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只要稍微改变手臂的方向,我就会被扭转用力的方向,失去平衡滚在地板上。菲特·莫加纳·史坦利——不,我的剑术师傅,马琳·瑟汀,带着冷笑俯视着如此无能的我。
这是不可能的景象。十年前的那个晚上,我确实看到过这个女人变成尸体躺在地上。
让我、佩里诺亚、阿塔赫依的孩子们成为不死怪物的大人们之一。那座城市惨剧的元凶。我咬紧牙关,用怨恨的眼神抬头看着他。
在我身旁的芭达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玛琳……好像是……”
在初春的旅行中,从那座山回伊库斯拉哈的路上,我曾对她说过。我的朋友们的事,他们的生活,还有教我学剑的师傅的事。谁能想象得到呢?我的老师居然还活着,还能左右尤纳利亚的经济界。
“亚瑟,你的愤怒是理所当然的。”
说着,她悠然地坐在手边的椅子上。
“也许我本来就不应该出现在你面前,但是没办法,因为在这有限的棋子中,能够真正阻止托马斯·雷梅尔森的只有你们。”
“棋子什么的,你胡说什么!”
我想再次站起来举起剑,却被芭达制止了。
“等等,剑!”她摊开手,站在我面前。“先问问她吧。”
“没有沟通的必要。”我毫不在意地向前走了一步。“这家伙可是把我们打入地狱的人之一。”
“是啊。”老师悲哀地垂下眼睛。“我是引导你亚瑟的老师马琳,也是毁灭你亚瑟的莫甘娜(魔女)。”
“正因为如此,现在我在这里……”
“不行啊,剑。”芭达用纤细的手臂阻止我的身体。“你杀不了她……!”
她那确信的语气让我皱起了眉头。
“你是说不能杀?”
“你觉得这个女人会毫无计策地出现在你面前吗?”她说着瞪着魔女。“在充分理解了你的怨恨之后。”
马琳老师的嘴角浮现出妖娆的笑容。看起来像是在嘲笑自己。
“不愧是佛罗斯特老师。”魔女说道。“没错,亚瑟是永远也杀不了我的,即使他用那把剑刺穿我的心脏。”
她收起笑容,用冷酷的眼神看着我。
“可是,我不是说过了吗?现在的我是毁灭你亚瑟的莫甘娜。”
“什么意思?”
“你杀不了我,但我可以杀你。”
芭达大概一开始就明白了,在我旁边愤愤地咬牙切齿。我战栗地明白了。难道老师她把那个灵药……。
芭达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自己也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然后,她狠狠地瞪着对面的魔女。
“看来你有说明的打算。”
“是的,我今天就是为此才来到这里的。”
“那就告诉我吧。”芭达泰然自若地问道。“无论是我,还是剑,应该都有知道这件事的权利。”
“不过,如果你能说得通的话”,她又补充道。
“那么,我该从何说起呢?”魔女困惑地微笑着。“关于我,有好几万年要说的话。”
“胡说八道!”
芭达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魔女看到她的样子,哧哧地笑了。
“一点也不夸张。我活了七万八千二百七十九年。”
我和芭达对这荒唐的说法,狐疑地皱起眉头。
虽然是开玩笑的口吻,但她说出的具体年数,在我们心中留下了奇妙的生动印象。魔女开心地看着真假难辨的我们,继续说道。
“是啊,还是按顺序,从第一个‘我’开始说吧。”
魔女一脸清凉地坐在椅子上,用扶手托着腮开始说话。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吧——我真正的名字是路易·库兹米。隶属于尖端人类文化追录研究所(Institute of Advanced Human Culuture and Additional Record),通称AHCAR机构的文化人类学者。并且,为了阻止交叉时刻激励交叉保护冲突而来到这个世界的历史改写者之一。”
“我来到这个世界,是在正历1843年的春天。”
魔女的独白就从这句话开始了。
“我在西历世界的年龄已经超过三十岁了,但转移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的身体已经退化到五岁小孩的程度了。”
这么说来,我想起来了。那个圣女——哈凡迪亚看上去只有十四岁左右,但她实际年龄更大。
“这个……”芭达颤抖地问道。“是受转移的影响吗?”
