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三角梅

准确地说,我是第一次回到这里。

这是一条逼仄的小巷子,不过一米宽的巷道两侧,竖起的院墙却有两米来高。一路走过,偶尔有院墙内高而挺拔的树为巷子拢出一片片浓荫,浓荫下,青苔恣意生长。

铁门发出吱嘎的声响,表明经年失修的岁月里,这里几乎没有人来过。手上沾满了褐黄的铁锈,散发着粗砺的铁腥味。

母亲却转动轮椅径直进去。

院子在浓荫下显得阴森而又萧条,满院的枯叶在轮椅的碾压下发出薄脆的声响。黄昏的阳光已经穿不透那片浓荫,只是将它的轮廓斜斜地印在黑漆漆的窗户玻璃上,整个院子像是暮霭沉沉里的老人,母亲却望着那片浓荫,喃喃自语:“还好,还在,还在!”此刻母亲的脸上已经看不见病容,夕阳的余辉给她镀上一层金芒,眼里满是归家时的满足和宁静,仿佛她的到来,只是为那一了丛密不透风的植物。

当晚,我们宿在宾馆,母亲已经抵挡不住旅途劳顿,沉沉睡去。我去酒店前台,打听家政公司电话,巷子里的老屋需要彻底清扫。母亲说,她要住家里,明天就回去。

酒店外面是灯光璀璨的夜,我站在酒店阳台打量着这个城市。这是母亲多次提到过的地方,她总说,我和你父亲在那里相识,又在那里结婚,在那里生下你的哥哥和姐姐,在那里送走了双方的父母。她还说,她想念那院里的三角梅,那里才是她的根,她要死在那个地方。

然而,母亲所说的这个地方,我并没什么感觉,它与其他城市并无二样。同样的高楼林立,同样的车流如注,同样的灯火辉煌。

再次回到小院,是第二天的黄昏。小院已经整洁,杂草都已拔去,窗户也是几净无尘,玻璃将落日余辉反射到那丛绿荫之上,新搭成的花架把本来迤逦一地的藤蔓高高支起,明显是重新修剪过的,垂下的部份倒有了些垂杨柳的风情,这时我才注意到,浓密青翠的枝叶间,隐约透出些玫红,像叶又像花。

此刻,四月里微暖的晚风拂过,这个城市角落里的小院,散发着一种岁月安好的静谧来。

母亲说:“这三角梅,当年你爸亲手种下的,四十年了。”

原来这就是母亲心心念念地三角梅,她与父亲的定情之物。虽然定情之物由来已久,但除去代表亘古不变心的金银玉器,似乎鲜有人将植物当成定情之物。母亲脸上的哀伤显而易见,她定是又想起了父亲,我轻抚上她的肩头:“妈,你看这三角梅长得多好,代表爸还念着你呐。”

母亲低头拭了拭眼角,回头看我,眼里满是笑意:“是啊,当初栽下时,和筷子一般粗,如今海碗粗了,难为你爸惦记了这么多年,它还长得好好的。你爸啊,是个重情重义的男人。”

父亲去年病逝,临终前,父亲拉着母亲的手说:“有生之年,回去看看老房子,看看三角梅,如果可以,把我也带回去。”母亲点头应允。

回乡计划总是因为子女的忙碌而搁浅,母亲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她说,你们抽个时间送我回去就好,我不需要你们陪我在那里生活。

然而,我们忙碌之余,总想时间还多,总是看不见母亲眼里越来越浓的落寞。突然有一天,母亲在厕所摔倒了,中风的后遗症便是无法再直立行走。于是,我停掉我的工作,陪着母亲回来。

回到老房子后,母亲的精神状态似乎越来越好,食量却越来越少。我问她,她总是摇头,告诉我别担心。

她时常坐在花架下的石桌前,一杯茶凉了又续,续了又凉。她不常说话,但脸带微笑,似乎在回忆从前。日子过去半月,绿荫上的玫红越来越多,越来越浓烈。终于有一天,她拉着我在院子里坐下,月光从院子的西墙照进来,一地朦胧。

母亲从枝蔓上摘下一朵三角梅,别在耳边。年逾六十的母亲此刻像二八少女般,用手轻抚那朵三角梅,自顾自言:“小宝,你知道吗?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虚荣,你爸爸怎么会死在上海,到如今,遗愿未了。”

原来,二十多年前,母亲嫌在这座小城市没有发展前途,强迫父亲辞去了公务员职务,一起到上海打拼,我是在上海出生的。上海事业稳定后,父亲多次提出回老家,母亲没同意,想着三个孩子都在上海,缓一缓再回去也无不可,只是没想到,父亲的突然离世,给母亲重重一击。

她的言语里那么多愧疚,让她夜不能寐。手再次抚上耳畔的三角梅:“小宝,这棵三角梅好好养着,算是你爸留的念想。”

第二日,母亲没再醒来,她面容安详,如同睡着了般。

我们兄弟三人将父亲母亲安葬在小城的山上,我在他们的坟前种下两棵三角梅,愿它们能伴父母长眠在这小城之畔。

偶尔,想起那夜母亲耳畔的那朵三角梅,我都会回去老房子,去花架下坐坐,静候一地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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