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婶编竹筐时,总爱把灯芯草掺在青竹篾里。灯芯草遇着月光会泛出银白的细芒,编出来的筐沿像镶了道碎银边。陈老实蹲在灶房门口卷旱烟,烟丝是从集上赊来的,金黄的烟纸裹着,他总说这烟劲足,能顶半宿的乏。
“他爹,” 兰婶用指甲掐断一根毛边竹丝,“明儿赶集,替我瞅两眼银簪子?” 她鬓角有几缕白发,用根裂了缝的竹簪别着,说话时簪子晃悠,像只折了翅膀的蚂蚱。
陈老实吧嗒着烟锅,火星子溅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买那干啥?前儿刚给你换了新竹簪。” 他指的是院角那根削得溜光的桂竹枝,是三日前兰婶替他挑完粪后,他随手砍来的。
“不一样,” 兰婶声音轻得像怕惊了竹筐里的露水,“集上李银匠铺新打了批梅花簪,才五块钱……”
“五块?” 陈老实猛地站起身,旱烟锅在鞋底磕得山响,“够买半袋麸子喂猪了!兰婶你跟我过了二十年,咋还不晓得过日子要省?” 他转身进了屋,把藏在墙缝里的钱袋子摸出来数了数,总共七块二毛五,那是攒着给老母亲抓药的。兰婶望着他的背影,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指甲深深掐进了竹篾里。
隔壁秋菊端着一碗腌萝卜过来时,正看见兰婶对着竹筐发呆。秋菊头上戴着支镀金蝴蝶簪,是她男人去年从镇上捎的,此刻蝴蝶翅膀在油灯下一闪一闪:“兰婶,又在编筐呢?你看你这手,比我家搓衣板还糙。” 她把腌萝卜往桌上一放,瞥见兰婶鬓边的竹簪,“啧啧,陈老实又没给你换个好簪子?我家那口子昨儿还说,等秋收卖了谷子,给我打支真银的。”
兰婶拿起腌萝卜咬了一口,辣得直眨眼:“他挣钱不易,省着点好。” 秋菊 “哼” 了一声,掰下根灯芯草捻着玩:“省省省,省得你头发都白了。我前儿看见陈老实买烟,那烟纸可是带金箔的,比我家的还好!”
夜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灯芯草的银芒明明灭灭。兰婶摸了摸鬓角的竹簪,没说话。竹筐编到一半,筐沿的灯芯草在月光下像极了李银匠铺里那支梅花簪 —— 五块钱,够买半袋麸子,也够她对着镜子,把白发梳成一个完整的髻。
陈老实摔断腿那天,兰婶正背着半筐猪草往家走。听见后山传来惨叫时,她扔了竹筐就往山上跑,鞋底子跑掉了一只,脚趾头在碎石上划出血来。陈老实趴在砍了一半的毛竹旁,右腿弯成个奇怪的角度,看见兰婶时,还咧着嘴笑:“不碍事,歇两天就好。”
兰婶没说话,蹲下身就要背他。陈老实一百四十多斤,兰婶咬着牙才把他驮起来。十里山路,她走得摇摇晃晃,汗珠子滴在陈老实的手背上,像断了线的珠子。路过李银匠铺时,陈老实疼得直哼哼:“兰婶,歇会儿……” 兰婶却走得更快了,她怕一停下,就忍不住往铺子里看 —— 那支梅花簪还在柜台里躺着,在阳光下发着亮。
请大夫、抓药、伺候瘫痪在床的婆婆,全落在了兰婶肩上。她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煮猪食,然后给陈老实擦洗换药,再去后山砍竹子编筐。有次熬药时实在太累,靠在灶台边睡着了,药罐沸了,药汁洒出来浇在她手上,烫出一片燎泡。陈老实躺在床上骂:“你想害死我啊?连个药都熬不好!”
