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风渐凉,我们渐远

文 / 落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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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藤凉承认自己孤陋寡闻,青城发生了7.0级的地震她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她完全没有看过新闻,她的电脑除了查资料时会动一动,其余时间它就像一具死尸落满灰尘地被锁进书柜里。

如果不是那天她在空空荡荡的教室里看书,一个高大的美国男孩漫不经心地过来跟她搭讪,说起中国,说起中国最近的灾难,说起他还在青城读书的好友。也许她根本不会知道这个对她来说天大的消息。

她立即给路之铭拨了个越洋电话,迫不及待地想要证实那个突如其来的噩耗。

熟睡中的路之铭被催命般的铃声吵醒,半梦半醒地从床头上抓起手机迷迷糊糊特不耐烦地“喂”了一声。

“是我,藤凉。”已经快一年没联系了,突然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头。

“哦。”路之铭有点惊讶,顿时清醒了一半,撑着身体坐起来,“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咦?藤凉才意识到彼时加利福尼亚州的正午12点正是电话那端的凌晨3点。

“我……”她大脑一片空白,慌乱地说,“路之铭,你好吗?过得怎么样?”

如果可以骂人,路之铭一定不客气破口骂她神经病!“姑奶奶,你关心我得挑个时间呀,这三更半夜的,你千里迢迢给我打电话是为了要问我‘过得好不好?’你有这个钱还不如给我买烟抽。”

瞧,真没风度。一点儿都没变。藤凉啐他一口,“我当然有事。”藤凉不想装,反正他什么都知道。“是不是青城地震了?”

路之铭当然知道她在紧张什么。青城不是她的故乡,对她而言,那只是一座陌生而遥远的城市。只因为那里有个人,哪怕她如今漂洋过海,它也始终像岛屿一样,稳稳实实地驻扎在她心里,成为不可忽视的存在。

路之铭当然也知道那人是谁,恩夏。

仿佛窗外响起几声闷雷,闪电透过玻璃射入眼睛,路之铭不紧不慢地说:“嗯。地震在离青城一百多公里远的A市。青城只是有强烈的震感。”

“哦。”藤凉悄悄松了口气。但细心的路之铭听得出来。没有开灯,他摸索着拿起水杯喝了口水,望着漆黑的夜色又说:“竟然你这么担心恩夏,为什么不直接给他打个电话去?”话一出口,他就发现了不妥,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其实那个时候他应该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藤凉,你真爱国”。

像是有一阵来路不明的狂风“嗖嗖”一声从心底席卷而过,藤凉打个冷战,傻愣着,接不上话。

加州的五月,天空蔚蓝,阳光静好,飞鸟扑闪着翅膀从头顶掠过,不远处的橄榄树此起彼伏。如此明媚的景色里,她屏住呼吸,隐忍着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许久才说:

“我和恩夏不是早就结束了吗。”

仿佛是一根细针掉进平静的湖面,她的声音掩饰得没有任何涟漪。

是的。已经结束了。

-2-

认识藤凉的人都想不到她会出国。第一,她是路痴。第二,她没钱。她当初拼命背单词、泡图书馆、考托福、写申请,其实她不是一心一意想去国外留学,她只是闲得无聊想证明一下自己而已。

刚进大学那会儿,某动员大会上,一位伶牙俐齿的女主持人谈起“公平”一词,举了海南的高考制度作例子,“没办法,谁让海南人没一个智商高的。”

借路之铭的话来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作为一个有着健康心理的人,藤凉不跟没有素质的鸟一般见识,依然没心没肺地当个好观众,该肃静时肃静,该鼓掌时鼓掌。除了看戏的份儿,台上演什么内容好像都与她无关。

但怎么可能无关?高贵的岛民尊严提醒她,看见了吧,落后就要被挨打。而且打的不只你一个,是全岛的人。

3月份时,藤凉拿到了斯坦福大学的offer。本来那录取函对她来说毫无用处,她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也没有梦想。她从小生活的小镇,所有的人都很淳朴,很容易满足,对生活有很小的指望。

藤凉也一样。虽然同学都羡慕她考到北京去,但她一点都不喜欢那里——天气太干,空气太差,冬天太凛冽。重要的是,不管看起来多热情的北京,她始终觉得,那是别人的城市。很久前,她就和恩夏约定好,一毕业就回海南,一起找份稳定一点的工作,攒点钱,开家小店。然后恩夏当老板,她当老板娘。

明明说好的。为什么到最后她就一声不响一走了之呢,究竟是她背弃了诺言,还是生活背弃了她?

