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你离开已经14天了，这14天我还像在做梦一样，不敢相信，时常恍惚。上次回家时，你还拉着我坐你旁边，往我手里塞各种你觉得好吃的东西，“快尝尝这个花生，特别香” “这个是新下来的漏土杏儿，又酸又甜” “这个坚果我每天都吃一袋，给你拿一盒”……你还一边笑一边给我讲怎么做焖面，我怕自己记不住就给你录了音……我出发去日本前，还是像每次离家前一样，抱着你亲亲你的额头，说等着我啊，我十天后就回来了，你说好……
从日本返程刚刚降落北京，一开机就看到妈妈发来的信息： “爷爷突然病重，速转机回家，切切。” 我的心一下沉了，爷爷，你可千万千万要没事啊。我给爸妈、姑姑、姑父打电话，可谁都不跟我说一个字你到底在哪儿怎么了，只说回来就知道了。我一路都在想，你是在医院吧，还是在家里，哪怕是ICU也行啊。用最快的方式到家，已经晚上七点。接我的是相熟多年的叔叔，我问爷爷在哪儿呢，他用力握住我的手，说“叶子，爷爷没了……”
我放声大哭： “不可能啊！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 ”
叔叔说： “爷爷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凌晨和你奶奶说着说着话，突然就过去了……我带你看爷爷去……”
我整个人像被重击一样木然和恍惚，哭一阵，再追问一阵细节。
我以为车会拉着我回家，直到在路的拐角处看到一个指示牌，蓝底白字写着“殡仪中心”……我像疯了一样，在车里猛捶车和自己，我抓着头发嘶喊，“不不不不不不”……
车停下来，我没办法下车，我捶着车，我不能去啊！我不能相信！
不记得谁扶着我下了车，看到你的照片和名字挂在那儿，我一下瘫软坐在地上，再站不起来。
有人在我耳边说，不敢这么哭了，你爸爸和姑姑们还在里面，再这么哭他们更伤心了，你得保护他们。
我木木然擦了眼泪站起来，看到爸爸在屋里正中间的位置、一个人孤零零站着，看着我，仿佛一夜就瘦了好多。我走过去用力抱住爸爸，咬着胳膊，只流泪，一声都不敢再哭。这个时候，我要保护爸爸，我要保护姑姑们。
之后在你的照片前，我长跪不起。
爷爷啊，我不敢相信，我再也不能拉着你的手，再也不能亲你的额头。爷爷啊，这些天里我常看着你的照片出神，在心里和你说了好多话，你听到了吗？
不记得我是否当面告诉过你，但在无数次作文里、问答里，我都说，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最崇拜的人，我一直以你的标准要求自己，我想像你一样做个能撑起一片天的人。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爷爷是个特别高大有力的人，你能单手托住我，我就站在你手心里。过年去看灯，或者正月十五看街上的高跷舞蹈表演，我就骑在爷爷脖子上，一晃一晃。就上过几天幼儿园的我，没得过小红花，有天回到家说起别的小朋友领了小红花，爷爷就找出红纸，说“没事儿，爷爷给你剪”。
后来我开始读书认字，每次遇到不认识的字，我跑去问爷爷，爷爷从来不直接告诉我，而是给我示范怎么查字典，查好了再一起读这个字的意思，你告诉我“对待知识，不能不求甚解” 。所以我很小就学会了查字典，在小学初中的查字典比赛上总是能拿第一名，直到参加高考，用的一直是爷爷给我的1982年出版、8块5毛钱的那本我们一起翻过无数次的新华字典。时至今日，读书时看到生字，我也不敢不管不顾地跳过去，因为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在提醒自己“不能得过且过、不能不求甚解”。
爷爷是个工程师，从我记事起，我们家的大书桌上，就立着一个超大的略倾斜的木板，上面总是铺着大大的白纸，爷爷就在上面用长长的尺子和永远削得尖尖的铅笔画图，有时停下来写写算算，再用黑色的碳素笔写上像印刷体一样工整的文字：这条线代表工厂的哪面墙、多长多宽。成长的记忆里，爷爷总是认真严谨、不知疲倦。爷爷总跟我说，“一旦决定做什么事，就要做好，即使不做到第一，也至少要做到第二”，还一边用你的大拇指和食指比划着。
这几天里，我每天和爸妈姑姑们在一起，说起了很多你以前的事情，很多是在我认识你之前的，你还年轻时的事儿。了解你更多之后，我更爱你了。
爷爷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特别聪明好学，考上了高中和大同煤校机电专业，数学还考了99分。爷爷毕业以后就到了洗煤厂工作，从普通的技术员做起，一直做到高级工程师。你每天坚持去现场，指导设备安装，你对每一种设备的性能、每一条线路管道的部署都烂熟于心，设备一旦发生故障，或者地下管道需要维修，你只需要靠听声音、看地图就能准确判断是哪儿出了问题。大家都叫你是“洗煤厂的活地图” 。哇，你怎么那么棒啊！