兰婶没回嘴,只是把烫红的手往围裙里藏了藏。她越来越瘦,脸黄得像张草纸,走路时常头晕眼花。秋菊来看她,塞给她一把红枣:“你这是缺铁,得补补。” 又偷偷从兜里摸出个小布包,“给,我表妹嫁城里去了,这银簪子她嫌旧,你戴着玩。”
那是支缠枝莲纹的银簪,虽有些发黑,却依旧能看出精巧的纹路。兰婶捧着簪子,手直哆嗦。秋菊帮她别在头上:“看看,多好看,比那破竹簪强百倍!”
正说着,陈老实拄着拐杖挪了进来,一眼就看见兰婶头上的银簪。他脸色骤变,拐杖 “咚” 地砸在地上:“这东西哪来的?!”
兰婶吓得一哆嗦:“秋菊…… 秋菊给的……”
“秋菊?” 陈老实眼里冒着火,“我就知道!你是不是趁我躺着,跟哪个野男人勾搭上了?正经女人谁戴这玩意?丢人现眼!” 他扑上来就去拔簪子,兰婶护着头往后躲,秋菊气得跳脚:“陈老实你胡说八道什么!这是我给兰婶的旧簪子!”
“旧簪子也不行!” 陈老实一把抢过银簪,狠狠摔在灶台上。“啪” 的一声,银簪断成了两截,碎银屑溅在兰婶的围裙上。兰婶看着地上的断簪,又看看陈老实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突然觉得心口一阵发紧,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醒来时在卫生院,医生说她重度贫血,再不好好补补,命都保不住。陈老实坐在床边,吧嗒着旱烟,烟味呛得兰婶直咳嗽。“医生说要吃猪肝,” 兰婶哑着嗓子说,“得花钱……”
“知道了。” 陈老实把烟锅在床头柜上磕了磕,站起身往外走,“我去集上看看。”
他没去买猪肝,而是在李银匠铺门口站了很久。柜台上的梅花簪还在,五块钱。他摸了摸口袋里仅有的三块钱,又想起兰婶晕倒时苍白的脸,最终还是转身走了。路过肉摊时,他买了两毛钱的猪下水,那是最便宜的荤腥。
兰婶再去赶集时,是为了卖新编的竹筐。她把断成两截的银簪用红布包着,揣在怀里,走到李银匠铺门口时,忍不住停下了脚步。铺子没变,梅花簪也还在,只是她再也不想买了。
“兰婶?”
一个陌生的声音叫她。兰婶回头,看见个穿西装的男人站在面前,手里拎着个皮革箱子。男人头发梳得整齐,皮鞋擦得锃亮,见她发愣,笑着说:“我是阿凯,当年在咱村插队的知青。”
阿凯。兰婶脑子里 “嗡” 的一声。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她还是扎着辫子的姑娘,阿凯会在月下教她读书,用桃树枝给她刻木簪。后来阿凯回城,临走前塞给她一支刻着 “兰” 字的木簪,说等他站稳脚跟就来接她。可后来,信断了,人也没了音讯,再后来,她就嫁给了邻村的陈老实。
“你…… 你回来了?” 兰婶有些局促,下意识地摸了摸鬓角 —— 那里又换成了一根新的竹簪。
阿凯看着她粗糙的手和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眼圈红了:“兰婶,这些年你受苦了。” 他从皮箱里拿出一件的确良衬衫,“这是我工厂里生产的,你试试?”
兰婶慌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太贵重了。”
“不贵,” 阿凯把衬衫塞给她,又看了看李银匠铺的方向,“我听说陈老实对你不好?跟我走吧,去城里,我开了家服装厂,你去给我管仓库,不用再编竹筐了。”
兰婶抱着衬衫,手指捏得发白。去城里?离开这个待了一辈子的村子?她想起灶台上摔碎的银簪,想起陈老实那句 “丢人现眼”,又想起瘫痪在床的婆婆和还没成年的儿子……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陈老实疯了似的从巷口冲了过来,手里挥舞着什么东西。他头发乱糟糟的,布鞋也开了胶,看见兰婶和阿凯站在一起,眼睛都红了:“兰婶!你给我回来!”
