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窝小猪全都死掉之后,家里的气氛很是冷清了一段日子,心疼归心疼,可终究改变不了事情的既定走向。
爹爹是一个极为豁达和睿智的人,绝不允许我们从此灰心丧气,就是从表情上也不能显现出一丝一毫悲伤来。他很是反感那些消极懈怠的表现,而且向来如此,倔强地要命!
比如,有一次,我看琼瑶的偶像剧入了迷,学那纯情的小姑娘女主角托腮卖萌地想心事,故意在饭桌上用一双小爪托着腮帮子,含情脉脉地睁着两只眸子发呆。
爹爹一看我这副样子,刹那间就恼了,愤愤地对我说,托腮,托腮,“托灾”,“托灾”,赶紧呵斥我放下手臂,再也不许这个样子。
我纳了闷儿,不知道他何以发这样大的火,后来才知道“托腮”和“托灾”谐音,因此,他认为这动作不吉利,会给自身和家里带来灾祸,凡是见了,便要厉声喝止的。我不禁感叹道,爹这样一个不信鬼神的人,怎么会在如此小的事情上还这么迷信,这是让人难以置信!
小孩子改习惯总有一段时间,又略带些叛逆,越是急切地让改,心里越是执意要做那件事情。所以,之后有意无意间,我又托了几次腮帮子,有时被他看见,他怒不可遏地抡起巴掌来要打我,吓得我心惊胆战,立马改正,如是几次,竟然真的再也不托腮了!
想想,那时候他真是粗鲁啊,一点情调都不懂!我倒是打小就懂得情调,喜欢沾花惹草,却早已被他修理得干干净净,以至于长大成人之后,竟被人说成是不懂情调。说我不懂情调,我自然要反驳一番的,却发现人家说的即是事实,由此恨起爹爹来,再想返身去找,却再也回不去了!
总之,爹爹努力地去忘记那件伤感的事情,娘也是,他们在待人接物的时候,用力露出那真诚而坦然的笑容来。很快,他们如往常一样忙碌地生火做饭、洒扫庭院、下地种田、喂猪养猪,如同一部部上足了动力的小马达,不知疲倦地重复着这些传统农人的生活足迹……
是啊!生活总要继续下去,即便未来依旧有沟沟壑壑,坎坎坷坷,可那又怎样呢?娘跟我说过,居家过日子,悲伤是一天,开心也是一天,为什么不选择开开心心地过呢?
爹娘对待生活的积极乐观深深地影响了我。以后,每当我遇到委屈,困惑,亦或是责难,我总是记得他们对待那窝死去小猪的态度,遇到坏事的时候,你得笑,一笑,那坏事指不定就变成好事了!
现今,春天的脚步越来越近了,扑面而来的风不再寒冷,竟有些温润的感觉,好似慈母的双手在自己的脸上温柔地抚摸;河边的柳树舞着多情而细长的柳条儿在春风中摇曳生姿,那柳条儿通身碧绿油亮,好似流动着那欢快的汁水,每隔一小段还有银灰色微带浅绿的叶包儿,仿佛马上爆裂一般;路边沟边,那灰黄干燥的荒草堆里,也有了那若有若无的绿色,我想,这必定是早起的野草儿返了青,急切切地探出头来跟春风打招呼……
天气晴好,温度上升,正月里,迎来送往的走亲戚也基本上结束了,娘便指着粪坑,对我爹说,鱼儿他爹,该出粪了!
爹点点头,粪坑还有半米多就要溢满了,确实应该清一清了!
2
这时候,深层冻土未化,下不去锄头,地里确实没活儿,却恰好是出粪的好时候。
爹说干就干,将小土车推到粪坑边,回屋里搭了条毛巾,换了一双旧雨靴,走到院里,扛了把铁锨,虎虎生威地下到粪坑里去了。
别看我家现在有三个猪圈,但真正的粪坑只有一个,就是院子西南角的那一个,那粪坑南北长五六米,东西两三米,深有三四米,基本上能够盛下一年的积粪。
西南角的猪圈紧挨着粪坑,猪的拉撒都到粪坑边儿,倒是不用管它,而另外两个没有粪坑的猪圈,那些粪溺,则是爹爹一铁锨一铁锨地往这边倒运。
西北角的猪圈清理起来还轻松一些,它紧挨着西南角的猪圈,彼此之间只隔了东西向的一堵墙,只需从这墙底下开个小洞,将猪粪倒将出去就行。
那小洞平时用水泥胚子挡住,以此隔开两窝猪,却经不住小猪乱拱,拱巧了,便会移开,两窝小猪借着那小洞彼此串起了门儿。
交好的时候很多,但打架的时候也不少,鬼哭狼嚎闹得乱烘烘。实在烦了,爹便进去堵一堵。隔开了,两窝小猪又想起了彼此的好,在小洞两侧哼哼哧哧地说些彼此想念的话,当真是“咱们两个拉个话话容易啊,见个面面难”!