到美国以后,藤凉很想恩夏,很想很想,想到掉眼泪。如果她知道有一天她会和恩夏分开,她一定会记住他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会紧紧牵住他每一次向她伸过来的手;会陪他去他所有想去的地方;会给他做自己认为拿手的菜;会迁就他,不会惹他生气。

如果她真知道有那么一天。

中秋节前夕,藤凉梦见了那栋旧教学楼,他们站在楼顶的两端望着清冷的月光,背对着背,看不到彼此。梦里,他们仍是十七八岁的模样,穿着蓝色的校服,不同的表情一样的忧伤。他们冲着黑暗呐喊。

“藤凉你在哪里?”

“恩夏你在哪里?”

为什么找不到你。

可惜他们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各自的身体仿佛堵成一面消音墙。

-3-

青桐中学的高中部,有一幢废弃的旧教学楼,六层高。一楼二楼平日里用来放一些化学仪器和体育器材。剩下的教室,除了有扇锈迹斑斑的安全门和一些报废的课桌椅,一般都是空的。

藤凉记得第一次经过那里的时候,曾有个同学神秘兮兮地附在她耳边说“上面死过人哦”“好像是一男一女”“分手后两人都跳了下来”之类让人听了毛骨悚然的话。随后对方为了增加“传说”的可信度,斩钉截铁地补充了句“我姐姐曾是那一届的学生”。

藤凉很怕鬼的,小时候看僵尸片后半年之内晚上都不敢一个人上厕所。那时候不知道出自什么心理,虽然对那个“脏脏的”地方有些害怕,但她还是很好奇,心里总想着找个机会上去看看。

这个念头一直维持到高三。

高三摸底考试,藤凉考得一塌糊涂,元气尽失。当她心灰意冷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那栋旧教学楼。

也就是在那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她在六楼的楼顶上,碰到了恩夏。

藤凉站在离楼顶边缘不到三十厘米的地方,正低头俯瞰整个黑咕隆咚的校园。主校道两旁的路灯因被茂密的树枝叶子遮住,透着忽明忽暗的光,再往远一点看,是一片无边无尽的黑绵延着另一片无边无尽的黑。

“喂,你不要想不开啊!”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急促的声音。藤凉吓得一身哆嗦,回头的瞬间她真的害怕自己会看到披头散发脚不着地的鬼。

“搞什么?”男孩霸道地拽着她的胳膊一口气把她拉到出口处,他身上有股浓浓的烟草味,惊魂未定的藤凉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等她借着朦胧的夜光看清他的脸时,他松开了她的手。

哦,他不是鬼,他是恩夏——藤凉的同班同学。

在藤凉眼里,恩夏是个不良少年——他喜欢穿破洞的牛仔裤,喜欢用发蜡把头发弄得跟鸡窝一样,还自以为很酷。藤凉住在校外,她宿舍的街对面,有一家台球馆,她隔三岔五就看到恩夏逃课去那打台球。

台球馆不是好地方,乌烟瘴气的,天天有人打架。有一次藤凉就看到恩夏被一个高个子的社会青年打了,手臂上脸上都是伤。

藤凉刚好经过,看了他一眼,很不忍心。他感觉到藤凉的目光,也回头看她一眼,若无其事地向她打招呼:“嗨,放学啦?”

藤凉微愣,点点头,埋头就走。她不敢和他多说话,那样叛逆,桀骜不驯的男孩,注定要让战战兢兢的她敬而远之。

-4-

藤凉和恩夏有点熟悉也有点不熟悉。有点熟悉是,毕竟他们曾是“天涯沦落人”。

高二那年的家长会,恩夏和藤凉的父母都没来参加。毫无悬念的,周一的班会课,他俩同时被叫出教室问话。

藤凉早有心理准备,她在脑海里已经编好一个谎言。老师先问恩夏,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那天我家刚好出了点事,奶奶生病住院。”

