关于白术一到中心塔就吃了闭门羹，自然没有人比魔笛更加幸灾乐祸，助手之一叫做伊莲娜的女孩负责接手阿什的接待工作，阿什松了口气，面带歉意地对白术说，“很抱歉碰上会长处理紧急状况，不过山上的风景非常美，如果您愿意，我和魔笛将十分乐意带您四处转转。魔笛就住在三十层的公寓，我一般待在果园。”　　

　　“阿什！”魔笛小声地抗议。这么一来难道不是相当于直接告诉白术，有事直接下楼找自己吗？

      客用套间在三十一层，再往上就是钟楼，伊莲娜告诉白术钟楼视野开阔，站在上面几乎能眺望到远处的小镇全貌，日落之后小镇灯火闪烁美不胜收，可谓地面上的星空。“不过，中央塔本身就建在这一带最高的山上，所以风很大，白小姐如果有兴致到钟楼游览，记得添一件衣服。”

　　晚餐依旧由伊莲娜负责单独配送，女孩从保温箱里依次取出开胃菜、主菜、主食、汤和餐酒，甜点是焦糖布丁，量都不大，白术估量了一下，吃饱刚刚好。她用餐叉拨了拨主菜中的鱼，鱼柳剥去皮煎至焦香，佐以奶油土豆泥，旁边搭配做出简单造型的柠檬。

　　“比目鱼？”

　　“啊，是这样的，我本想着用本地特产大蜗牛招待白小姐，您吃过焗蜗牛吗？把芹叶和一些香草之类的香料调制成酱汁封住底，烤出来真是十分美味……不过会长看过给白小姐拟订的菜单以后，把主菜换成了煎比目鱼，”女孩看上去小心翼翼的，“您不喜欢的话，着人另做也很方便。”

　　白术越过奶油蘑菇汤敲了敲酒杯：“据我所知这一带香槟也很出名，你们怎么挑黑皮诺招待客人？”

　　伊莲娜越来越迟疑：“拟定菜单前我大致问过，当时会长正忙于公务，只匆匆嘱咐除香槟外什么都行，不供酒换成果汁也可以。但我想，随便上果汁好像不太礼貌……您果然不喜欢这一餐吧，我马上去叫厨师另做！”

　　女孩内疚得快要哭了，眉毛蹙成了八字，白术这才喝一口酒，慢吞吞地切下一块鱼柳咀嚼，“实际上这顿饭很合我胃口，或者说，过于符合我的胃口了，每一样都正中喜好。”

　　伊莲娜还含着泪，美丽的棕色卷发因为疑惑从偏着的脑袋上垂落下来，她并没有因为白术的肯定而松了口气，因为她看到她的脸上不仅没有笑意，相反还透露出深深地思量。

　　“伊莲娜小姐，请你向幸烟会长传递我的请求：请务必与我尽早见一面。”

　　白术吃得很迅速，解决了包括焦糖布丁在内所有能吃的东西，连一朵西蓝花都没剩下。

      “如果您想散步，可以沿旋转楼梯往下走，第二十九层是会员食堂，一般这个时间比较嘈杂……”伊莲娜服务完毕，收拾餐具的时候为她提供了一些观光路线，“除此以外，十层到二十层是训练室，路过时可能听到一些巨大的声音，请不要怕，每间屋子都经过特殊材料加固，短期内没有坍塌的风险。”

　　白术不感兴趣，因此一直心不在焉地沉默，直到清理结束伊莲娜准备告辞，她叫住她，“伊莲娜，黑木兰会包括会长在内总共有多少人？”

      “这个嘛……抱歉，我们没有具体数字，因为每隔几天都会有异能者为了寻求庇佑来到黑木兰会，也经常有异能消失的成员选择离开，甚至有时一天会有好几例。”虽然伊莲娜对助手的事务还有些生疏，但是看得出是个十分谨慎的小姑娘，白术没有再为难她，道别后她匆匆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