有时,它们还是会拱开那水泥胚子,两窝小猪彼此见过,卿卿我我,你侬我侬,如胶似漆一般,然而没几个照面,又打将起来,让人极为头疼,既觉得可笑,又觉得无法。
爹爹清理这西北角猪圈的时候,虽然距离近些,但是猪圈低矮,高不过一米二三,他必须弓着身子弯着腰才能使些力气,所以铲不上几铁锨,汗珠子就滴滴答答地往下掉,让人看着心疼。
唉!我不禁叹道,爹挣的真的是那血汗钱啊!
正南方的猪圈,原是喂牲口的棚子,其西侧圈墙和粪坑仅有两三步之遥,高不过一米半。爹用铁锨铲了粪,飞舞着铁锨,只一下,就将粪土隔空扔到粪坑里,很是雄壮威武。
那时候,爹爹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一把铁锨舞得煞是好看,他就是俺心中那十足的大英雄。
此时的粪坑里黑黢黢的,并且冻得邦邦硬,远不像夏天时候,因为雨水多,胀满地像一方池塘,母猪也不嫌脏,为了避暑纳凉,竟直直地到里面来游泳。我很担心那么多的水会将西墙泡倒,哪知道农人们聪明得很,粪坑那里垒的都是北山上凿下来的大青石,从根子上避免这这一难题。
我之前曾经见过爹爹出粪的,他两脚岔开,双手握锨,“嗨”一声喊,右脚狠狠一踩铁锨背儿,那铁锨“呲溜”一下就钻了进去。爹顺势往后压住锨把儿,使劲儿一掘,一大块粪就起了上来。紧接着,他双手抬起锨把,又“嗨”一声喊,那铁锨就飞了起来,在空中舞个半圆,并精确无比地扣在小土车上,那粪块便离开了明晃晃的铁锨,舒舒服服地躺在车板上面。
早先,我也害怕爹爹那么沉,粪坑会担不起他,生生地把他吞下去。
我之前真的听说过,也确实是真事,有的小孩子家家不听话,老是在粪坑边儿玩,一不小心掉了下去,真真地淹死在里面。那妇人吵了架,觉得受委屈,脾气又烈,直直地一头栽进粪坑里,再也救不回来的,这事儿也是有的。
借着这个由头,我还拿跳粪坑威胁过我娘。
那时候,我跟娘犟嘴,娘要打我的时候,我就故意气她,“再说,我就要跳粪坑了!”这唬得她一愣一愣的,真的不敢说话了!
夏天的时候还真是这样,她总是盯着我,到了粪坑边儿,就赶紧喊我,添油加醋地讲那些跌死在粪坑里的离奇事情。但是到了寒冬腊月,这招儿就不管用了,她懒得喊我,任由我去。
有一次,我被逼急了,真的跳了进去,把娘吓得花容失色。当然不至于轻生,因为,我知道这时候的粪坑冻得邦邦硬,肯定沉不下去。果真,我身量小,又踩着硬的地方,竟然如飞一样上蹿下跳。
娘一看我无事,才慢慢地缓过神来,也知道我虽然故意捣蛋,但心里也是有分寸的,于是,她也不理我了,扭头忙活自己的手头的活计。
小孩子做些古灵精怪的事情,无非是求关注,她不理我,我便觉得没意思,之后就再也没有跳过。其实我想说的是,我那唯一一次跳粪坑,上来之后,脚底下臭臭的,粘粘的,黄黄的,至于是什么?那就是你充分发挥自身想象力的时刻了!
