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无赖是苍老

        前日回家，在楼下遇着一个年轻奶奶，推着婴儿车载着孙子溜圈回来。进电梯的时候，顺手帮他们摁了楼层。那年轻奶奶打量了我一下，逗着小孙子说：“快快，跟爷爷问个好，谢谢爷爷！”

        这是我第一次被人称作“爷爷”，一种醍醐灌顶般顿悟的伤感油然而生。

        虽然不想承认，但终觉是老态龙钟了。

        “自我感觉良好”瞬间被流弹击中！

        年轻奶奶已经给出了她最真诚和最无心的评价，最真诚和最无心的同义词是最真实和最客观，无论怎样伪装，那些皮囊外的包裹和粉饰只会成为笑柄，看似光鲜其实老得掉牙。就像一台重新刷过油漆的老机器，磨损的创痕总会时时隐现。

        人生自是不可逆的，老去的节奏越来越快。岁月向老，永远是正在进行时。它并非偷偷摸摸，它永远光明正大。

        静安先生说得好：“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苏东坡说：“门前流水尚能西”，骗骗人罢了。

        每天都照镜子，却只愿相信镜中是虚幻的影子，对苍老视而不见，发际线越来越高，眼色空寂越来越无神，虚伪的凝视里包藏着脆弱。每天都假装精力旺盛，每天都假装童心未泯，就像女人使用化妆品一样遮遮掩掩。

        可是明摆着的，年华像云卷云舒一般飞走，衰老不可遏抑地到来了！

        哲学家说：人从生下来那天起就在走向死亡。既是如此，那条条额皱为何还会堆砌忧伤？

        或是，只为这人世间，有太多的向往，太多的留恋，太多的欢乐。

        可惜，人生真的太短暂了。很多时候，我们最多的感慨便是：来不及啊！

        想去的地方来不及，走不动了；想呵护的人来不及，突然没了；想做的事来不及，没精力了。

        自古而今，有太多的人活出豁达，也有太多的人陷入人生苦短的漩涡不能自拔。我等凡夫，何能免俗？

        记得多年前去过曲阜，孔林墓道上那些光皮古柏给了我极大的震撼，那是孔子的学生子贡所种的，春秋时期就栽下了，多少年头了呢，还是那样古朴庄重，生机盎然。在它们面前，我的每一寸毛孔都惶恐，几乎凝滞的脚步踩出自己最沉重的渺小。那是一次怅然若失的反省，那是一种悲从中来的感受！

        夫子说：“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我想，常人大概是没有这样的境界的。

        但既不能像昔时的特权阶级一样炼丹以求长寿，出海以求仙缘，那便只能顺时自适了！老就老了吧，慌是没有用的，忧郁如老杜，不也吟过“富贵于我如浮云”之类的豪句么？

        年轻奶奶就像一面镜子，感谢她照清了我自己！

        所有的东西都会回归永恒，我们只需要，在永恒来临之前，像孔林的柏树那样翠绿地活着！

        那就按照夫子说的“乐以忘忧”去努力吧，可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东西能让自己忘记“老去之忧”的，或许唯伴之以酒吧。化用一下南宋诗人方岳的句子：

        壮心已矣凭它去，老色苍然上面来。

        天生皮囊终何用，只解持杯亦快哉。

        人间无赖是苍老！人间无奈是苍老！生何其欢，老何所惧？

        酒意四万八千丈，对壶欲倒身常倾！

        呼朋偕出唤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