兰婶吓了一跳,阿凯上前一步护住她:“陈老实,你想干什么?”
陈老实没理阿凯,径直冲到兰婶面前,把手里的东西塞到她手里 —— 那是一支用桃树枝刻的木簪,簪头磨得光滑,上面隐约能看见一个 “兰” 字。
“你…… 你哪来的?” 兰婶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我在箱底翻到的!” 陈老实喘着粗气,脸上全是汗,“兰婶,我错了!我不该摔你的银簪,不该舍不得给你买新衣服…… 这是我二十年前给你刻的木簪,你说过,木簪子也好看……”
兰婶看着手里的木簪,眼泪 “唰” 地流了下来。原来他还记得。原来这支被她藏在箱底、以为早就遗失了的木簪,他一直都知道。
“五块钱,” 陈老实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用手绢包了好几层的布包,打开来,里面是零散的毛票和硬币,总共十块五毛,“兰婶,我去给你买银簪,买两支!一支梅花的,一支莲花的!”
阿凯的汽车停在村口,引擎 “嗡嗡” 地响着。兰婶坐在后座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支木簪。阿凯说,去城里的路要走三个小时,到了就能住上有电灯的房子。
“兰婶,还走吗?” 阿凯回头问她。
兰婶望着车窗外。夕阳把村子染成金色,远处的山坡上,陈老实正背着一捆柴往家走,他的腿还有些瘸,走得很慢。早上她离开家时,他还在灶房给她熬粥,说医生让她多喝些米汤。
“等一下,” 兰婶推开车门,“我去跟他说句话。”
她朝着山坡跑去,风吹起她的蓝布衫,像一只想要起飞的鸟。陈老实听见喊声,回过头来,看见兰婶向他跑来,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兰婶,你没走?我刚去集上,李银匠说梅花簪卖完了,我给你买了块红绸子,能扎头发……”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折叠整齐的红绸子,上面还带着他的体温。
兰婶看着他手里的红绸子,又看看他鬓角新添的白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去城里,或许能过上好日子,但这里有她编了二十年的竹筐,有她伺候了十年的婆婆,还有…… 这支失而复得的木簪。
“他爹,” 兰婶的声音有些哽咽,“我……”
就在这时,陈老实身后的山坡突然传来 “哗啦啦” 的声响。他回头一看,只见一小片土石正在滑落,他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却没站稳,整个人向坡下滚去!
“陈老实!” 兰婶尖叫着扑过去,却只抓住了他的一只鞋。
阿凯也跑了过来,两人趴在坡沿往下看。山坡很陡,长满了带刺的灌木,陈老实滚到一半被一棵树卡住,一动不动。他手里的红绸子散开来,像一片飘落的枫叶,挂在荆棘上。
兰婶顺着坡往下爬,荆棘划破了她的手和脸,她却感觉不到疼。陈老实闭着眼睛,额头上全是血,手里还紧紧攥着什么东西。兰婶掰开他的手指,发现是一枚磨得发亮的桃树木簪,簪头的 “兰” 字,被血染红了。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兰婶坐在山坡上,怀里抱着陈老实,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脸上。风从山谷里吹来,吹起她鬓角的白发,那里没有银簪,也没有木簪,只有几根被风吹乱的发丝。
阿凯站在她身后,没有说话。汽车还在村口等着,引擎还在 “嗡嗡” 地响,但兰婶知道,她走不了了。
月亮升起来了,银色的月光洒在山坡上,照亮了陈老实苍白的脸,也照亮了兰婶手里那支染血的木簪。竹筐里的灯芯草还在泛着银芒,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对着月光,说想要一支五块钱的银簪了。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就像灶台上的银簪;有些人,错过了就再也追不上,就像山坡下的陈老实。而那支桃树木簪,终究是没能留住岁月,只留下一声叹息,散在月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