“啊?”藤凉在心里惊呼了一声。其实,他说出的理由,正是她想说的。没想到他先用掉了。他口气十分诚恳,表情认真,完全不像是在说谎敷衍了事。

轮到藤凉,显然她的理由不能再和恩夏的如出一辙。慌乱之下,反应迟钝的她只照实话实说:“我爸妈是聋哑人,不方便……”

话轻轻脱出口,藤凉的眼眶瞬间就湿润——那是第一次,她在外人面前理直气壮地说,我父母其实是残疾人。

身边投来两道诧异的灼人目光,特别是恩夏,他直直地看向藤凉,没有要躲闪的意思,一直看到她心里难受地低下头去,像只受伤的小白兔。

之后,藤凉的生活没什么变化,一如既往的拼命看书做题,她和恩夏还是两个世界的人,偶尔在走廊或楼道上碰面,也只是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他对她身世的惊讶不过是一瞬间而已。

后来就稀里糊涂地升上了高三,在没有准备好任何心情迎接它的状态下。像是跟天气预报背道而来的台风,除了勇往直前,没有别的立马见效的救急措施。

而藤凉的成绩相当一般,从来没有走出过班级40名开外的厄运。所以面对兵荒马乱的高三,她经常有窒息的感觉。压抑到不行,她便想找个无人安静的地方呆一呆,远离一切喧嚣。

而那幢废弃的教学楼就是最好的选择。

“你怎么能死呢,你要是从这里跳下去,我这个目击者估计会一辈子都得活在恐怖的阴影中。”恩夏煞有介事地说,情绪有点儿激动。

这话一点都不幽默,但藤凉确实笑了。“谁要跳楼了?”她一改往常的不苟言笑,语调顽皮地问。

“刚才你明明……”恩夏用眼睛指一指藤凉刚站的位置,坚持他的眼见为实。

“我在吹风。”藤凉忍俊不禁,用力地解释。“吹风是这个样子吹的吗?”恩夏突然变得很严肃,他环顾一下四周说,“你站到中间吹不行吗?那么危险的边缘万一不小心掉下去怎么办?”

藤凉哑口无言。恩夏认真起来像是换了一个人,平时吊儿郎当的模样此刻被抛到九霄云外。她动动嘴巴,不知道说什么,脸却红了一半。

“好了,你没事就好。以后别这样犯傻了。”恩夏摆摆手,“我去烧烟了。”说完,他走向楼顶另一边有些砖头横七竖八堆起来的角落。

烧烟?藤凉讶异。有些摸不着头脑地跟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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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有两包拆开的香烟和被撕掉一半的作业纸,还有一些灰烬。恩夏蹲下来,打开打火机,先把作业纸点着了,然后再拿起几根香烟放在纸上面烧。

“你在干吗?”藤凉疑惑地问。

“你猜。”恩夏狡黠地笑。“我猜不到。”藤凉注视着被风吹斜的火焰如实地说。

恩夏抬头看她,尽数相告:“十五岁的时候,我一位好兄弟递给我人生中第一支烟,我说‘我不会抽烟’,他激了我一下,问‘你是不是男人?是男人就抽了。’然后……我抽了。”恩夏笑笑,那时候他真傻。

“想想真讽刺,是不是个男人和抽不抽烟有半毛钱关系?”恩夏像是自言自语。

“发生什么事了吗?”藤凉好奇地问。

“大概三个月前,我那兄弟和邻校的‘敢死队’争篮球场,我怕他单枪匹马的斗不过人家,想都没想就跑去帮他。结果他倒好,趁我的到来分散大家的注意力,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抛下我独自溜掉了。”恩夏说得云淡风轻,烟雾在他身边萦绕,大概是被呛到了,他轻咳两声,眼神很脆弱。

“那后来呢?”藤凉好奇地问。

“说了你也不信。我差点就残废。左脚被玻璃瓶刺进大腿,很深,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

“啊?”藤凉惊呼,她不敢想象恩夏鲜血淋淋的样子,平时她不小心切到手指头都痛得要命。哦,她想起来了,怪不得暑假补课时没有看到恩夏。她一度以为天生有点小聪明的他对学校的补课嗤之以鼻呢。

我一直以为青春仓皇,似乎不弄点动荡会辜负时光。但人呢,总是要等到受点皮肉之苦后才恍然大悟,知道疼。从那以后,我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恩夏摇晃脑袋,刘海儿遮住一半眼睛,“今天整理课桌,看到里面还有两包芙蓉王,突然想做点儿事——想火葬毁灭它们,一并火葬毁灭过去浑浑噩噩、自甘堕落、不思进取的自己。”