相对地,魔女静静地点头。
“异世界线历史逆行,顾名思义,就是违背时间流逝的行为。本来的话,十岁的孩子回到九年前,他就会变成一岁;如果回到十一年前,他连存在都消失了。如果违背时间,那肉体也会受到报应。这就好像苹果无法违背重力而不断掉到地上一样,是这个世界的规律。”
“但是,”芭达插嘴道。“你们成功地让苹果一直飘在空中。”
“真是个绝妙的比喻。”魔女开心地笑了。“没错。人类成功地创造出了将时间逆行带来的影响最小化的技术。但是,即便如此也有限度。从我们所处的时代可以触及的历史最多也就是五百年以前,即到十九世纪为止,这是一个上限。”
我皱起眉头。
“失败?”
“严重的时候会消失,轻的时候会失去记忆。”
关于后者,我知道完全相同的事例。魔女继续说道,就像要把它捞起来一样。
“幸运的是,我没有像尼古拉斯·泰勒——对,圣女阿特拉比安卡那样丧失记忆。”
听到这个名字,芭达的表情瞬间悲哀地扭曲了。她像是不想让人察觉似的,反问道。
“所以说,你转移的地方是伊维尔修山岳地带,也就是阿塔赫依的城镇?”
“是的,阿塔赫依人民的祖先是AHCAR阿卡机关的人,所以我很快就被接受了。从那以后,我开始协助他们提炼‘最爱的灵药’。在主导者泽乌尔·图埃尔夫博士那里。”
突然听到父亲的名字,我移开视线,咂了咂嘴。这是我再也不想听到的名字。
“不久,街上有了十三个孩子,表面上我是他们的教育负责人,特别把培养健康体魄作为重点项目。”
“……接下来我知道。”我插嘴道。“我明白了。你是为了把我们当作实验体,才让我们学剑的。”
我的脑海里掠过夏娃的身影。对了,我和她一样。为了他们的计划而培育的实验体——换句话说,这个魔女就是我的雷梅尔森。
“不,那倒不是。”魔女立刻回答。“你不可能知道‘之后的故事’,因为那一回的你和现在的你不是一个人。”
——你说什么?
我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亚瑟,我真的很对不起现在的你。不过,完成‘最爱的灵药’是绝对必要的。准确地说,是被下了那个药的亚瑟·图埃尔夫的‘王之血’。”
“我的血?”
“为了那灵药的前一个存在,精制出不仅是不死,甚至是不老的真正完成形式——‘尽头的灵药’。”
不知为何,我的背脊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惧。我觉得好像有什么巨大的事物正在以我为开端发生变化。而且,这恐怕不是我的意思。
“不只是不死,还有不老……”芭达喃喃自语后,好像注意到什么似的抬起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可是,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
女巫像是在肯定芭达最终的答案,微微一笑。但是,那微笑不是一般人的表情。
“多亏了你的血,这才得以完成,籍由我个人。”
那是一种达观一切,仿佛能看透一切的超然从容。
“我服用了‘尽头灵药’,成为长生不老的魔女——”
魔女像在说昨天的天气一样,简单地说。
“从那以后,到时间交叉点为止,大约经历了五百年。”
混乱猛烈地踢着我的头盖骨。
你说什么?
活了五百年?
到底在说什么——。
“老师,你在说什么?”
