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漫漫光阴 爱已远离
文/蔚兰
鲁俊明对郭玉婵的情愫,应该追溯至高中时代。那一年,他读高三,她读高一。她跟着一群女生过来当拉拉队员,那么多的女孩子,他却独独记住了她。红润光洁的苹果脸,齐溜溜的刘海下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顾盼生辉,特别是笑起来的样子,低头和羞,星眸微睐,看起来特别妩媚温婉,让人无由想起诗经中那句“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谁也不曾想到,笑容甜美明媚,如四月盛放蔷薇般的郭玉婵,人生的际遇会那般坎坷不幸。
高三那年,承受不了丧母打击的郭玉婵,病了一场,导致高考失利。哥嫂不可能支持她继续读书,所以在姨妈的引荐下,她进了一家商场当营业员。
22岁那年,由姨妈牵线搭桥,她与家里开着一家小工厂的旭成婚。她一开始就不太满意,讨厌旭的粗俗、浅薄,但在被他强行夺走贞操之后,她也就认了命。
婚后不久,郭玉婵就生下了儿子。家里开的那家小化工厂越做越大,但她高兴了没多长时间,就发现灾难降临,因为随着生意的做大,旭开始打输赢极大的麻将,还开始玩女人。她哭过闹过,但无济于事,最后换来的还是拳脚相加。
她后来不再管旭了,没想到,他却闯出了更大的祸事,因为赌博输钱,他找人借了高利贷,没法还钱时,他和几个同乡合伙诈骗了江苏一家化工厂的200多万元化工原料。受害人报案后,江苏警方抓到了他。尽管后来四处找人通融打点,但作为主谋的旭还是被判了15年徒刑。
郭玉婵和旭离婚,却没有离家。一个原因是丢不下儿子,旭家三代单传,公婆是不会允许她带走唯一的孙子的。另一个原因则是她很对自己的生活前景非常茫然,如花似玉之年,都没有遇到一个知情识趣的人,现在朱颜渐褪之际,难道还会有什么奇迹出现?倒不如清心寡欲,了此残生。
刚刚30岁,郭玉婵就有了提前步入暮年的迹象。不想见人,懒得聚会。自卑、自怜中掺杂着的一丝清高、孤傲,让她用冷漠做了一只茧,将自己裹在了其间。自己是麻木的,看在外人眼里仍是不免觉得怪异,于是正应了那句话:“她虽然不在江湖,江湖上却总有她的传说”。
在得知郭玉婵的境遇后,鲁俊明却硬生生地闯入了她的生活。彼时,他已经在京城经商多年。有了房子、车子,几百万的身家,虽然在京城算不得什么,但在家乡小城,也俨然是一位成功人士。
富贵而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于是鲁俊明趁了一个春节假期的空闲,回了乡,请了一大帮子同学吃饭,然而他潜意识中有些盼望的身影却没有如期出现。他隐隐有些失落。故作不经意地提起,自是有长舌之人接茬,酒桌向来是传播奇闻轶事,惊心隐私的地方,于是郭玉婵的故事被人拿来做了下酒菜,也搅动了他心中的圈圈涟漪。
或许是因为人到中年了吧,鲁俊明开始特别怀念那年少时的纯情,隔着漫漫光阴,他居然仍能清晰地忆起,那年他将离校,托人给她递了纸条。在校旁的一个小池塘边等她。暗夜里,池旁的玉兰在迷离的月色中静静伫立着,花朵吐露着清淡的芬芳。他将一条腿跷在池塘边的栏杆上,看着倒映着斑驳树影和桔黄灯火的池水,心情既迫切又忐忑。她走过来,看到了他,有些怔住了,一双眼睛慌乱地望向了别处。转身欲离开,他上前捉住了她的手臂,她试图逃离,纠缠之间,他将她拉向了自己的胸膛。她在他怀中如柔弱的小鸟般扑腾着、挣扎着,他将滚烫的唇印上了她的额头……
正在这时,有脚步声传了过来,他不得不放开她。趁了这机会,她低着头,急匆匆地跑掉。自此以后,两人再没有单独见过面。
很长一段时间,鲁俊明的脑海里总是萦绕着郭玉婵那娇羞中带着一丝嗔怒的面容。然而郭玉婵总是拒绝见他。一颗年轻激越的心如同在烈火上烹烤,求而不得的痛苦让他倍受煎熬。
那是他的初恋,也是他的初次失恋。一切尚未来得及开始,便已结束,因而在记忆中便渐渐凝固成美丽的琥珀,让他在此后的很多个日子,不由自主地缅怀、回想。