那个年代，你们收入都不高，家里四个孩子，生活很困难。那时候还每周六天工作日，你就周六晚上下了班带着三姑骑车到火车站，坐上夜车去外地帮着画图设计，三姑把自行车骑回来，你到周日晚上再回来，背着从外地买回来的百十斤粮食，这么一点一点改善家里的生活状况。报纸上说，你这是“星期天工程师” 。你几乎从不休息，不怕吃苦，带着咱们家从整个单位家属区里最后一个买了黑白电视的家庭，变成整个小区里第一个买了彩色电视的家庭。
爷爷是个什么都会做的全能超人。据说爷爷奶奶结婚时，奶奶说她什么活儿都不会干，爷爷说“没关系，我什么都会干”。果真，做饭、裁衣服、做木工活儿，爷爷样样都做。那时候家里穷，没有钱买家具，爷爷就去树林里把别人砍了树剩下的树根刨出来，拖回家削皮、切块、晒干、再组装，家里的衣柜、五斗橱、大小板凳都是爷爷做的。那个小板凳我一直在用，一颗钉子没有，是爷爷自己研究设计、用的榫卯结构。除了家常菜，到过年时候的大菜，也一直是爷爷来烧。怪不得，从小到大，爷爷跟我讲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宁可会而不用，不要用而不会”， 遇到什么新鲜的技能，你都鼓励我去学，告诉我方法，然后就把这句说得最多的话重复一次，“宁可会而不用，不要用而不会” ，有条件了可以不用自己动手做，但不能要用的时候自己不会做。原来你就是靠十项全能娶到了奶奶呀。
爷爷还是个十足的宠妻狂魔，十足十啊。我知道了好多你的小故事，原来你是这么浪漫这么暖。奶奶怀孕的时候，说想吃甜瓜，那时候家里还穷，没有自行车，你就走了几十里路去给奶奶买了两个甜瓜，揣在自己的两个口袋里一路捂着带回来。后来家里有了四个孩子，但凡有点好吃的，只能先紧着孩子吃，轮不到奶奶吃，你就骑着自行车悄悄带着奶奶和年纪最小的三姑出门，在卖猪蹄儿的摊位前面，花两毛钱给奶奶买个猪蹄儿，八分钱给三姑买根猪尾巴，你就站在旁边等着，等她俩啃完了再带她俩回家。原来他们都以为是你不爱吃肉，这几年里你爱吃肉的哟，一顿就能啃一整个猪蹄儿。想想当初你站在旁边等的时候，得多馋啊。爷爷奶奶结婚五十七年，没有吵过架，没有红过脸。得夫如此，奶奶真是好福气。
爷爷年轻时候是篮球队的中锋，几个孩子小时候的晚上，常常去灯光球场看你比赛。为了让四个孩子过得好，爷爷宁可苦自己。二姑说，小时候有一次爷爷带着二姑三姑出门儿，天气热得很，她们说想吃冰棍。爷爷买了两根，不舍得给自己买，三姑还问，爸你怎么不吃呀？爷爷说，没事儿，我不爱吃。
我也说起了爷爷特别有意思的一件事儿。爷爷爱时髦，喜欢穿帅气新潮的衣服。我初中的时候，有一段刚刚流行五指袜，我穿了一双袜子回家，爷爷很好奇问我这是啥，我说这是五指袜，流行着呢。爷爷啥也没说，第二天自己也悄悄买了一双，穿出来给我看，我还记得你当时脸上那皎洁的一笑，实在太可爱。你常说吃的穿的，就用自己能力范围内最好的，做人要能挣会花，才不算虚度。靠扣扣缩缩没法致富，要去努力创造。现在想来，我的金钱观和消费观原来是从爷爷身上学来，影响至今的。
退休后爷爷坚持学习行业的新知识，每年我大学放暑假前，爷爷都会给我一个煤化工专业方面的书单，让我去出版社给他把书背回来，那厚厚的几本书啊，竟然在我暑假结束前你就能看完了，书上还有各种标注，夹着的便签上写着公式和笔记。后来又开始研究地图，每年都买一本新版的地图，尤其把家里几个孩子和孙辈在的城市地图更是了如指掌，新开通了哪条路，地铁怎么坐，研究好了都第一时间告诉我们。
后来，爷爷因为常年糖尿病的影响，眼睛渐渐看不清楚了，腿脚也不利索。但一辈子要强的爷爷，从沙发上站起来，要给自己喊几遍一二三的口号，都坚持不让人扶，出门不坐轮椅，就拄着拐自己一步一步慢悠悠的走，每天还要站在阳台上锻炼抬腿，给自己加油。手脚已经没有劲儿的这些年，每天上午就坐在床边，把自己的衬衫西装各种衣服按颜色、类型、季节，一件件叠好挂好，规整得就像你年轻时的图纸。
这些日子听着说着你的故事，也常常在心里和你说话，我越发崇拜你的认真和奋进、你的热血和温情，我也慢慢理解了年轻时那么全能有力的你，在看不清走不动时的那种无力感。在你走的前一天下午，你和奶奶都坐在沙发上，你问她“我这一辈子对你好不好？ ” 你跟奶奶说“我爱了你一辈子啊！” 你是提前知道了什么吗？你的一生都那么积极光明，该是了无遗憾了吧。
爷爷，我非常非常非常爱你。我没有当面跟你说过，但老天爷都知道，因为我无数次向他祈祷，希望你健康平安。
爷爷，你教给我的，已经刻在我的身上。每次想你的时候，我就摸摸自己的耳朵，那是我和你长得最像的地方。我会在心里永远装着你，一直走下去，做个像你一样认真、努力、奋斗、进取的人，有一天我也要像你一样，做个能撑起一片天的人。
烨子
2018年7月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