这是真实的恩夏?藤凉有点感动。她也蹲了下来,和恩夏一起默默地烧烟。她感觉那晚的月亮好温柔好崭新啊,以至于她看向恩夏的时候,好像她才刚认识他一样。

经过“楼顶长谈”,恩夏和藤凉亲近了很多。周末补课的时候,藤凉没带化学课要讲的资料,刚想跑到隔壁班去借,恩夏就伸手拦住她,表情淡定地说:“想要什么资料去我桌子上拿,这节课我不想听。”

课间的走廊,男生围成一整排人墙,当藤凉犹豫着要不要时,旁边的男生起哄了。你知道的,高中阶段男女生再正常不过的交往经常会被打上“暧昧”的标签,而且在他们看来,藤凉和恩夏不是一路的人,很难只是一般朋友。恩夏这一出多少让他们唏嘘。

“哎呦,恩夏,你怎么突然对她这么关心?”隔壁班一个男生不怀好意地问。他音调很高,足以引起一排人都看过来。

藤凉不希望成为别人谈论的笑柄,她故作镇静地对恩夏说声“谢谢,不用。”后,径直走过去。

“喂,你可要考虑清楚,”男生拍拍恩夏的肩膀,冷笑着凑到他耳边说,“听说她全家都是哑巴哦,你不怕她将来给你生个聋哑儿?”

话一字不漏地,顺风吹进藤凉的耳朵,有一瞬间,她仿佛被一股电流击穿身体,有一种天旋地转的错觉。

生平第一次,她心里闪过那样强烈的念头——希望自己也耳聋。

很多年后,藤凉还能清楚地记得当初的心情,并不是因为她对那句冷嘲热讽的话耿耿于怀,而是恩夏怒气冲冲地揍了那男生一拳。

那天藤凉没有回教室上课,她躲进女厕里,偷偷哭很久。出来后,恩夏看着她红肿的眼睛,说了一句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以后有我在,看谁还敢欺负你。”

-6-

随后,高考如期而至。高三结束后那个最后的傍晚,藤凉在相同的顶楼上遇到了恩夏。

“我刚刚一直眺望那个地方,”恩夏看向学校外面公路旁的一排路灯,从高处往下看,跟电线杆没两样,“我不知道路灯什么时候会亮起,但我想,如果在灯亮起之前,你出现的话,我就告白。”

有一股热气从水泥地面钻进脚心,再往上一下蔓延到心脏最柔软的地方,胸腔里有咣当咣当的声响。藤凉茫然地扯着衣角——恩夏总是那么直接,总是那么让她不知所措。

“藤凉,”恩夏走近她,夕阳的余晖照在他身上,他俯身捧起她低下去的脸,态度不容拒绝地说,“做我女朋友。”

他的手很凉,藤凉哆嗦了一下,怔怔地望着他。此刻所有的一切都成了背景,她脑袋里剩下的是棉花糖一样团团的空白。

许久,藤凉摇摇头,轻轻地推开恩夏说:“我不能。”

连“为什么?”都来不及问,刹那间,恩夏的眼里,全是细碎的眼泪。

藤凉慌乱地转过身,灰溜溜地逃走了。她在心里默默地对恩夏说:“对不起,恩夏。后会有期。”

上了大学以后的藤凉,性格变开朗了很多。她认识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经常和她们一起聊天、看书学习,生活过得很充实。她渐渐地不再那么想恩夏了。

大二那年,恩夏突然从青城跑来北京找藤凉。十二月的北京,已经冰天雪地,冷得不像话,藤凉从头到脚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气喘吁吁地跑去学校大门口接他。

恩夏穿着黑色的立领外套,穿过来来往往的人群,穿过阴着天飘雪的大街,走向她。仿佛穿越记忆里的炎热夏夜,走到现实中的寒冬大街,站在她面前。

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带我去吃饭,我好饿。”

他抱着肩膀瑟瑟发抖,藤凉愣怔地看着他,终于被他天真的一面给打败了。

饭后,藤凉带着恩夏去附近的街道逛,拐角的地方他停下脚步,突然凑近脸看她,用戏谑的口气说:“万恶的大学不是总把土不拉几的丑女改造成光彩夺目的美女么?可是你……怎么一点儿都没变样呀?”

