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枚扇坠,一枚价值连城的琥珀扇坠。
从他有意识起,看到的人都对他十分垂涎。
他有无尽的生命,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从一个主人到另一个主人,他见过大唐万国来朝的盛景,也见过大宋的经济繁荣,见过百姓安居乐业,见过统治者醉生梦死,他见过人间的一切悲欢离合。
这次他的主人是个十五岁稚气未脱的小娃娃,人虽小,长得倒是挺俊的,脑瓜子也聪明,听说是乡试榜首。
照这样下去,小娃娃以后大概会像他爹一样,成为国之栋梁。
他跟着小娃娃几年了,看着小娃娃长大、行冠礼、取字,他开始后悔自己说的话,小娃娃哪有国之栋梁的模样,整天跟着一群狐朋狗友逛青楼,高谈阔论,不做点实事。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古人诚不欺他也。
喏,现在小娃娃的朋友杨龙友又来告诉哪里有好看的美人。小娃娃听着杨龙友的夸张描述,心动了。
过了几天,小娃娃就去了杨龙友说的绣楼,见到传说中的“香扇坠”。
尽管他被这些香粉熏得晕乎乎的了,但他能感觉到小娃娃内心的激动。
杨龙友这次没骗人,“香扇坠”果然不同那些庸脂俗粉,人小小的,眉目间有股特有的风情,眼神坚定,唱的南曲好听极了。
貌似“香扇坠”对小娃娃一见钟情了。他想。
很快他的想法得到印证。
两人见面后每天谈天说月,从诗词歌赋到家国大事,无所不谈,谈着谈着就谈到床上去了。
小娃娃想要娶“香扇坠”,可“香扇坠”是歌妓,没有人身自由,人尽可妻,若是小娃娃爹知道了恐怕会打死他。
小娃娃也没有钱举办“梳拢”仪式。
正当小娃娃头疼时,杨龙友借了一大笔钱给小娃娃,解了小娃娃的燃眉之急。
他有些好奇,杨龙友哪来这么多的钱借给小娃娃。都是来参加秋试,之前家里给的钱花得差不多,就算是向家里要,这么多银子一时半会也不会给。
不过他的好奇一会就抛之脑后了,小娃娃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柄上等的镂花象牙骨白绢面宫扇,他这个扇坠终于发挥了作用,成为了宫扇的装饰品。
看这架势,他知道他要被送人了,他的下一任主人应该是小娃娃的新娘。
新婚夜,他成了“香扇坠”的附属品。
小娃娃婚后到处秀恩爱,房间每处角落都散发着爱情的酸臭味。
他都快被酸死了。
但是没办法,谁叫他摊上这样的主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砰!!!”
小娃娃和“香扇坠”吵架了,“香扇坠”气急了,劈手把头上的发簪脱下来。
“官人是何等人。怎能与那阮大钺这种奸人,同流合污。跟着你,穷我不怕,大不了就荆钗布衣。”
小娃娃听了,脸上有些愧疚了。
他就发现“香扇坠”的首饰没了,奢华的一些家具也不见了。
后面他断断续续的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了,阮大铖想要利用杨友龙来拉拢小娃娃,杨龙友这个傻蛋还真信了阮大铖的花言巧语,把小娃娃坑了,“香扇坠”知道了那钱怎么来的,大发雷霆,不让小娃娃要阮大铖的钱,于是有了之前的那幕。
他对“香扇坠”刮目相看,以前他总是以为歌妓在“风月之地”,大都是“商女不知亡国恨”的,吃不了苦,为了钱,什么底线都可以抛。
“香扇坠”却不一样,她可以为了她的心上人放弃荣华富贵,可以和小娃娃冒着被刺杀的风险揭露和攻击阉党。
小娃娃运气不错,遇见了“香扇坠”。
最近来媚香楼的人少多了,小娃娃也走了,说是去抗清了,“香扇坠”结束了自己的职业生涯,闭门谢客,洗尽铅华,常常盯着他看,仿佛能够通过他看到她心心念念的侯郎,皱眉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外面的天变了。
蛮夷的铁骑踏破了大明的江山。
大明亡了。
“香扇坠”听到这个消息时,眼里溢满了泪水,脸色惨白如纸,此后整夜整夜的坐在窗前抚摸着他,不断地叹气,喃喃自语。
他看着“香扇坠”整天宅在家里,一天天消瘦下去。
小娃娃怎么还不回来。他想。
院子很久没有人来拜访,今天倒是有一个媒婆带着一大群人来,说什么田大官人要娶“香扇坠”,“香扇坠”和他们吵起来了,那群人咄咄不休,“香扇坠”最后把他们统统赶出去了。
