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岁,可已在这山中练剑五载。
是的,我无父无母,唯有一个师父,教我习剑。
说是习剑,可师父还从未教过我一招半式。
五岁时,师父给我削了一把精致的小木剑,叫我剑不离身。
七岁时,师父叫我上山砍柴,却不给我斧头,只给了我一柄略钝的铁剑。
九岁时,师父时常出去打猎,给了我一把略利的匕首,叫我处理那些猎物。
我从未见过一个生人,直到十岁。
那是一个年纪和我相仿的少年,神色匆匆,见我便道后面有仇家追杀他,祈求我带他避一避。
我带他去了山间一个熊洞。
里面没有熊,我知道。
因为我前几天亲手肢解了一头,而这一带只有这一个熊洞。
不时后,果然有一群人围在了洞口。
他们商议了片刻,没有敢贸然进来,我听见带头的人摇头道:“少爷认得熊洞,不会藏在这种地方的。”
我转头看他。
他把头垂的很低,道:“我不是有意骗你的,你一定要帮我。”
我不说话,等他的下文。
他说道:“我一定要走出去,不然我就只能听任他们的摆布,读之乎者也的圣贤书,考取功名。”
“你走出去想干什么?”
他斩钉截铁地说道:“下棋。我要去京城,找到当今棋圣,教他收我为徒。”
我没有再问什么,洞外的人已经走远,我送他到山头,给他指了京城的方向,我们互道珍重。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帮他,可能是因为他是这些年我见到的除了师父的第二个人吧。
临行前,他从怀里掏出来一本书,送给了我,是他珍藏的棋谱。
我只好将我的小匕首作为回礼。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回去后,我将今天的事告诉了师父。
师父看了看那棋谱,没有说什么,只道:“从明天开始,教你剑招。”
我十五岁那年,师父去世了。
师父走之前把一生剑意都传给了我,嘱咐我:“去京城,找一个叫聂渊的人。”
安葬了师父后,我坐在他的墓前,第一次感觉到天地是如此寂寥,我不想去找什么聂渊,我只想守着师父的墓,在这山中兀自孤寂。
我喝了一碗酒,兴起,在师父的墓前舞起剑来,就像平时一样。
可天地悠悠,如今只我一个,我的剑越舞越悲,越舞越悲。
最后,我放任它脱手而出,它竟也发出一阵悲鸣,宛如龙吟。
我给师父倒了一碗酒,还是决定要去京城看一看,因为我突然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个少年,不知他的棋道如今如何。
京城繁华之至,奢靡之至。
我在一处酒楼,轻易间就打探到了聂渊的信息。
棋圣,聂渊。
谁能想到,当今棋圣,背后竟是江湖中最大的杀手组织的龙头。
八角重楼分两处,一处文雅一处杀。
聂渊手下有两批人,一半棋手,一半杀手。我又看到了那个少年,他正坐在棋手的头号交椅上,紧挨着聂渊。
聂渊是一个很难形容的人,一眼望去他绝对是一个儒雅之士,可当他盯着你的时候,眼中的那份凌厉却如无鞘的利剑。棋和剑,儒雅和霸道,他身上同时具有这两种气质,但却并不冲突。
聂渊看了看我手中的佩剑,道:“故人之徒,我自当放下门槛。可为你的性命着想,还是应该试一试你的本事。”
聂渊叫了三个人出来,道:“这都是一流的好手,你只要能在他们手中坚持一柱香的时间,即刻可入我重楼。”
话落,这三人便分三路向我攻来,封锁了我所有退路。
招式凌厉,但是慢的可笑。
我只出了一剑,就划开了这三人的手腕。
聂渊抚掌称好,叫人敬了我一杯酒,道:“少年奇才,从此你便是我重楼中人,享坤字待遇。”
我摇摇头。
他眼神顿转凌厉,道:“你不愿?”