乍闻最初令他心动的女子境遇竟如此坎坷艰辛,他心中涌起了深深的怜惜之情。他开始隔三差五的给郭玉婵打电话。为了消除她的排斥心理,他很是花了一番心思。最初的嘘寒问暖之后,他向她讲述当年对她的痴迷,隔着经年的岁月回望,那种种的快乐、亢奋、还有失落、伤心,在池塘月色,还有芬芳玉兰的衬托之下,更有了一种脱离尘俗烟火的纯美和浪漫。
中年男子绵柔、细致的体贴关爱,再加之还有学生时代的朦胧情感垫底,郭玉婵紧闭的心门慢慢开启了一道缝。当有一天,鲁俊明讲完一个笑话后,听到电话中响起她如银铃般的笑声时,想见她的欲望突然变得那么迫切。
趁了一个回省城谈生意的机会,他约了她见面,恰好她承包的柜台也要到省城进货,可以有一点闲暇,于是他们约了在一个情调雅致的茶餐厅见面。
坐在包间等的时候,鲁俊明的心是焦灼的。十多年没见,她变成了一副什么样子,生活的艰辛是不是已经把她打磨成了一个满面沧桑的怨妇?如果那样,倒真是“相见不如怀念”了。
当包间响起“笃笃”的敲门声,他打开门,只觉得眼前一亮,郭玉婵穿着一条花色素雅,非常有古典韵味的丝质长裙,衬托得身姿极为曼妙。她的面容看起来没有学生时代那般圆润可爱,但瘦下后轮廓看起来更为精致娇俏,略略卷曲的栗色长发,披在肩头,为她增添了一丝娇媚。初次见面,她一如从前那般紧张羞涩,两个人相对坐着,偶尔目光相撞,她总是马上低头回避。为了排解这份尴尬,鲁俊明充分发动三寸不乱之舌,讲着一些轶闻趣事,她用不锈钢勺子在盘子中不经意地扒拉着,笑意微微荡漾在嘴角,温文淡定中却有一份疏离。他的心一如从前那般全然迷失,一种很久没有感受过的蓬勃与亢奋潜滋暗长。
鲁俊明对这份重新寻找回来的激情非常投入。隔着千里之遥,无法时时见面,他于是买了一台最新配置的电脑送给郭玉婵。接下来是她的生日,他又到商场,精心挑选了围巾和香水快递过去。
他开始再次为一个女人而牵肠挂肚,魂牵梦萦,心中充满了幸福,也充满了煎熬。
有一次打电话,他从她的嗓音中听出她有些异样,一问,果然是胃部长了一个肿瘤,正在为是否住院治疗而纠结。他当即乘飞机赶回去,为她办理了住院事宜,又专门放下事务,陪了她两天。
兴许真是被鲁俊明感动了,病好之后,从未主动过的郭玉婵给他发了一封很长的伊妹儿,充满了缠绵悱恻的情思,也有“恨不相逢未嫁时”的愁绪。
其实,鲁俊明是想克制自己的,他只是想以自己的能力帮助郭玉婵,但感情之火的蔓延,却让他无法自控,他开始夜夜辗转难宁,睡梦中,也是郭玉婵妩媚的笑靥。
他们还是落了俗套地在省城一家酒店见了面,欢娱如梦中的想象一样美好热烈,酣畅淋漓,鲁俊明甚至有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迷醉之感。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光,他们相处的都是非常甜蜜融洽,电话粥煲到了发烫,偶尔一次的相聚,更是耳鬓厮磨、难舍难分。因为是自己珍爱的女人,鲁俊明自然极力呵护关照,他也曾动过心思让郭玉婵到京城来,但考虑到种种情形,又觉不妥,他和妻子胼手胝足打天下,又有一个已经十多岁的儿子,他纵是再爱郭玉婵,也不可能离婚娶她,如果要她过来,时时厮守,一来害怕露了形迹,二来对她也不公平。
然而,女人大都是在情感上没有安全感的,喜欢患得患失。郭玉婵又是那种心思极为细腻幽微的女子,便渐渐地生出了怨怼、忿恨。有时是因鲁俊明没有及时回复信息,有时则是因他寄过来的礼物不合心意。
情人节时,鲁俊明买了一个2000多元的皮包寄过去,花色素雅,样式也很潮,郭玉婵却嫌包包太大了,和自己的小巧身形不符;鲁俊明为了弥补,又去买了两套内衣,郭玉婵又数落尺码不对,颜色艳俗。
隔着千山万水,总是因为一些很琐碎的小事而争执,郭玉婵脾气一上来,就关机不肯接电话,任鲁俊明烦躁不安,无所适从,他渐渐感受到了这份情感的沉重和羁绊。
曾经的轻盈与美好那么快就飘逝不见。
