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个耳熟能详的名字,叫拾荒者。
他已经很老了。
阎王不收他,他那就么聊以卒岁的苟且着。
从东到西,由南至北,每一块儿土地,他都翻过。
从冬到夏,由春至秋,每一个季节,他都认真的经历过。
时常也有目标,只是日子过得久了,目标经常换。换着换着,就忘了最初的目标。
所以,没有人会跟一个拾荒者谈理想。这听起来,太可笑。
他不说话时,旁人都以为他是哑巴。
他说话时,旁人都嫌弃他,甚至斥骂他的肮脏与没有自知之明。
他很无奈,他想说,他一点都不脏,但这话不会有人听的。
所以,他沉默。
但是,终归是要这么活着。
终归,是死不了。
阴沉的天气意味着他的生活要向更加艰难的境地又迈一步。
无论怎样,他都习惯。
他已经习惯了三十多年。
他很适应这样的生活,这样的天气,甚至是这样无休止的日日夜夜。
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正因为没完没了的日子接踵而来,他才有了些许盼头,毕竟在很早之前他就觉得自己活够了。
他收拾着今天的“战利品”,往废品站缓缓挪着步子。
因为腿脚酸涩的原因,比往日要慢的很多。
但是天气不允许他停下脚步,他要在雨落人间之前,赶回自己的小巢。
昂贵的医药费,不是他这种人可以负担的起的。
生病这种极致的奢侈,也不是他这种人可以享受的。
索性,硬着脖子,扛着蛇皮袋前行着。
他尽量走偏僻的小路,不仅仅因为捷径,最主要的是万一落雨还可以躲一躲,而且不会蹭到路人的衣服。
虽然他已经听惯五花八门的咒骂,但是今天,在这样勉强算的上一个好的日子里,他还是想安静的过完余下的六个小时。
狂风骤起,掀开了各家各户的门帘。
泛黄的枯叶与颜色各异的垃圾袋齐齐做舞。
他捂紧了口袋,步子迈的有些艰难。
难以想象,那样瘦骨嶙峋的老人在疾风驰来的迅猛之势下如何抵挡。
他一步都没有退。
风太大了,隐在青墙灰瓦下的人们都探出头来关窗。
他们都看见了他。
一个骨瘦如柴的拾荒者,不,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在风雨中逆行。
他们都咋舌,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风太大了,蛇皮袋不够重,他怕被卷走,那是比他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他已经是个拾荒者了,再没有东西可以失去。
这个一米高的蛇皮袋就是他的全部,里面装的不是垃圾,是存放明天的能源站,也是置于今日如约而至的二十四小时。
趁风转向时,他一手攀附着小树,一手捏紧了蛇皮袋的封口,往回收站方向去。
他看见一扇门没有关。
其实,那扇门经常不关。
不过,那与此时此刻的他都没有什么干系,他的任务就是将背上的蛇皮袋,送到回收站去。
逆行一个小时,天色彻底暗了下去,风传来鹧鸪呜咽的声音让他想起了一些久远的往事。
他不经常想起往事。
只是偶尔。
像他这样的人,并不适合追忆过去。
毕竟现在的情况,多多少少显得有些讽刺。
毕竟明天能不能到来都是个问题。
所以一闪而过的往事,并未在他脑海里停留太久。
他经常唱歌。
他唱《失空斩》,唱《定军山》,也唱《西厢记》。
但是没有人听过,听过的,却不是人。
宋青是个好人。
他经常在回收站等他,即使,他早该下班了。
宋青将蛇皮袋往秤上一放,略扫了一眼便利索的倒在一旁更大的袋子里。
将蛇皮袋折好,从怀里掏出十五元一并递给他。
他擦擦手接过,细细放在衣服内襟的胸口处,轻轻按了按方才安心。
这堆东西根本没有十五元。
不论他带多带少,他都会将这十五元给他作为报酬。
这是宋青对他的恩情。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书递给宋青,这是他还宋青的恩情。
那是带着拼音标注,有图文解译的儿童用《三国》,他的孩子出生的时候他没去见,现在也能识字了,他便时不时捡几本书回来,送给宋青。
宋青明白,包装朔料还未拆封,怎么会是捡的呢?
