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忆童年,都是在回忆那几个平凡人

文 | 采萝(人物速写本特约作者)

平凡人,不传奇,却更打动人。

——编者按

一、娘娘(奶奶)

娘娘又要来了,妈妈的脾气越发暴躁,爸爸更加沉默。娘娘每次来就是要东西,钱、粮票衣柜,甚至爸爸的一件军大衣也拿走了。

娘娘长得高大,一双大脚。她不像一般的乡下妇女,不怯场,径直就会找到爸爸单位。“人家一看就你们娘俩说好像啊。”娘娘笑嘻嘻的有点得意。

她带过我,爸爸说只有两三个月,我却觉得时间好长。爸爸觉得怪,三岁孩子怎么会记得。

我记得,闷热的农村和蚊子。

隔壁徐九斤总逗我,开玩笑喊我老师。我不敢到前院玩,整天躲在门背后。天黑了,娘娘打牌没回来,八孃六嬢也不在。蚊子开始潮王,嗡嗡嗡地在黑屋子里沸腾。夜里被热醒,推不醒大人,依然只听到蚊子的嗡嗡声。六孃的后背像一座山堵在黑暗里。

赶场天也不快乐。刘家场热闹,有卖吃的。我盼着吃凉糕,可是大人们不买,打滚撒泼也没用。过路的人看笑话:“这小孩太横,让叫花子抱走算了。”

村里种了不少梨树,开花时好像云朵铺满田间。田间有个茅屋,有人看守,负责打农药。八孃偷偷带我去摘花,梨花插在屋子里,墙上贴着红楼梦画报,宝玉和黛玉在读西厢。有一次梨子被偷,村民们吵吵嚷嚷,夜里打着火把在村公所开会,娘娘也在人群里叉着腰骂。中午时我啃了一个梨子,据说打了农药,我一直沉浸在巨大的惶恐中,等着被毒死。

我不懂娘娘为何爱骂人,八孃出嫁时她也骂,院子里走来走去,指着亲戚又骂又哭。有一次和徐九斤吵架,徐九斤急了,指着八孃六嬢问:“你这两个女儿究竟姓什么?”这话激怒了娘娘,动手打起来。后来就躺在床上不起,声称被打伤,写信要儿子回来解决,为她出气。这样的事是常有的,城里有儿子。

娘娘识得几个字,能拿小人书讲故事。“看,我们家有个人就像书里的小姐,脾气怪。”我知道她在说我。娘娘爱去外面打牌,往往丢下我不管。我一个人在地里,抓虫子玩。爸爸看不过去,娘娘不以为然地说:“茄子海椒都是吊大的,乡下娃儿都这样长大。”爸爸觉得造孽,把我接走了。

最后一次见到娘娘,我已经是高三。她卧床很久了,生日还是要办。堂屋几桌客人吃饭,六嬢给她端饭进去。她照例骂女儿笨、不孝顺。

我和姐姐坐在床边,姐姐拿钱给她,说几句客套话。她问“你爸爸现在工资有五百?”时,神情与往日不同了,颓唐,衰老。屋檐上有风吹过,竹叶沙沙落在瓦上。虽然是夏天,这风声让人感到是秋凉。我心想,娘娘活不久了。

她的坟就在屋后坡上,家里的菜地,我曾在这里抓虫子。

二、家公(姑婆)

农村人把妈妈喊作婶婶,外婆喊作家家,外公喊作家公。就这一点,我和城里的同学讲话要小心,他们会笑我乡巴佬。更奇怪的是,我的家公是女的,妈妈和舅舅还喊她爸爸。我更加说不明白的是,我的家公是女的。

她是去世的家公的妹妹,没有嫁人,一辈子住在舅舅家。

家公眼睛不好,走路总是摸索着,也许是和她吃素有关,不过从来没有人想过为她治病。她干不了农活,家里的事也帮不上,最多也就切猪菜、捋包谷,扫扫院子。她常年袖手坐在堂屋门口,眼神空洞地望着外面。

弟弟出生后,妈妈叫家公来帮忙,她主要负责带我。家公的脾气的确不好,晚上我要喝水,半夜起来让她大为光火,连珠炮似的冲我吼:“你喝嘛!你泄嘛!你涨嘛!”我把她的话学给大人们听,引得一阵哄笑。和家家比较起来,她是懒人,讨嫌的人,没有人和她多说话。

舅娘骂她最多,脾气怪、懒、眼睛又不好,养在家白吃饭。因为吃素,每顿饭还专门给她做,往往是我们一桌,她独自一桌。有时候一桌子吃,她的筷子无意伸向肉菜,往往会被舅娘的筷子敲开。逢年过节有亲戚走动时,也会为她添一两个好菜,豆筋、千张之类。

家公吃素是因为信佛吗,我却从没见过她礼佛的行为,只听大人们说她年轻时去过峨眉山。为什么没有出嫁呢,因为懒,脾气怪,而且一双大脚。小时候缠脚,哭闹得厉害,大人管不住,也就给她放开了。

舅舅家院子大,村里放电影都在这里,村里人自己抬凳子来。《地道战》,《小小得月楼》,家公也来看,一个我喊三舅舅的人,笑着问她:“你看得见吗?”大家觉得这话说得俏皮,都瞅着家公偷笑。一次除夕夜,守岁夜深了,哥哥姐姐们开始放烟花,我们在院里欢呼雀跃。我偶然回头,已经睡了的家公竟然起来了,披着棉袄,站在黑洞洞的堂屋门口,仰着头望向天。