但是,她没有理会我断断续续的提问,继续说道。
“即便如此,我还是没能避免一场大灾难。五百年后,所有的档案都变得混乱,克罗诺阿尔特蹂躏了世界。所以,我决定再一次挑战。”
芭达在我旁边捂着嘴。她的眼睛里包含着惊愕和畏惧。
“不可思议的是,在与这条历史线冲突的西历世界里,并没有路易·库兹米的存在。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是啊,也许是某种历史的抑制力之类的东西在起作用。总之,我混入了时间交叉点的混乱之中,再次成为AHCAR阿卡机关的职员,再次以历史线的修正者的名义,为了再来一次。”
我的理解终于开始跟上,而这种理解又让我感到绝望。也就是说,活五百年,然后再重新来过。
“——我再次踏上异世界线逆行历史,作为五岁的孩子转移到了阿塔赫依的街道。”
魔女用平静得令人吃惊的语气讲述了令人震惊的故事。
“虽然还能维持记忆,但很遗憾已经转移的我并不是长生不老的人。由于历史逆行的影响,我的身体已经回到了服用‘尽头灵药’之前的状态。所以,我和上次一样,再次在阿塔赫依协助提炼‘最爱的灵药’。”
然后,魔女用令人毛骨悚然的充满慈爱的眼神看着我。
“亚瑟,我再次遇见你们,养育你们,然后失去你们。”
“你是……”芭达的声音在颤抖。“你重复了多少次?”
面对如此庞大的数字,我无言以对。
大约五百年,重复了一百五十六次。
这个女人所说的七万八千二百七十九年的岁月。
这才是——这个魔女真正活过的年数吗?
“五十次之前的时候很辛苦,但是一百次的时候就掌握了诀窍。”魔女用怀念的眼神继续说道。“偏向倾向的普遍化只有通过行为的反复才能实现,这是一般的理论。”
我无法忍受。我忍不住了。
“为什么?”我叫道。“为什么重复了一百次,还是在那座山、那座城市!还是没能救出我们!”
马琳老师垂下眼睛。我毫不在意地继续说。
“如果是你的话,应该可以拯救的!佩里诺亚、兰斯洛特、特里斯坦——十二个孩子!那个城市!如果是你的话,应该可以拯救的!”
“不,我不是没救过。”
马琳老师抱歉地摇着头。
“我也想过很多次去救他们,但是不管重复多少次,在‘最爱的灵药’的实验过程中悲剧还是发生了,孩子们变成了怪物,每一次都毁灭了整个城市。虽然也想过只救街上的人,但在下山的过程中遭到了长着獠牙的野兽们的袭击而全军覆没。虽然不愿意相信,但应该说是命运的收敛力——总之,规则就是这样的。”
“既然如此,不做那种可恶的药就好了!”
“那可不行。”马琳老师的语气和刚才完全不同,很冷淡。“如果没有那个实验,就不会产生‘尽头灵药’,我也无法重复这个世界。”
这太任性了,我的热血沸腾了。
“开什么玩笑!”
我满腔激昂,再次砍向她。但是,和刚才一样,被一把小小的短剑轻而易举地击倒了。我没能制止住她的气势,在地上乱滚。我咂了咂嘴,正要站起来,却发现马琳老师不知何时弯下腰来。
然后不知为何,用预料到泪水会到来的瞳孔,注视着我。她的指尖轻轻触碰我的脸颊。
“但是,只有这次命运出现了转机。”
马琳老师慈爱地说。
“在之前的一百五十五回里,你是个废人。”
——你说什么?
“亚瑟,你总是一个人回到山里,一直被佩里诺亚杀死,直到我们都活到尽头。跨越了几千个日夜,你毫无抵抗,只是一味地承受着佩里诺亚的利刃度过了一生。”
我说不出话来。不知道为什么。但奇怪的是,我从她他的话中感受到了强烈的说服力。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共鸣。
——也许是这样。
“我试着阻止了几次。可是,你就像木偶一样。没有感情,眼神空虚,你在那个毁灭的城市里度过了一生,直到衰老超过了不死的力量。但这次不一样。”
魔女——马琳老师微微含着泪,眯起眼睛看着我。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看到你在这里,看到你的愤怒。”
愤怒和困惑堵住了我的嘴,说不出话来。那里并不是令人憎恨的魔女的脸。那是在阿塔赫依教我们练剑的马琳老师温柔的表情。
住手,我在心里想。不要用那种表情看着我。
马琳老师应该没有理解我的愿望,但还是站了起来,回头看着芭达。然后说。
“粉碎这无限延续的命运的——芭达隆·佛罗斯特,一定是你。”
“我……?”