郭玉婵又一回因为鲁俊明没有及时回信而赌气,整整一个月不肯理他。鲁俊明好不容易将手头的公事处理完毕,一个人开车,从北京回到家乡,他原本想带着郭玉婵到安徽黄山去玩一趟,因为一次谈话时,她曾经流露出对黄山的无限向往,而如果开车去游览山光水色,自然方便些。
见了面,鲁俊明赔尽小心,赌咒发誓,说了一大筐甜言蜜语,才让郭玉婵稍稍展颜。但这一次的鱼水之欢郭玉婵明显心不在焉,不在状态。事毕之后,她依然幽怨无比,愁眉不展,再三追问,才说出谜底:原来她表姐给她介绍了对象,是一个刚死了老婆的中年男子,在一个很有实权的部门任副局长,而她现在孩子渐渐大了,可以丢开一些,总是住在离了婚的前公婆家中,终归是名不正言不顺,所以她承认自己是有些动心了。
一想到自己心爱的女人要变成别人的老婆,鲁俊明的心一下子绞结起来,他一下子死命地抱住郭玉婵,一个劲地说:你是我的,我不许你嫁给别人,不许,不许……
那你能给我什么?你能给我婚姻吗?郭玉婵泪盈于睫,带着怨忿逼问他。
他有些颓然地放开了手。
如果你一定不能离婚,那我提出一个方案,你愿不愿意?沉默了良久之后,郭玉婵眼中开始浮现一丝希望的亮光,她说:我不逼你离婚,但你得出钱给我买一套房子,我讨厌总是在酒店和你这样偷偷摸摸地见面,如果有了房子,我们以后见面方便些,我也有个安身立命之处。
这,这……鲁俊明嗫嚅着,一时完全不知如何回应郭玉婵的这个要求。在旁人看来,认为他这样的老板,拿个四、五十万元出来轻轻松松,却不知道他手中的流动资金根本就没有多少,他不可能一下子筹集到这么多钱,而且还要在不被妻子知晓的情况下。
看着他犹豫的样子,郭玉婵吁出一口长气,面色沉黯下来。
那天无论鲁俊明怎样挽留,郭玉婵都不肯吃晚饭,连鲁俊明特意购买的生肖玉佩也拒绝,神情又回复到从前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鲁俊明一直站在窗前,目送着郭玉婵瘦弱倔强的背影,看她坐上了一辆艳红色的出租车,看着那辆出租车逐渐驶出视线,然后渐渐渺远成一粒看不见的天边尘埃。正是春天,酒店门前有一条如玉带般的清澈河流,缓缓地向东奔流,两岸桃红柳绿,缤纷如锦。风明明轻柔得很,枝头稠密的桃花花瓣却突然汹涌飘落,在空中旋转飞舞,缓缓地委顿入泥。在渐渐深浓的暮色中,鲁俊明抹了一把眼眶,手中一片湿濡。
花瓣的凋零,是不是也预示了一段情感的终结?
郭玉婵做的非常绝,她换了手机,删了QQ,斩断了一切和鲁俊明联系的渠道。
她原本是将爱情看的过于盛大而美好的女子,爱的时候,是倾心纵情,恨的时候,是刚烈决绝。
亦舒曾说过这样一句话:爱的关键不在于他有多少钱,而是他肯为你花多少。在郭玉婵看来,鲁俊明不愿为她花钱,甚至在她摆明了态度,愿意放弃名分尊严而追随的情况下,仍然拒绝了她的要求,内中缘由,不过是爱的不够深罢了。
鲁俊明能够想象郭玉婵的痛苦、怨恨,他也曾想过解释、求恕,但随着时日的渐渐流逝,终于知道那不过是一种徒劳。既然担负不起对一个女人的责任,那么继续纠缠下去,又有何意义?在许多个夜晚,于辗转反侧的痛苦纠结之中,他越来越深刻地懂得,鱼与熊掌不可两全的致命缺憾。
回首往昔,鲁俊明依然觉得郭玉婵是他此生最为珍爱的女人。距离之美曾吸引他们靠近,心之孤独曾让他们缱绻,生活繁复让他们碰撞,宿命之题又让他们最终别离。
谁也逃不过缘起的悸动与欣悦,谁也逃不过缘灭的怆然与颓唐。难怪别人都说哀乐中年,是因为到了这个时段,生活自有一种缓慢、细碎,而又强大的力量,阻止你去改写过往的人生,你没有办法打碎你身上背负的责任枷锁,你没有勇气开始另一种曾经梦寐以求的人生。
所以,隔着漫漫的光阴,鲁俊明现在只能默然看着一段曾经像云朵一样轻灵飘逸,梵音一般荡气回肠的美好情感渐渐远离,心潮翻滚,而又无可奈何。他那么清醒地明了,相对他和郭玉婵十多年前的那次分离来说,这一回,才是彼此生命之中真正的永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