夏天收了包谷,我和家公一起捋包谷籽,满了一箩筐后抬到院子里晒。为了图快,我们顺势就倒在檐坎下。舅娘看到后,又开始骂。家公这次没有对嘴,默默回到房里,坐在床边抹眼泪。我跟着进来,喊了一声家公,心里难受。可是舅娘确实辛苦,整天做繁重的农活,而且对我们小孩子很好,也不该说她什么。

七十四岁,家公摔了一跤,瘫在床上。舅舅把她的床挪到柴房,隔壁就是猪圈。哥哥姐姐们心里不忍,但也不能说什么。大哥每天给她端饭,她有什么事就喊大哥。躺在床上时间久了,她的脾气更怪,最后基本是疯了。每天骂人,说有人欠她钱没还。骂狠了,舅舅说了一句:“爸爸,我只是你的侄儿。”暴雨天,舅娘把那些沾满屎尿的衣裤,扔到院子里冲。

家公死了,埋在圆圆山的竹林里。村里人在后面议论,舅舅对两个老人不同,家家是土葬的,家公是火葬。

三、家家(外婆)

是谁在风雨中打开家门

是谁为我擦去泪痕

是你为我做的花花棉袄

是你一颗慈爱的心

——艾敬《外婆这样的女人》

厨房后面是柴房,停了两口黑漆漆的棺材。

这是为家家和家公准备的,早预备下,老人心里踏实。舅娘问我:“幺妹,家家百年后,你会披麻戴孝吗”。我还没回答,家家说:“不好看,外孙不用穿。”

家家是小脚女人,天不亮就起床,烧火煮饭,喂猪割猪草,收柴,晒苞谷。家家在的院子,总是晒着萝卜干红薯条,厨房里有几口泡菜缸,腌着青菜豇豆。院子的栀子花像一棵小树,家家每天都会浇一瓢水,花开时上百多。

家家个子矮小,脑后绾一个发髻,灰色的盘扣大襟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牙掉了,吃饭只有团在口里蠕动。家家的手一到冬天就皲裂,裂开大口子。家家的小脚可以握在手掌内,骨头折断脚背隆起,五个脚趾粘连成团。有时候背一大筐猪草,我跟在后面只看见她的小脚。家家也抽烟,叶子烟,每次清理猪圈茅坑,恶臭难忍,她就裹一枝烟。

“家家我肚子痛。”

“外孙不怕,家家给你立跟筷子。筷子倒了肚子就不痛了。”

家家在灶台立起一根筷子,哭闹的孩子安静下来,不知什么时候筷子倒了,肚子也真的不痛了。家家有一个银圈子,孩子发烧,拿蛋白和银圈子包在布里,手肘上滚几圈,取了寒毒就好了。如果不好,再用调羹蘸清油,刮脊背。再不好,家家背上我,走几里的公路,去村公所打针。地里摘一把野菜,炒一个蛋吃,也就好了。

舅舅家五个孩子,四哥小学就辍学;大姐考了卫校;二姐连续几年补习,连高考初试都没过,回来哭,对舅娘说:“婶婶,如果我疯了,你一棍子打死我。”大哥补习两年,考上一所中专学财会,家家送他出门,慎重地说:“读书好,农村打谷子太苦了。”

妈妈把家家接到到城里住,让她享享清福。上班、上学的年轻人出门了,家家一个人在家,过不了多久就想回乡下。放学后我和家家散步,一对老人手牵手走过去,家家望着他们。家公死的时候,她还只有三十多岁。记得一次在竹林收柴,家家问我:“外孙,人死了火化,骨头会烧得响吧。”我有点害怕,没有吭声。后来一想起来就悔,当时我应该安慰家家,她不会火葬的。

家家操劳一生,直到病倒。医生说是肺癌,只有接回家。弥留之际,哥哥姐姐跪了一屋子,学医的大姐伏在家家耳边哭:“婆啊,不是我们不给你治,你得的是癌症。”家家不想死,她还没有看见四哥娶媳妇;还要等大孃从青海回来,就有办法了。青海的石油工人,比大家都有钱。

舅舅出了罚款,家家没有火葬。风水师选了一块地,据说旺及子孙。

几年后,哥哥姐姐从广州打工回来,都买了房子,舅舅一家搬进了城。去年冬天回去,老家已经拆掉,周围建起了豆腐干场。家家的坟还在,一大家子去上坟,十几口人走在乡间田坎,老老小小几代。孩子们撒欢嬉闹,大人们寒暄拉家常,一切都是过年的喜庆。

挂纸,上香,烧纸钱,放鞭炮。二姐招呼我:“幺妹快来挂纸,以前家家最爱的是你。”四哥大哥清理坟边的藤蔓,扯杂草,大家开着玩笑:“多扯点,婆保佑我们今年赚大钱。”一大捆盘成蒲团的的炮仗拆开点燃,竹林震动,烟雾蒸腾。

我六岁的儿子喜欢乡下,他抢着来烧纸,几十亿的冥币。儿子很认真的许愿:祖先啊,保佑我买个玩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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