所以,爹站在粪堆上,又有经验,自然是沉不下去的。爹爹捣腾完一小土车的粪之后,便从粪坑里上来,推了小土车,倒在胡同道子里靠边的地方,然后返将回来。
娘觉得时候差不多了,就让爹上来歇会儿。爹说,不累,再干一会儿。可是当爹推着小土车经过院子的时候,娘会赶紧拿毛巾给他擦汗,倒了热茶水给他喝。我突然觉得,这种时刻,便是那天上的神仙也要羡慕不已的!所以就有了牛郎织女,沉香救母,紫霞和至尊宝,董永和七仙女,当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
别看这粪坑表面黑黢黢、硬邦邦,其实内里还是很有一番热量的,铲下去没有多深,那粪块便开始发黄,并且冒着热气儿。爹两脚踩着的地方,也开始下陷,甚至出了一汪儿的水洼,且越往下,溢出的水儿越多,不过那水清清亮亮的,一点儿也不脏。
如果温度合适,那刚露出来的新粪茬儿,带着热乎鲜气儿,吸引了些许蜜蜂、密密麻麻的极小果蝇,还有那肉眼不可及的微小生物,方才知道“万物自秽中生”绝非虚言。
爹清理粪坑并不是一味蛮干,他会慢慢地将脚踩之处用铁锨扩成一个方块,刚好能自由挥舞铁锨,然后在这个方块里一边向四周扩开,一边往下挖去,如此便把粪土铲了一层又一层,直到坑底。
越往下挖的话,那粪水是越来越多的,不好再捯饬,爹就在旁边挖了一个更深的大洞,大到刚好能放下脏水桶,将那粪水引流过去。待到过了一两夜,爹又跳下去,依旧立在原先踩实的地方,拿桶将粪水舀出来,双手抓了提手,一气呵成地递给娘。
娘立在粪坑边,稳稳地接了,用木棍穿了提手,和我一起将粪水桶抬到菜园子里肥田。这样子抬出去三四桶,那粪水流得差不多了,爹爹便能接着出粪了。
所以说,即使是出粪,也是讲究门路的,这就叫“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庄稼活儿,不用学,人家干啥你干啥”,大家种田都得应了农时,所以其他人家也都开始出粪。
我每每经过别的胡同,也是这样的情境,一条条的粪龙黑漆漆地卧在那里,倒也见怪不怪,只是那粪也就是刚出来的时候,有着淡淡的臭味,起先还捂鼻子前行,但过不了几天,就真的闻不出来了。
这叫那什么,“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如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3
也有那讲究的人家,出了粪,嫌臭,便和了掺着麦糠的稀泥,将粪龙严严实实地抹了,等它发酵完毕,然后才将肥洒到地里,真的是没有什么味儿了。
更有那讲究的人家,自己是不出粪的,而是雇人来弄。
那时候,在村子里,干出粪的活计,是下九流的行当,很是让人瞧不起!一般人家,听说谁谁干了这个行当,都是绕着他走的。所以,除非万不得已,是没有人愿意入这一行的!。
我的村子里却有这么一对父子,儿子憨憨的,人们都叫他长龙,却因替人出粪,而在十里八乡都出了名的。
我们小孩子家家的,有认识他们的,嫌他们臭,遇见了,总是离得远远的。
长龙,我是见过的。那时候他也就二十出头,瘦瘦的,高高的,大长脸,圆头顶,一个人的时候爱发呆,见人来,就笑一笑,眼珠却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盯着你看,很是瘆得慌!
可是,我爹却极为敬重他们,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想,他一个替人出粪的,哼……可是爹说,人家长龙任劳任怨地跟着他爹干活儿,靠自己双手吃饭,单是这一点就值得敬重。
最近距离的接触长龙父子,是因为他们替后邻居家出粪。
后邻居主人,我喊他作五老爷,他排行自然是第五,人很机灵,会修电器,日子混得很不错,只是腿脚不灵便,右腿从胎里就扭转了,弯成三角形状,走起路来,左脚先行贴地探出,右脚画个半圆跟上。
或许是因为身体上的原因,他很要强,遇到有人欺负,定是要跟你拼命的,所以村子里非但没有人耻笑,还很尊敬他。我们这些小孩子,因不谙世事,有时会故意学他。他知道是因为我们还小,尚且不谙世事,只是恼怒地用眼睛凶我们一下,就急匆匆地走了。
显然,他家并不具备出粪的能力,又抹不开面子找别人,或者说即使找别人,别人也会因为自己面子抹不开而拒绝。如此看来,钱的问题尚在其次了,所以,他们只有请长龙父子过来了。
那天清早,长龙父子慢悠悠地过来了。
长龙他爹穿了一身破旧发黄中山装,也是瘦高个儿,不过背有些微驼,灰白短发,小四方脸儿,双颊丰满,生了一双很是悲悯和善的水波儿眼睛,沉默,却带笑。显眼的是,他的右肩上搭了一团粗麻绳,晃晃荡荡地,不知不觉间,竟然有种神武英明的风范在这里面。
后面紧跟的就是长龙了,他头稍稍前倾,一条系在两侧车把的过肩绳搭了后背,两手如木偶般机械地推着放了铁锹、钉耙和锄头的小土车,脚拖地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憨憨地笑着,仿佛前面有什么巨大的好事在召唤着他。
长龙爷俩压根不像是去出粪,那风骨倒像是两位出征的将士,风萧萧兮易水寒地奔向属于他们的战场。
长龙父子憨厚耿直,干活甚是卖力,且不嫌弃脏和累,父拉绳,子扶车,欢快地推着小土车进进出出,脸颊上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晶莹可爱的光芒,也就小半天儿,那捣腾出来的粪堆就排了好几米长。
也许是同病相怜的缘故,到了中午,五老爷家里是管他们饭的,这和其他雇主有着本质的不同。
我知道,长龙父子是很少得到这种待遇的。主人家里拿得出拿不出台面来,尚在其次,关键是嫌他们身上脏,味儿冲。那爱干净的人家压根就不提这回事儿,所以很多时候,我能够看到长龙父子大中午地赶回来吃饭。
五老爷家里不但管饭,而且饭菜还很好,因为我平常去他们家的时候,就能看到他家里吃饭,好坏不说,但顿顿都是有肉的。这在九十年代的农村,是极为奢侈的一件事情!
