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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吕思勉《两晋南北朝史》至4%
魏、晋之际,中国盛衰强弱之大界也。自三国以前,异族恒为我所服,至五胡乱起,而我转为异族所服矣。五胡之乱,起于晋惠帝永兴元年刘渊之自立。越十三年,愍帝被虏,而中国在北方之政府遂亡。自是南北分立。自元帝建武元年,至陈后主祯明三年,凡二百七十三年,而南卒并于北。隋文帝虽云汉人,然民族之异同,固非以其种姓而以其文化,此则不独隋室,即唐室之先,亦未尝非武川族类也。唐室武功,超轶汉代,然实用蕃兵、蕃将为多,与汉之征匈奴,纯恃本族之师武臣力者异矣。自唐衰而沙陀入据中原,虽不久覆灭,然契丹、党项、女真、蒙古、满洲,又纷纷窃据,甚且举中国之政权而盗之。盖自五胡之乱至清之亡,凡历千六百有八年焉。
夫国之所恃为桢干者,固非一二臣卫,而为士大夫之群,今所谓中等阶级也。士大夫而多有猷、有为、有守,旧政府虽覆,树立一新政府,固亦非难。当时之士大夫,果何如哉?中国在是时,民族与国家之见莹。东汉名士,看似前仆后继,尽忠王室,实多动于好名之私,挟一忠君之念耳。此等忠君之念,沿自列国并立之时,不能为一统之益,而时或转为其累。又既沿封建之习,则诸侯之国,与卿大夫之家,其重轻本来相去无几,由是王室与私门,其重轻之相去,亦不甚远;益以自私自利之恒情,而保国卫民之念,遂不如其保家全身之切焉。刘、石肆虐,北方之名门巨族,相率迁地以图自全,鲜能出身犯难者,由此也。夫既徒为保家全身之计,则苟得沃土,自必如大月氏之西徙,志安乐而无复报胡之心。东晋之名流,率图苟安而怠恢复;曰:其大成就有四焉,而皆与民族之动荡移徙有关,故民族之移徙,实此时代中最大之事也。四者惟何?一曰士庶等级之平夷。二曰地方畛域之破除。三曰山间异族之同化。四曰长江流域之开辟。自有史以来,至于秦、汉,文明中心,迄在河域。自河域北出,则为漠南,自河域南徂,则为江域。论者或病中国民族,不能北乡开拓,致屡招游牧民族之蹂躏。然民族之开拓,必乡夫饶富之区。江域之饶富,较之漠南北,奚翅十倍。执干戈以圉侵略,固为民族之要图,开拓饶富之区,以增益文化,其为重大,殆又过之。江域之开拓,实我民族靖献于世界之大劳,其始之自汉末,其成之则晋、南北朝之世也。此皆我民族在此时代中成就之极大者也。其为功,视以兵力攘斥异族于行阵之间者,其大小难易,宁可以道里计?
