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草木人间”这四个字,若不是因为还有其他更特别的原因,估计莲夏的公众号昵称就选它了。
后来对这几个字总也念念不忘,就在李子姑娘向我征询她公众号名字的时候,我欣喜的私心的推荐了“草木人间”。即便她把它改成了“草木之间”也挺好,我也能常常看见它,倍觉亲切。
想象中乔木灌木生而为人,它们脉络分明,骨骼粗壮密实,发肤平整,覆裹于绿色的血管神经。那么,一株植物的向死而生,大约等同于人类告别一段不温不火的感情,也疼痛,也清醒。当然,人类一向都聪明过万物生灵,他们擅长从酒精,烟草,性或爱情里面获取他们想要的力量,而,植物不能!植物只能选择隐忍。
世界安静下来,离天亮还有一段时光。我想讲故事,用语言或者文字。有人提醒我说,“嘘!不要出声!黎明前最黯黑的这段时光,海妖在唱歌。你会被她迷惑,被她带离这个世界。”我问,“那要怎么破?”对方说:“睡觉!睡觉是唯一能逃脱她的方式。”
可是,我睡不着。
没有颜色的云飘过来,遮住深蓝悠远的星空。我开始感觉到冷。一朵沉默了很久的向日葵原本没有习惯诉说冷暖,可这一次,真的是冷极了!
海妖的长发,在死亡与生天的临界点附近游荡,火苗一样金黄。歌声鬼魅,我看着一个个熟悉的灵魂跃入海底,从此安息。
究竟要有多勇敢,才能切开毛囊,割断勃动的筋腱,看着自己的血一点一点,从水滴淌成河流。
究竟要有多向往,才能从最高处纵身而下,自由落体到粉身碎骨。
向日葵小姐的一位朋友终于把自己弄成了一只失血过多的飞鸟,她还没来得及听听这些深夜里的故事,我们还剩半支红酒。
若来得及,向日葵小姐一定会跟她说,亲爱的,别走!谁都没有权利令你放手。能拯救自己的浮木有很多,爱,是一种,不爱,也是一种,无论如何,你得想办法抓住其中一个。
我也曾一度质疑自己对生命的坚持到底有何意义,这种不确定性和恐慌来自多病的、被遗弃的童年时光,在严冬扬和顾海生之后,我无比畏惧陌生男人的靠近,他们温柔的表示好感,于我看来,都是别有用心。
我甚至开始反复检讨自己,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对了。质疑多了,积累到一定的量了,就变成了对自己的全盘否定,这是一件比死亡更让人绝望的事情。
还好,总有一些人会成为你的盖世英雄,没有身穿金甲圣衣,脚踏五彩祥云,却能及时出现在你身边陪你一程。像姥姥、姥爷,月亮和北斗星先生,他们都是。
四岁那年,是我被父母弃置于姥姥家的第三年。
关于这件事的始末,我妈在她去年70大寿的时候跟我这么解释说。
因为单位分的宿舍过于狭小。
因为弟弟只要看见我,就会变着法儿地欺负我。
因为我不停的生病。
而且我妈还着重强调,她并没有眼睁睁的看着我病得死去活来而无所作为。每个月发了工资也都会按时把我的生活费给姥姥送去。
总之一句话,我能活下来,活到现在,妈妈觉得已经是非常对得起我了。
所以,她希望借70大寿这个机会与我冰释前嫌握手言和,我表示同意。
姥姥家门前有一片宽阔的稻场,整座村子的稻谷,小麦,油菜,芝麻都要在这片稻场上完成颗粒与秸秆分离的工作。除了这些,小镇还盛产棉花。
晒棉花的竹帘很长,连起来有好几垄地那么长。支起竹帘的那些木桩,半截扎进泥土里,半截生长在阳光下。
若阴雨天拖得太久总不放晴,木桩上就会长出一嘟噜一嘟噜的小木耳。但对于镇上的孩子们来说,晒满了棉朵的稻场变得碍手碍脚,大家急不可耐的盼望每一个棉花季的结束。
“颗粒归仓”。这四个字在我还没进学堂之前就认识。它们墨汁浓酽,正气凛然地悬挂在队部仓库的老砖墙上。姥爷握着饱满欲滴的毛笔每年描它一回。莫说那些坏分子,就算是路过的老鼠,看见这四个字都要心惊肉跳,急速逃命才最要紧。
姥爷说仓库里面的每一粒粮食都是国家的,他的职责就是不许任何人打它的主意,这事儿跟我没啥关系,我吃的少,也吃得饱,不需要打粮仓的主意。我心急火燎的在镇口的大石磨上面攀上爬下,一心一意的等着小伙伴们从各种庄稼地里回来跟我玩打棒游戏。
大部分孩子跟我不同,除了玩儿,他们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情要做,拾麦穗,捡野棉花,放牛,打猪草……他们说这些事情都比跟我玩打棒游戏重要得多。
棒子是姥爷用榆树枝做的,之前有试过泡桐树枝,水杉树枝和柳树枝,结果,它们很快就被我的小伙伴们敲折了。在经过各种材质的测试之后,姥爷跟我说,榆树疙瘩最硬实,事实也是如此。
姥爷给我做的最后一对榆树棒子,直到后来我不再热衷于玩这个游戏了,它们都还健在。
两根棒子一长一短。松软的泥地上挖个浅浅的坑,短棒斜放进去,然后用长棒去敲打短棒,等它跳出洞口还停留在半空中的时候,再第二次用力击打,短棒划着弧线飞出去,飞得越远越好。
我力气小,总也打不远,或者干脆就瞄不准,挥棒十次,有九次都是落空的。每次轮到我上场,看热闹的人就无比紧张,他们担心这个瓷白粉嫩的娃娃输了,哭鼻子都能哭到哀鸿遍野,手脚抽筋。
所以,小伙伴们总是大声宣布我赢,不管真假,反正我也不懂。他们说,好啦好啦,赢家退场输家跟上。我就兴高采烈地放下棒子,自动坐到一旁观战,笑得眉眼弯弯。
老家管我这样一碰就碎的小孩叫“病秧子”,不过,小镇上的人从来没这么喊过我。他们说姥爷家的这棵病秧子是王,惹不起,得躲!
太阳落山,姥姥一拐一拐地前来寻我。我赖着不肯走,姥姥就坐下来陪着,直到天色完全黑掉。
那时候的小镇是没有电的,锃亮的煤油灯罩外壁,一些灰白的小蛾子拼命往上撞,撞得薄溜溜的灯罩“砰砰”作响。它一定不知道,有些光亮很暖和很美丽,却不属于自己。
嘴里含着姥姥喂的最后一口米饭,我不管不顾的睡着了……很多很多年以后,向日葵小姐即使不管不顾,也睡不着了,那些瞌睡虫长了翅膀,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