我指了指坐在杀手头号交椅上的那人,道:“我要跟他打。”
那人一下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我,又看向聂渊,点了点头。
他也使剑,他的剑很快,且无情。
他的剑招辛辣无比,能练成这样的剑,手上一定染了无数性命。
但我也不慢,五年养剑,五年练剑,剑早已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
拼了五十招后,仍难解难分。
我渐渐已忘了在与人拼斗,仿佛又回到了师父的墓前,叹天地寂寥,舞着那一套如秋风般肃杀的剑法。
“破剑式”
我放弃了防守,一往无前,刺出了一剑。
凌厉刚猛,无坚不摧,重楼所有人都为我这一剑所惊叹折服,那人被我刺在肩上,带出了一长串血花。
“这样的剑意,我败了”
这是那人的遗言,随后他便自刎在堂前。
聂渊差人去处理尸体,恭敬地请我坐在那把交椅上,询问我的名号。
我闭目沉思了一会,回道:“独孤”
那个少年就在我面前,他也认出我来,我们相视一笑。
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
重楼时光易逝,转身已十年。
十年来,我也出过无数任务,为聂渊杀过无数的人。
可惜,未尝一败。
我已不再是曾经那个凌厉的少年,那柄利剑被我收起,我为自己重铸了一柄紫薇软剑,以求剑招更为多变。
中秋佳节,我约那个少年酒楼一叙。
十年了,他的棋道也臻至化境,稳坐着第一把交椅,为重楼赢得了无数名声。
“独孤,我不愿再留在重楼了。”
“为何,你不爱棋了?”
“爱。只是那聂渊,怕是容不得别人在棋道上超越他,只怕...”
“赵兄莫怕,有我在,你尽可放心。”
“极是极是,为兄多虑了,来,今日你我痛饮一番。”
三十岁那年,我被指派了一项极机密的任务,聂渊只要我趁夜去杀一个人,甚至连姓名都不肯透露给我。
这么多年,我已习惯了不再多问。
入夜,我轻松就潜进了那人的房间,抽出藏在腰间的紫薇软剑,朝床上那人刺去。
或许是这个任务太特殊了,或许是天命,出剑的那一刻,我居然迟疑了一下。
本该刺穿那人喉咙的剑,只刺在了肩头。
床上那人闷哼一声,我听着熟悉,慌忙掌灯来看,竟然是赵兄。
聂渊,居然让我来杀赵兄!
我带着赵兄回到了重楼。
今夜的重楼空旷无人,唯聂渊虚席以待。
我摆出了一副棋局,对聂渊道:
“你赢,我不杀你。”
“你杀的了我?”
我不喜欢说多余的话,只是看了聂渊一眼,同为练剑之人,他感受得到我的剑意与决意。
他决定与赵兄下这一局棋。
我看不懂棋,只道其中阴阳无尽,变幻莫测。
半晌,赵兄起身道:“你败了,你的棋招已到极致,可境界终究差了一些。”
聂渊没有反驳,也没有反抗。
一剑。
重楼之主,殒命重楼之中。
这紫薇软剑染过赵兄的血,我不愿再用。
乃寻一处深谷,弃之。
我问赵兄有什么打算,他半晌只答了一句
“恐怕不会再下棋了”
“为何?”
“木作棋盘太小,只有这天地作棋局,才足够我下。”
我明白了他的心意,也愿助他一臂之力。
我铸了一柄玄铁重剑,就像我当年上山砍柴的那柄剑那样钝。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
我持之,横扫千军,纵横沙场,又是十年。
天地棋局,赵兄终于落下了最后一子。
王图霸业,挥指即成。
我自当寄身江湖,再无牵挂。
临行前,赵兄托着我的手道:“独孤,来年中秋,再来寻我赵匡胤喝酒。”
我笑道:“只怕你这皇宫深院,我进不来咯”
赵兄大笑道:“以独孤的身手,哪里去不得。”
我们抚掌而别,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之后我走了许多的路,见过各式各样的人,可没有一人能入我心。
我见过天下各路的武功,也破尽了天下各路的武功。
我开始渴求一败,为此,我给自己重新取了个名字:独孤求败。
当行至东海之滨,看那怒涛海潮后,我才悟到了剑的极致,乃是不滞于剑,草木竹石皆可为剑。
我舍弃了玄铁重剑,为自己削制了一柄木剑,宛如当年初习剑时。
我在那海潮中舞剑舞了两月,几乎不眠不休。
“雕儿,我讲够了,陪我去把这几柄剑葬了吧”
那雕甚通人性,将头凑过来,“呜呜”几声,仿佛在问,为何要埋葬宝剑。
“剑么?我如今已不需要了。”
“无剑,胜有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