一来二去,心照不宣。
宋青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十年前。
这些年,他倒没什么变化,除了更加苍老。
他看着渐行渐远的佝偻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关灯,往相反的方向去。
他在回去路上,像往常一样买一包劣质的烟,一把颜色鲜艳的糖果,一袋供食用三天的小米。
路过矮亭时,他停了下来。
那里常年寄居着三四个乞丐。
他看着自己身上破破烂烂的布条,抬起头,缓缓走近。
他与他们不一样。
拾荒者与乞丐不一样,虽然他们面临的处境无甚区别。
今天他们没有下棋,因为天气的缘故,他们围聚在一起,裹着破旧的棉被还是直打颤。
脱了漆的矮亭与他们一样破旧,一样古老。
常年失修,四面通透,挡雨遮阳尚且可以。这一带的居民仿佛已经默认了他们的到来,亦默认了这方寸之地归他们所有。
没有人会来这里,他们就像被流放的罪人,在灯火辉煌的城市中心乞求着死亡的降临。他们更像是无可避免的瘟疫,总在一个晴光漫好的日子里,在繁华地带的各个角落向行人抖动着他们的饭碗,饱含期期艾艾的眼神里有种让人不忍拒绝的凄怆之感,不过有的或许是厌恶,或许是不屑。他看到过那种眼神,不过他从来不会给予这种人帮助,讨生活,谁比谁容易?
外面是纸醉金迷,钟鸣鼎食。
里面是饔飧不继,穷形尽相。
如果不做拾荒者,难道要跟他们一样做乞丐吗?
不,这不是他本意。
最初的目标是什么?上月是买一包烟,上上月是捡两本书,再上上月是——再上上月是什么?好像是买一束花。最初的最初,早就记不清了。
不知是他不愿再记起,还是已然忘却,他活的比过去要更长久,这份长久没有期限。
他掏出几颗糖果放在木墩上,望了望亭外,抬步一脚踏入黑夜之中。
小路吞噬了他的影子,万物归于沉寂。
“忆昔当年居卧龙,万里乾坤掌握中。扫尽狼烟归汉统,人曰男儿大英雄……”他这般唱道。
他看到没关的那扇门。
负手走过去,将剩余的糖全部放在门里,轻轻将门阖上,脸上褶痕更深了些。
回去的路显然比来时要快的多,他先去河边洗手,然后再回屋子。
虽然破旧,一个人生活足以。
早早听见远处的狗叫声由远及近,好像,每次他准备开始晚饭时,它就这么欢快的过来。吃完后,趾高气昂的就走,仿佛,每天总有一个它这样的客人来拜访他。
他开始准备吃食,在他来这里之前这个屋子是有电的。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再也没有看见有主人前来,所以他做好了时刻被赶走的准备。
但是今天实在太黑了,他有点摸不着柴火,狗在他身边来回晃悠,仿佛客人等饭等的着急了。
他起身拉了一下线,四周通明如火,他舒了一口气,开始生火煮米。
“游艺中原,脚根无线,如蓬颠。抬望眼,地连天,日近长安远。面向书堆求真谛,学衣鱼钻进字里行间。读破经文万卷,磨烂石墨与铁砚。为的是云路鹏程九万里,先受这雪窗萤火二十年……”
他拿着筷子敲桌子,唱的兴致勃勃。
或许他以前是个读书人,兴许还是个教师,有妻儿有亲属,因家乡患难来到这里。
或许他经常听戏,藤椅上下摇晃着,跟着老旧的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学着,后来妻儿不许他听,他来了这里。
或许他生来就四处流浪,只是不经意间瞧上了这个地方,就在此地落了脚。
或许他曾经有过名姓,没有人愿意知道,渐渐的,他自己也忘了。
或许这些都是他,或许这些都不是他。
昏黄的灯光下,一人一狗,满足地摸摸肚子,躺在草垛上眯着眼睛。
他将蛇皮袋枕在头下,狗一脚搭在桌子上似在提醒他收拾碗筷,外面火堆里还有一丝红煋,它一脚掀起煮饭的铁锅,火堆噗嗤噗嗤直响,它翘着尾巴趾高气昂走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孩子惊喜地问他蛇皮袋里装了什么?
他让他自己感受一下。
孩子开心地叫了出来,是玩具,是飞机,还有布娃娃,应该还有坦克。孩子越来越兴奋,蛇皮袋里发出一阵清脆的广播声,他拍着手跳了起来,还有人……
他笑笑,摇摇头。
他也不知道里面到底装了什么?或许每个拾荒者装的都一样,或许都不一样,他们只是拥有一个共同的身份而已,同样的是,他们都忘了自己本来的名姓和来时的路,也许是他们不愿意回去,也许是来时的路已经搁浅在岁月里,也许是原本就没有所谓的来时的路。
他知道的是,枕下置于今日如约而至的二十四小时即将结束,明天大概也会是个好日子。
五六十载光阴,只得了二三十年的生平,还差三行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