民族之所建树,恒视乎其所处之境。自然之境易相类,人造之境则万殊,故各民族之史事,往往初相似而后绝异,以其初自然之力强,入后则人事之殊甚也。东洋之有秦、汉,西洋之有罗马,其事盖颇相类;中国见扰乱于五胡,罗马受破毁于蛮族,其事亦未尝不相类也。然蛮族侵陵以后,欧洲遂非复罗马人之欧洲,而五胡扰乱之余,中国为中国人之中国如故也。此其故何哉?中国有广大之江域以资退守,而罗马无之,殆为其一大端。此固可云地势为之,我民族不容以之自侈,然其殊异之由于人事者,亦不乏焉。罗马与蛮族,中国与五胡,人口之数,皆难确知,然以大较言之,则罗马与蛮族众寡之殊,必不如中国与五胡之甚。
人口之众寡,殆为其第一义,此中国同化五胡之所以易,罗马同化蛮族之所以难也。此非偶然之事,盖中国前此同化异族之力较大实为之。又蛮族受罗马文化之薰陶浅,五胡受中国文化之涵育深。不特慕容廆、苻坚、元宏,即刘聪、石虎,号称淫暴,亦特其一身之不饬,其立法行政,亦未尝不效法中国。当是时,我之民族性,固尚未形成,彼辈之茫昧,殆更甚于我。试观五胡造作史实,绝无自夸其民族,只有自夸其种姓可知。以视后来金世宗、清高宗之所为,迥不侔矣。异族之与我族遇,民族性之显晦,辽、金之间,殆为一大界。
晋武帝以荒淫怠惰,遗患后嗣名。然帝在历代君主中,实尚未为大恶。所不幸者,则以仅足守成之才,而当开创之世耳。盖晋之王业,虽若成于宣、景、文三朝,然其所就者,实仅篡窃之事,至于后汉以来,政治、风俗之积弊,百端待理者,实皆萃于武帝之初。此其艰巨,较诸阴谋篡窃,殆百倍过之。虽以明睿之姿,躬雄毅之略,犹未必其克济,况如武帝,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承前世之积敝,而因受恶名,亦可哀矣。
晋初所任,非功臣之后,则外戚之伦。如山涛为宣穆皇后中表亲,钟会作乱,文帝将西征,而魏诸王公并在邺,乃使行军司马,给亲兵五百人镇邺是也。然无督责之术,虽亲戚亦胡可信?景献皇后从父弟羊琇,居中护军、散骑常侍之职十三年,恒典禁兵,预机密。选用多以得意居先,不尽铨次之理。将士有冒官位者,为其致节,不惜躯命,然放恣犯法。每为有司所贷。其后司隶校尉刘毅劾之,应置重刑。武帝以旧恩,直免官而已。寻以侯白衣领护军。顷之复职。用人如此,虽有忠荩,亦何途以自靖?然偏任亲戚者,势固不得不尔也。王衍以妻为贾后亲见任,而卒覆公,诒谋之不臧,其祸固有自来矣。
武帝南郊礼毕,问刘毅曰:“卿以朕方汉。何帝也?”对曰:“桓、灵。”帝曰:“其已甚乎?”对曰:“桓、灵卖官,钱入官库,陛下卖官,钱入私门,以此言之,殆不如也。”
言晋初之事者,多以其行封建为致乱之原,其实非也。晋初封建之制,行之未必能召乱;而其制亦未尝行。其所以召乱者,实由其任宗室诸王大重,承州郡积重之后,而使之出专方任耳。其任诸王大重,论者多谓其出于欲保国祚之私,此亦仅得其一端。当时论者,自有一派,谓郡县易招祸乱,封建可以维持于不敝也。
晋初异族,形势虽云可忧,然观第二章第二节所述,其力尚未足与中国相敌,使内外安乂,未尝不可徐图。八王难作,授之以隙,而势乃不可支矣。八王之乱,原于杨、贾之争;杨、贾之争,又原于齐献王之觊觎大位。推波助澜,譬彼舟流,靡知所届,君子是以作事谋始也。
齐献王攸,为武帝同母弟。(皆文明王皇后所生。)景帝无后,以攸为嗣。《晋书 · 武帝纪》云:文帝自谓摄居相位,百年之后,大业宜归攸。每曰:“此景王之天下也。”议立世子,属意于攸。何曾等固争,武帝之位乃定。《攸传》亦云:攸特为文帝所宠爱。每见攸,辄抚床呼其小字曰:“此桃符坐也。”然《贾充传》云:文帝以景帝恢赞先业,方传位于攸。充称武帝宽仁,且又居长,有人君之德,宜奉社稷。及文帝寝疾,武帝请问后事。文帝曰:“知汝者贾公闾也。”则文帝初无宋宣公之心。《羊琇传》云:武帝未立为大子,声论不及弟攸。文帝素意重攸,恒有代宗之议。琇密为武帝画策,甚有匡救。又观文帝为政损益,揆度应所顾问之事,皆令武帝默而识之。其后文帝与武帝论当世之务,及人间可否,武帝答无不允,由是储位遂定。武帝即位,琇宠遇甚厚,已见第二章第一节。观于琇,知贾充之见信于武帝,亦有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