后面几天,天天有人来劝“香扇坠”,结局都跟之前一样。
他本以为此事也就罢休了。
可他还是太天真了。
之前那一大群人强闯进来,为首的那位一身红衣,温声劝说“香扇坠”嫁给他,背后的却杀气腾腾,很明显想要用强的了。
小娃娃你再不回来,你媳妇就要被抢走了。他只能在内心呼喊,眼睁睁看着那群人上前想要抓“香扇坠”。
“香扇坠”知道自己躲不过,一头撞在柱子上,温热的鲜血溅在地上、柱子、扇子上,也溅在了他的身上。
尖叫声、咒骂声、呼救声,场面一片混乱。
从此之后,那个田大官人再也不敢来媚香楼了。
那把他一直嫌弃难看的扇子上有了一束好看极了的桃花。
他也因此有了名字——桃花扇坠。
“香扇坠”在那一段日子养了许久的伤,房间里充斥着难闻的药味。
好不容易痊愈了,又接到圣谕,要求“香扇坠”入宫充当歌姬。
这什么破皇帝,江山都没了,还有心情听歌,活该亡国。桃花扇坠愤愤地想。
没有人会关心一枚扇坠的想法,也听不到扇坠的呐喊。
“香扇坠”不情不愿的进了宫,将他和扇子抱得紧紧的。
他和扇子是她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唯一的寄托。
进宫的几个月里,“香扇坠”受到好多人的欺负,还好“香扇坠”聪明趁着混乱逃出来了。
可逃出来的“香扇坠”身上没有什么银两,媚香楼也被烧了。
天下之大,“香扇坠”不知去往何处。
他看着她四处变卖首饰,看着她辗转流离,吃尽苦头,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盼望着“香扇坠”不要把他也卖了。
幸好“香扇坠”走投无路也没有把他卖了作路费,“香扇坠”躲进栖霞山出家当了尼姑,整日吃斋念佛。
他一直陪着她。
小娃娃离开有好几年了,他还活着吗?扇坠想。
不久他就得到答案了。
小娃娃找到了“香扇坠”。
风尘仆仆的丑得要死,哪有昔日“大明四公子”的样子。
不过这对苦命鸳鸯终于可以相守了。
挺好的。
“香扇坠”换了个名字跟着小娃娃回了商丘,见到了小娃娃的正妻和父亲,往后的日子里按照话本子里就是二人过上了没羞没臊的幸福生活。
只可惜话本子就是话本子,生活就是生活,残酷的很。
“香扇坠”是歌妓的身份暴露了,侯家容不下她,小娃娃不在家,没人求情,他的家人将她赶出了侯府,送“香扇坠”去了前不找店后不着村的打鸡园。
“香扇坠”被赶出来的时候只带着他,他知道“香扇坠”在等小娃娃回来。
“香扇坠”好像从遇见小娃娃后,她的使命就只剩等待了。
小娃娃说要娶她,没钱,梳拢仪式一直办不起,她等。
小娃娃去抗清,她大力支持,新婚燕尔,便要分别,她虽不舍,但是更希望小娃娃可以为这个腐朽的朝廷做点什么,她在这媚香楼等他。
被逼再嫁时,那么多人告诉她小娃娃坐牢了,回不来了,她不信,以死明志,伤好后,继续等。
颠沛流离时,“香扇坠”的首饰卖完了,钱财花光了,经常饿肚子,始终舍不得将他卖了,她一直觉得会与小娃娃再相见。
出家为尼时,“香扇坠”虽吃斋念佛,但心底对生活仍有着期望,希望小娃娃能够找到她,带她回商丘。
这么多次等待,她都等到了小娃娃,那么这次呢?
“今年是崇祯二十六年呢,原来大明亡了这么久了。”“香扇坠”有些虚弱的说道,手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抚摸着他。
孤独、绝望一直在折磨着“香扇坠”,生完孩子,“香扇坠”无论在精神上还是在身体上都垮了。
强撑着病弱的身子,最后一次拿起毛笔,在宣纸上缓慢地写下一行字“公子当为大明守节,勿事异族,妾身在九泉之下铭记公子厚爱”。
第二天,“香扇坠”再也没起来。
他回到了小娃娃身边。
他看着小娃娃绝望、痛苦,他看着小娃娃不甘寂寞违背“香扇坠”的遗言,抛弃气节,参加满清的乡试,仕于异族,他看着小娃娃因为思念“香扇坠”和后悔之前抛弃大义的行为愧疚成疾,病死了。
“香扇坠”死了,小娃娃死了,那个叫杨龙友的傻蛋抗清殉国了。
在后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现任主人在读一本叫做《桃花扇》的书,与好友谈天时夸奖李香君刚烈、有气节。
他突然想起一句话“王导谢安李香君,秦淮河边人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