藤凉抬起下巴,不客气地瞪他一眼:“喂,你是在变相地骂我……又土又难看吗?”

“这么理解也不错。”恩夏非常欠扁。

就这样嘻嘻哈哈无拘无束地走了很长的路,返回南门时,藤凉问出酝酿了许久的话:“恩夏,你怎么突然来这儿了?”

那一年多来,他像消失了一样,无声无息。她每次想起他来,都会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恩夏沉默了一会儿,眼睛望向别处说:“前几天梦见你哭,不放心。所以想过来看看你。”他露出清澈的笑容,“不过,你的电话还真难弄到手。”

藤凉突然有股想哭的冲动,其实她不是真心想拒绝恩夏的,她怎么会不喜欢他呢?就是因为太喜欢了所以才害怕开始。她害怕得到之后又要再失去的痛苦,她怕自己承担不起。可是她怎么能管那么多呢,世事瞬息万变,谁也无法料到下一秒会发生些什么,喜欢就要在一起啊,管什么能不能天长地久。

“恩夏。”藤凉对着他的眼睛。

“嗯?”

“我我……”她根本说不出话来。

恩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藤凉良久,然后,缓缓地伸出手将她揽入怀中。

“你什么都不用说。”他抱紧她,“如果你愿意,也抱紧我就好了。”

突然逼近的幸福,传递过来的温度,是整个庞大安全的宇宙

-7-

转眼到了大四。毕业季,需要忙的事太多——写论文,答辩,找工作。

那天下了雷阵雨,藤凉就偷懒推掉所有杂七杂八的事情,难得清静地趴在床上看书,看得入神,电话铃声突然响起了,她吓了一跳。

是恩夏。他说他在她宿舍楼外面。“你下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藤凉换下睡衣,随便套上一件白衬衫,搭黑色及膝的半身裙,踩着平底鞋匆匆忙忙跑下楼去。

“我爸妈来北京旅游,就住在附近。”恩夏说,他摸摸藤凉的头,“还没吃饭吧?正好一起。”

太突然了,藤凉有些反应不过来,她低头紧张地看看自己的鞋尖,再看看树底下搬着面包屑的成群蚂蚁。恩夏瞅出端倪,轻轻抱了一下她说,“我爸妈人很好的,你不要紧张,慢慢来。”

就这样见了恩夏的父母。很好相处的两个人,对她很好,吃饭时一直给她夾菜,嘱咐她多吃点,像一家人一样,让她倍感温暖。

因为恩夏赶着做毕业设计,他当晚就飞回了学校。临走前,他交代任务给藤凉,我老爸老妈就拜托你咯,这几天你替我带他们出去玩。

回酒店,藤凉开始上网查北京的著名旅游景点。在北京那么久,她只去过天安门广场和故宫博物馆。平时是个大宅女,周末呆在宿舍,吃饭叫外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藤凉在纸上简单罗列:八达岭长城、颐和园、明十三陵、圆明园、天坛、恭王府、北京景山公园……

“阿姨,”藤凉递纸和笔给恩夏的妈妈,“这些都是有名的地方,你一会儿跟叔叔看看,想去哪儿玩。”

恩夏的妈妈拿过纸,趁着恩夏的爸爸下楼去买水的间隙,她握着藤凉的手说:“藤凉,你听阿姨说,阿姨不是来玩的,是来见你的。”不愧是母子,她和恩夏一样直接。

藤凉的手微微地颤抖,她僵硬地看着恩夏的妈妈,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其实阿姨见过你的,在相片上。阿夏也经常提起你……我知道你家的事,也知道你和阿夏的感情很好……”恩夏的妈妈神情复杂,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但握着藤凉的手没有丝毫的松开,“你叔叔刚才悄悄跟我说,阿夏的眼光果然没错,你是难得的好女孩……你们谈恋爱我不反对,但要结婚,我不同意。”

结婚?藤凉没想过。她爱恩夏,恩夏也爱她,以后会结婚也许是水到渠成的事,但现在她真的没有想过那么多。

“我……”藤凉艰难地开口,还没说话,眼睛湿了一片。

“是阿夏。假期时,他用开玩笑的语气跟他爸说‘爸,毕业了借我点钱呗’,他爸问‘你想创业?’他说‘不是,我想先结婚。’”恩夏妈妈叹了口气,继续说,“我知道阿夏不是在开玩笑,他一定是认真的。”

