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在我初中一年级的时候突然去世了,在非常平常的冬天的凌晨。
那时早五点的起床号还没响,我还在学校宿舍睡成一团,婶婶喊着我的名字砰砰地敲着宿舍的门,室友喊我:“xx,你快点,老师哭了!”我那时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却也猜不到那方面。婶婶拉着我的手一路走到校门口,坐到车里才听到叔叔似乎斟酌半天说出的一句话:“xx,你爸爸不要你了。”我那时甚至想到,我爸爸这样的人,竟然会出轨么?
汽车从学校一路疾驰到奶奶家,一进门看到门上贴着两张白纸,才恍惚缓了过来。走到大堂,便看到一直以来都带着笑容的父亲穿着上海滩电视剧里的那种西装和帽子,以一种十分衰败的枯灰的表情,安静地躺在大堂中间。我这时才似乎明白“你爸爸不要你了”是什么意思。我被人群簇拥着走到他身前,他们告诉我去送你爸爸最后一程吧,去跟你爸爸说说话,我张了张口,却如何也不能将床上僵硬的尸体与他平时鲜活亮丽的模样联系起来,只是跪了下去,到底没有发出声音。浑浑噩噩过了几天,我一滴泪也没有流,也偷偷听到有亲戚说我是个不孝的,爹死了连哭都不哭一下,我只当作没听到,仍不在人前掉眼泪,似乎我不哭,父亲就没死一样,只麻痹自己是做了一个不好的梦,梦醒过来他仍是光鲜亮丽的样子,把头发梳得蓬松好看,骑着他非常宝贝的摩托车带着我在公路上飞驰,红绿灯的时候等在所有车辆的最前面,唱刘德华的“给我一杯忘情水”。
火化的那天我抬头看着巨大的烟囱一缕缕往外吐着青烟,才确定了这不是上天给我开的一个玩笑,父亲是真的不在了,那里面烧的就是他。我那时想,人死了还会感到痛吗?那里面那么高的温度,把人都能烧化了,他会感到疼吗?这么想着我再也绷不住,仰着头追着他化成的青烟,开始像真的12岁的孩子一样扯开了嗓子哭叫了。从火化场出来之后,他变成了一小包红色的包袱被母亲抱着,我那时想,他那么高大又鲜活亮丽的一个人,怎么就变成这么一小包灰土了呢?
父亲去世之后的一段时间,我时常回想我跟他之间相处的12年的回忆,却总也寻不出什么值得纪念的事来,于是开始后悔没有在他30多年的生命中做一个乖巧听话的好女儿。
我很少只跟父亲两个人一起出去,唯一有的记忆是他带我去买一品红。我父母都在花卉市场开花店卖花,有时候也带我去店里玩。父亲时常要出去进货,大多去广州,一去去个一周,大卡车拉满满一车的花回来,晚上的时候就给我和母亲打电话,说些今天的见闻,买到了开得多么好多么好的花,价钱怎么怎么样,最后跟母亲说些乱七八糟不着边际的话,总不舍得挂断,电话放在电视柜上,母亲就端着小板凳,坐在电视机跟前一打就是一个多小时,母亲总是让我在电话挂断前跟他说话,招呼坐在两米开外看电视的我过来:“xx,你爸爸想你了,快来跟他说几句话!”那时我大约是叛逆,不怎么粘爸爸,总是不屑一顾地回答道:“我才不说呢!”于是那边就传来似乎是失望的声音:“她不说就算了,挂了吧。”遂挂断。这样重复了七天之后,父亲就回家来了。我最喜欢翻他回来时的旅行包,这是幼时的我的一大乐趣,里面总有一些他在火车上剩下的填肚子的零食,有时是几个小面包,有时是几根火腿肠,运气好的话会有一桶被压得变形了的泡面,这些总让我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喜。有时他也给我带书回来,小的时候是《脑筋急转弯》,大了一点是《昆虫记》、世界地理和旅游的地图册,他在火车上给我买的精装《中华上下五千年》现在还在我的书柜里好好的放着,现在想起来,我看书读报的兴趣也许是那时候养成的。
父亲有时也在本地进货,开着面包车在后备箱装两箱子花到自己店里卖。有一次去买一品红也带着我去了,到了地方发过来的花因为在箱子里闷了太长时间有点蔫了,父亲就牵着我的手跟对方理论,花了有一段时间,我等得不耐烦就开始闹着要找妈妈,于是他就抱着我跟对方谈买卖,回来的时候看到路边的自动冰淇淋机,给我买了荔枝味的甜筒,嘱咐我“回去之前吃完,不要叫你妈知道”。具体细节已经模糊不清了,也早已过了看到冰淇淋就撒泼打滚的年纪,但是这个场景不知为什么仍刻在脑子里,十年过去,虽然没有刻意避免荔枝味的冰淇淋,但每次尝到都会回想起这一幕。
花卉市场花多蝴蝶也多,有次父亲捉了一只跟成人手掌一般大的漂亮翠色蝴蝶给我,翅膀尾端伸出两条长长的燕尾,玩微博之后看到博物杂志才知道那是绿尾大蚕蛾,他把绿尾大蚕蛾欲藏还露地放在花上,神神秘秘地喊我过去,说“给你看个好东西”,又故意不告诉我在哪,引着我自己发现,看到年幼的我发出一声惊呼,他就露出开心的神情,哈哈大笑。我小心翼翼地捧起绿尾大蚕蛾,绿尾大蚕蛾就乖乖地趴在我手心,我疑惑它怎么不飞走,父亲告诉我为了抓住它已经把它拍死了,我又反过来怨父亲残忍了,于是嚎啕大哭起来。现在想起来他不知是花了多大功夫才抓住那只绿尾大蚕蛾,当时的我就是稍微懂事一点也该说一声“谢谢爸爸”才是。
父亲也不总是笑笑地哄我,他生气的时候又变得十分可怖,那时我又真的害怕他了。我有时候皮得狠了,又轴得厉害,不肯认错,父亲也会动手打我,狠的时候会用皮带抽,抽得身上青紫一片,那时我已经会自己洗澡了,但父亲打完我之后母亲总是借口帮我洗澡查看我身上有没有伤痕,父亲则仍是一副生气的样子,不管把我打成什么样也不关心。有一次我气愤过头冲着他大吼:“你才不是我爸爸!我没有你这样的爸爸!”于是之后就进入冷战期,我们照常一起生活,我却绝不叫他一句“爸爸”。有一天早上起来听见他用电脑放当时我喜欢的动画主题曲,像“小哪吒”“猴哥”之类的,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因为我太久没有喊他,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想出的求和措施。后来也才知道了他会趁我睡着偷偷抚摸我的额头,把我的头发顺着额头一下一下往后撩,这也成了我长大以后伤心的时候在没人的地方偷偷安慰自己的方式。
写这篇文章是因为在微博上看到一段视频,短短两分钟被转发哦6万多次,是一位父亲写给自己25岁女儿的一封信,于是我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父亲去世距今已经十年了,我几乎没有梦见过他,有时意识到梦见他了,醒过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细节,有时梦回幼儿时期,却只是我们在爷爷奶奶家吃完晚饭,他踏着月光背着睡着的我回家的场景,如今我已经年过20,我有时想,父亲要是现在还在的话,他还会不会在下班的时候买一支荔枝味的冰淇淋给她早就不是孩童的女儿呢?他会不会对我催婚呢?他会不会也像这位博主的父亲一样告诉我“一切都来得及”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要是还在的话,肯定就有人偷偷抚摸我的额头安慰现如今焦头烂额的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