后来,邻里间串门,五奶奶到我家里也说,给长龙爷俩炒了肉菜,拌了豆腐皮儿,大白馒头可劲儿造,他们吃得可开心了。
五奶奶是个极其精明的人,细高挑,一双乌黑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好似会说话一样,不知什么缘故嫁给了这样一个瘸子,倒让外人觉得是一枝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说来也怪,人家两口子过得出奇地好,如此说来,倒是“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形容得更贴切一些。
总之,两好搁一好,长龙父子虽憨,倒也知道感恩图报,更加卖力气地干起活来,饶是那么厚的衣服,后背上也被汗水浸得湿淋淋的。没过两天,那满满的粪坑就见了底儿,五奶奶直夸他们干活实在,真是选对了人。
那时候清理一个粪坑要二三十元,长龙父子活儿干得好,又少言寡语,雇主们多半是给多一些,因此日子虽然过得贫寒,吃喝却是不愁的!
这种活计,季节性很强,一般是冬春的时候忙些。夏秋雨水多,不是出粪的时候,长龙父子也就打打零工,或者闲来无事地溜达,却是安守本分,手脚干净得很,从来不拿别人一分一毫的东西!
某个夏天的傍晚,村子里放电影,乌压压地聚了一群人,我看到长龙也立在那里,手里提着不知装了什么的大号塑料方便袋。我想,这应该是流水席上折下来的剩饭剩菜,因为里面散发出极重的味精的鲜味儿。村子里的厨子都是这样,为了饭菜味道好,就拼命地往里加味精。
娘告诉我,这些傻瓜啊,憨娃啊,要饭的啊 ,鼻子可尖了呢!但凡是那里有那红白喜事,他们闻着味儿就去了。
我不大信,曾经就这个问题正儿八经地问过我爹。
我爹说,才不是呢!这些人彼此之间都有联络,哪村有红白喜事,便会提前给就近的人通了信儿。我使劲儿拍了下大腿,恍然大悟道,这不就是我爹常说的“穷帮穷”么!
去年的时候,我曾在办丧事的流水席上见过他,他木木地,静静地,直直地立在一旁,好似杵了一根木桩。我猜他肯定是经人指点过的,因为他手里拿了一打儿崭新的大红塑料袋,一个憨娃子,是不可能有这种细腻心思的!
他安静地站在一旁,别人给他剩菜剩饭,他才要;别人不给,他即便馋得流哈喇子,也绝对不会主动上前。村子里的人有很多心眼不错的,让他折了残席上的剩饭剩菜带回家吃,特别是那心地善良的妇人们,看他手脚不利索,又怕洒了,主动用塑料袋盛了,再套上一层,然后递给他。
他依旧憨憨地立在那里,妇人们以为是不够吃,还想要,就再折些剩菜给他。直到双手拿不动了,他还不走,妇人们便知他是憨了,就喊他,长龙,赶紧回去吧,你爹等着你呢!
长龙听到他爹在等他,急急慌慌地走了!
