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不知道屋外那片树林从哪里来，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怎么出现的，反正我看见它时，它已经在那里了。

于我而言，它显得无迹可循——这倒也不准确，不如说它像我来到这人间，像众生被抛入这尘世，从别处带来的记忆仿佛是会干扰到这一世的危险物品，被生之来处的安检扣留了。它出生之后的模样，或一次微风吹动枝桠，或一次鸟儿振翅抖落羽毛，也不曾被我知道，直到我看见了它。这就好像我不记得自己形成的过程，不记得自己出生的场景，直到我长到一定年龄，突然有人把这些事告诉我，把这些陌生的往事强加到我身上。那种感受，仿佛从尘封的橱柜里翻出一件儿时的衣服穿上，明明属于自己却颇不合身。

记得一次晚饭后，奶奶和我说起我小时候的事。她说我出生时长得丑，以至于她初见我时吃了一惊，不过很快变好看了。我头一回听说小孩会有这等变化，又照照镜子，心生困惑。她又说我出生后和很多个新生儿放在一间屋子里，而那天我的外公外婆恰好赶来，迫不及待想见我。但几乎千篇一律的婴儿让他们一时手足无措，只得伸出手点着符合自己心理预期的小孩问医生，是不是这个？是这个吗？结果呢，我恰是离门最远的那个，在角落里不起眼的生命。屋里一共有多少个孩子呢？十几个？几十个？奶奶讲过，我却记不清了。我现在常想，十六年前与我同屋的孩子如今都去了哪里？都过着怎样的生活，受着怎样的教育？都遇到了些什么人？这医院小小的房间，似一片放射状铁路的中心，所有新生儿都是空荡荡的列车，不过多久就会发车，每经过一个站点，就有一批乘客涌上来，那批乘客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记忆。哪些列车都开到哪儿了呢？是不是有的还没开多远，有的已经驶向天之涯地之角了呢？他们载着怎样的生活和怎样的情感？怎样的乘客会永远留在车厢里，怎样的乘客中途就会下去？以及——他们真的还在各自的轨道上运作吗？

说起来，我这辆列车有两次差点报废，一次在我出生时，一次在我出生后不久。听我奶奶说（她似乎每件事都记得很清楚），我刚从肚子里出来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啼哭。没有啼哭，意味着肺功能未激活，无法自主呼吸。医生急忙拍打我。我终于是哭了。讲到这里，大家都似乎松了一口气，笑而不语，仿佛回到了我初来乍到的那天，看一个胆怯的新生在老师的鼓励下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姓名，这是向宇宙宣告又一个生命和母亲一起挺过了出生的苦难。奶奶又说，我出生后没几天，母亲发现了我的异常，这些症状和书上所说的“肠套叠”极为相似。她心生疑虑，打电话给外婆，外婆却不以为然，认为是喂奶的姿势不对导致的。母亲不放心，带我去了医院，一查，果真是肠套叠。治疗用时不长，但奶奶说那时我整个人直挺挺一动不动，双眼瞪圆，发不出一点声音。说这话时，她捂着胸口，仿佛这是自己的疼痛。我听着心惊胆战，不免又有些诧异，我有过这样的经历？听起来就像听别人的故事。但这是事实，死神的手的确两次抚过我的肩头，一次在我出生时，一次在我出生后不久。回想那些陌生的往事，我顿时觉得自己真是天地的宠儿，生灵和死神都争抢着要带我走，而死神失手了，于是我被拽入一场短暂却漫长的旅行。与我一道发车的还有很多人，如今都杳无音信。那或许是我最初告别的伙伴。

又回到那个问题：那些伙伴都到了哪里呢？是在世界之巅仰望星空，还是已在九泉之下开始另一段不为人知的旅行？这些问题缠绕着我，仿佛生者和死神的双臂从两个方向缠绕着我的脖颈，我面向生者谈天说地，而死神在我身后一言不发，静候我的转身之时。让我们假定那些伙伴都还活着，那又会是怎样呢？我被抛入一个开明、和睦的家庭，而亲戚间的矛盾不时入耳：争夺财产、事业的倒闭和重建……我觉得危险就围绕在不远的地方，却被一道障壁挡住无法将我触及。但别的孩子又如何呢？譬如那部分亲戚家的孩子，财产的争夺、事业的波澜，也许会蔓延成他们的苦难。那些十六年前和我共处一室的伙伴，也未必个个像我一样幸运，也许类似的以及我难以想象的苦难正在或即将发生在他们身上。上天留了一个舒适的位置让我坐上吗？不对，应该说坐上那位置的孩子刚好是我。无论如何，世界上那么多人，那么多家医院，每天都有人在出生，怀着懵懂的心思从无数个点驶向无数个方向，也终会来到一点：死亡。死神一直跟着我，陪伴着我，我写这句话时他也坐在我身边读着，你读这句话时他也站在你身边看着。他不说话。他一说话，我们只好哑口无言。

我到窗前转了一转，窗外除了永恒的风，什么也没有。那片树林早就被砍去了，建成了公园，更热闹了，更拥挤了，我正逐渐被挤出去，挤出这里，挤出来时的路，挤出时间。我总会转身的，但我认为为时尚早——谁知道呢。不过我打算转身时给他一个笑容作为陪我一路的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