“所以呢,阿姨你想对我说什么?”藤凉终于鼓起勇气问。

“我只有恩夏一个儿子,从小到大,他想要的东西我从不说‘不’,喜欢的人也是。可是,谈恋爱和结婚是不一样的。你的家庭有点特殊,我怕以后……”

哦,藤凉终于听懂了,终于听到重点了。她突然想起高三时隔壁班的那个男生对恩夏说过的一句话:“她全家都是哑巴哦,你不怕她将来给你生个聋哑儿?”

想到这,泪潸然落下,但藤凉很快就擦干了泪水。她没有什么好自卑的,她父母虽然残疾,但却给了她最健全的爱,她多自豪。

可她为什么要哭呢?她是为自己而哭还是为她父母而哭?是恩夏的妈妈羞辱她了吗?没有。她没有强硬,没有尖酸刻薄,她在尽力地表达一个做母亲的心情,一个做母亲的忐忑。她能理解。世上有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儿子呢?她是为了恩夏好。

藤凉知道。

“给我点时间,”心脏像是被划了一道口子,藤凉忍着从心底升起的痛,哽咽地说,“我会离开恩夏的。”

这是最后,她仅存的一点自尊。

-8-

而后,藤凉考虑出国。出国也许能让恩夏彻底放弃她。但是出国哪有那么容易,她没有钱,这是最大最现实的难题。

去斯坦福大学读研,学费加生活费一年大概要花40万人民币左右。这些年藤凉的父母身体不好,没多少钱存。爷爷奶奶生前是做小生意的,曾经给她留下一笔存款,作为她以后上大学的费用。但是直到她大学毕业,她父母都没有动这笔钱。他们用手语告诉藤凉——留着给她当嫁妆。

父母的心愿不忍心破坏,就算破坏了离40万还是有很大的差距的。算了,藤凉心酸地想,不就是谈了次失败的恋爱么,至于把全家搞得鸡飞狗跳,一筹莫展吗?

就在藤凉心灰意冷时,她的伯伯站出来大力支持了,他说:“一定要出国!砸锅卖铁也要去!就一颗良苗子,全家族的骄傲啊。要钱是吧?我有,多少万都供!”

顺理成章的,藤凉如愿以偿地出国了。所有的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恩夏不知道。就连一直对她和恩夏掏心掏肺的好友路之铭,她也没告诉。

上飞机之前,藤凉打电话给恩夏,毫无预兆地提出分手。

她说:“前途对我来说,很重要,请你成全我,我们好聚好散。”

这是她对恩夏最后说的话。

挂掉电话,藤凉关机,一个人坐在候机厅里哭的差点晕厥过去。

不能在一起的人,不会有结果的爱,无论多深爱多不舍也要学会放下。毕竟这个世界上,除了爱,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去争取。

一晃一年过去了。今年暑假,藤凉的父亲生病住院,她回国探望。她很多在省外读大学的高中同学毕业后都选择回家乡的省会工作。路之铭便是其中之一。在藤凉回来的第三天,他兴师动众地带上七八个老同学一起来医院看望她爸爸。

小小的病房被围得水泄不通,两个过来量体温的护士不高兴地挤眉弄眼。藤凉的大伯善解人意地叫她:“小凉,快请同学出去吃饭。”

“我们吃过晚饭了。”路之铭一本正经地说,不过他是个吃货,提到吃的他就高兴。他把手搭在藤凉的肩上,“嘿嘿,但我突然想吃烧烤,你请不请?”

“好啊。”藤凉笑道。

“那我们去胖哥烧烤店吧。”阿白提议。胖哥烧烤店不远,就在医院过去的金花路口。

烧烤没点多少,啤酒却叫了好几打。藤凉刚坐下,路之铭的电话就响了,他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来电,再看一眼藤凉,走到门口去接。

藤凉没怎么在意,酒一上桌,陈思就嚷着要给她倒酒。

“同志们,”路之铭讲完电话,靠过来,“待会我们尽量喝,选最好的酒。恩夏要来了,后来者——我们罚他买单!”