对于突然的提名,芭达隆感到很困惑。
“嗯,因为在我至今为止度过的一百五十五次历史中,并没有出现过一个叫芭达隆·佛罗斯特的小说家。”
“什么?”
玛琳老师一边看着目瞪口呆的芭达,一边继续说。
“当然,亚瑟和你不可能相遇,因为和你相遇,亚瑟才会在这里,这次的事件也是如此。在之前的一百五十五次中,诺拉多·雷梅尔森都以人类的身体在这个世界上复活了。”
我和芭达不由得面面相觑。也就是说,在这个女人过去度过的一百五十五次世界里,夏娃的身体被诺拉夺取而消失了。
“你知道蝴蝶效应吗?”
马琳老师突然说出了这样的单词。芭达点点头。
“……啊,这是哈尔·艾利斯的空想小说中出现的想法,指蝴蝶扇动翅膀在星球背面引起暴风雨。也就是说,小小的事件可能会在世界的某个地方引发大事件。”
“是的,我认为这次也是如此。说起来,到目前为止,托马斯·雷梅尔森也没有背叛过我。在这个世界里,复杂的事情交织在一起,雷梅尔森背叛了我。”
芭达隆惊讶地瞪着魔女。
“难道这也是我的原因?”
“我是这么想的。因为有了你这个存在,一切都开始改变了。”
马琳老师慢慢地走向芭达。
“或者我是这么想的——芭达隆·佛罗斯特,你会不会是这个世界产生的一种抑制力呢?”
“你想太多了。”芭达隆皱起了眉头。“我只是个小说家。”
“也许正因为如此吧。”魔女露出妖娆的微笑。“这个世界一定希望你来写未来的故事。”
魔女用充满期待的眼神凝视着小说家。
小说家也用严肃的眼神瞪着魔女。
而最先打破这一均衡的是芭达。她无可奈何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的胡思乱想就算了。”
对此,马琳老师并没有感到不快,只是哧哧地笑了。
“哎呀,真遗憾。我还以为你的专业是这种耸人听闻的话题呢。”
“考察得太肤浅了,我的专业领域还在后面。”说着,芭达又向马琳老师走近一步。“故事会在人的心中留下什么?”
话音刚落,芭达突然一巴掌打在女人的左脸上。“砰”的一声,强烈的耳光声在室内响起。
“——这是我对你的故事在剑上留下的东西的报复。”
虽然语气平静,但芭达的脸上带着愤怒。
“你一定也有自己的理由吧。但是,践踏人的尊严和人生本身的道理,我绝对不能原谅。”
仿佛在眼前画出一条明确的分界线,芭达语气坚定地说。
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而马琳老师则捂着脸,温和地微笑着。
“……嗯,这是我应得的报应。即便如此,还远远不够。”
“啊,我真想干脆杀了你,但好像办不到。”
不是揶揄的语气。这是芭达的真心话。马琳老师再次露出扑哧一声的笑容,这次回头看着我。
“亚瑟,你也可以打我,如果有什么事,你可以用那把剑刺穿我的心脏,只要你满意就行。”
我无法回视她那直勾勾的眼睛。我不明白自己的感情。所以,我只能移开脸。
“——快......离开吧,老师。”这句话在舌头上留下了苦涩。“请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即使我不去看她,我也知道她听了我的话后依然面带微笑。我察觉到她慢慢地背对着我们。
“今天,我出现在你面前,只是想告诉你一句话。”
我没有看她。老师转过身,用温柔的眼神看着我。
“你可能不相信……亚瑟,作为老师,我发自内心地爱着你,无论你在这个世界上重复多少次。”
魔女在我心中留下了满是荆棘的蔷薇般的话语,静静地离去了。
只剩下夏日的夕阳和平静的海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