“好!”大家欢呼雀跃地鼓掌。

藤凉的脑袋嗡嗡响了几秒,伸出去的啤酒杯顿时停在半空中。

“恩夏的堂姐明天大婚,他回来参加婚礼。”路之铭拉一把椅子,坐到藤凉身边,慢条斯理地对她说。

“哦。”见藤凉不再说话,路之铭着急地说:“我发誓,你的行踪我没有跟恩夏透露过半个字,他什么都不知道。今天你们会见面,完全是天意。”

藤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她没有怪路之铭,时至今日,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畏畏缩缩的女生了,她不会再逃避。更何况,恩夏竟然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来见她,她再做贼心虚也只能顺其自然。

-9-

快到九点半,恩夏才姗姗来迟。这时阿白李晨和陈思因为临时有点事先走了,还剩下两对一直猜拳拼酒的家伙,已经烂醉如泥,站都站不稳。

路之铭无奈地扶额,对恩夏说:“藤凉就交给你了,我送几个酒鬼回去,晚点再打电话给你。”

恩夏点点头,帮忙拦了两辆出租车。

人散了,恩夏对藤凉说,“我们换个地方。”藤凉魂不守舍地拎着包跟在他后面,她走得很慢,整个人飘飘然的。

恩夏走几步停下来等她。“怎么喝这么多?”他蹙眉,手背自然地放到她额头上轻轻一碰,“你看你。脸烫成这样。”

嗔怪的语气带着温柔。他又恢复了以往他们相处的时候,揉揉她的头发又问:“是不是很难受?”

为什么呢?明明有那么多女孩子值得你去追去爱,可你偏偏要选我。藤凉以前俗不可耐地问过恩夏这个问题。

她记得当时恩夏笑着回答说“我觉得你不能没有我。”“把你交给别人我不放心。”“像你这种快要绝种的笨蛋,只有我这样聪明绝顶的家伙才配得上。”他说那些话的时候,嘴角会微微上扬,沾沾自喜。

藤凉曾在那样触手可及的幸福里,浮出不可言状却无比柔软的念头,此生有你足矣。

“我没事。”她低下头,没有看恩夏。

“你等我,我去给你买点葡萄,新鲜葡萄可治酒后反胃。”说完,他三步作两步向水果摊走去。

“恩夏。”藤凉叫住他,毫不留情地说,“我们已经分手了。”

“所以呢?”恩夏索性转过身直视她,他的眼神很犀利,像是要把她看穿一样。

随即,他的目光落在藤凉的右手上。“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恩夏先泄气,头微垂,“我没有自作多情,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我。”她手上戴着的戒指,就是最好的证明。

藤凉怔住。她右手戴在中指上的戒指,是三年前他送她的。他说,我要让那些对你有非分之想的男生知道,你已经是名花有主的人了。藤凉当时笑着骂他幼稚,但她戴上戒指后就再也没摘下来过。

“你跟我分手是不是因为我妈妈?她跟你说了什么话你告诉我。”恩夏激动地抓着她的手臂,藤凉吃痛地盯着他。

“不是。”藤凉缓缓地说,“是我骨子里原本就不甘平凡,一抓到机会就想远走高飞。”

“你骗人!”恩夏摇晃她,“我该怎么做,你才肯对我说实话?!”

藤凉的眼睛一点点模糊,她含着泪,口是心非地对恩夏说:“你什么都不缺,你没有被嘲笑过,没有被人看低过,你理解不了我的心情。我想骄傲地活着。”

“恩夏你不要固执,放开我好吗?我求你。”藤凉像个孩子一样泪流满面地哀求他,“好不好?求你……”

“好。”这个字说出口,恩夏突然失声痛哭起来。

恩夏离开的时候,他紧紧地拥抱了藤凉,流着泪说:“我答应你,从此以后,不再爱你。”

如果此时,你看到有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短发年轻女子,蹲在金花路海滩边的椰林广场中央,抱着膝盖撕心裂肺地哭,请你不要回头看她,不要让她觉得难堪。她不是疯子,她只是特别的伤心。

她初中时看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以为那个铺满金色沙子一望无尽的地方是她这一辈子去不到的远方。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世界上再远的地方都可以坐着飞机去。

今生今世,她注定去不了的远方原来是守在她爱的男孩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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