有一段日子,村子里连连赶了好几个白事儿,长龙提溜了很多装得满满的塑料袋,还是木木的。人家笑他,长龙,这段时间净吃好的了!他憨憨地笑,很是满足的样子,却依旧不说话。
那天看电影的时候,村子里有人递给他烟,逗他玩,他憨憨的,并不说话,也接过那纸烟去抽。我们几个小孩子在一边笑他,他也不恼,也憨憨地对着我们笑,只是我们不敢跟他打闹。那憨娃子身大力不亏,闹不好,会挨揍的,这点觉悟,大家还是有的,然而,我却从未见他打过人,只是闷闷地呆着。
长龙还想看电影,旁边有人说,长龙,你爹还在家里等着你呢!把饭菜先提溜回去,再回来看!
长龙一听爹爹等他,便舍了电影,急匆匆地回家去了。他步伐很快的,好像是那长腿的壮实骡子,没一会儿,又回来津津有味儿地看那电影了。
有时,我也在想,别看长龙傻乎乎的,在知足方面,在礼节方面,在孝顺方面,他比太多人都要强很多的。
4
爹爹出粪闲下来的时候,我故意捂着鼻子去找他,“爹爹,这粪可真味儿啊!”
爹爹抽口纸烟,笑着说:“味儿?越味儿越好呢!人家那买粪的行家,都是闻着那味儿大的粪堆去的,越味儿越壮。你看你三爷爷,种菜都是用大粪的,那菜长得可好了!”
我想了想,确实是这个样子。三爷爷可是村里的能人,干过书记,弄过大棚,他家里的茅厕并不是那种普通旱厕,而是接了一个氨水桶。每每满了,他就提上来,用小土车推着,将大粪撒到地里,而且他家的菜确实比别家的长得好。
至于,爹所说的,有人买粪这回事儿,我却是不明白的,甚至不相信的。于是,我就说:“这粪是什么好东西呢?还能卖钱!”
爹见我不信,皱皱眉,吐口烟儿,缓缓地说道:“俺们搞生产队那时候,家家户户都要交农家肥的,按斤过秤,直接换成玉米棒子。别看那时大家都吃不饱饭,可咱家的玉米棒子挂得满树都是!你舅舅他们来了,都羡慕得不得了。”
这时候,娘端了一盘馒头,从饭屋里款款走出来,白了我爹一眼,嗔怒道:“还好意思说,净走歪门邪道。”
爹倒也不急,笑着说:“歪门邪道?不是这个,你们能吃饱饭!”
娘拿手指轻轻地戳了下爹爹的额头,嘱咐爹爹道:“你可悠着点儿,可别把孩子教坏了!”继而转身对我说道:“别听你爹胡诌了,赶紧过来吃馒头。”
我便舍了爹,去吃那刚蒸的大白馒头,满口都是麦香,尤其是那馒头侧边一溜儿的饹馇,黄黄的,脆脆的,既香又甜,你说,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呢!
到了晚上,爹爹住了工,我突然想起那件“粪土换玉米”的故事,便缠着他讲。
爹爹起先不好意思,又见娘在,本打算不讲,可是被我纠缠不过,又见我求得了娘的应允,便乐滋滋地讲起来了。
原来,那时候爹爹之所以攒粪肥攒得快,是因为隔三差五,有事没事地就去麦秸垛底下铲那腐殖土,然后一小土车一小土车地往粪坑里倒,自然而然地积攒的粪肥要比别家多。他总是挑天擦黑的时候去,多半碰不到人,即便被人碰见了,他也不慌张,也不多解释,扯个谎,说是粪坑里冒水,稍微垫点干土。
所以,在那么困难的时期,我家的日子过得却是格外好。
舅舅来我们家,觉得很是不可思议,却也琢磨不出门道。爹爹怎么会告诉他们这些,那时候“投机倒把”可是要命的事情!
不过,爹爹倒是很大方。舅舅们家里吃不饱,常来蹭饭,每次都让他们吃饱喝足,有时还会送他们一筐头玉米棒子,把他们乐得又蹦又跳。
我听得入了神,觉得爹爹真是了不起,在那么困难的时期还能让我们一家人吃饱穿暖,可终究是“薅社会主义羊毛”,因此我给爹爹胡乱判了功过相抵,从此不提。
爹出完一坑粪,得用差不多四五天的时间,那粪堆在胡同里,见光发了酵,开始变得发黑,并冒出不甚浓浊的臭味儿,好似一条粗粗的长龙。大约晾晒个把星期,爹爹就赶了马车,载了粪,直直地赶到田里去,往田里四处撒粪。
我好担心车辙轧过的麦苗会因此而绝产,娘告诉我不用担心,正月里的麦子不怕轧,以前,生产队里专门安排人拿轧场的碌碡轧麦子呢!产量不降反增。
我觉得这是天方夜谭,专门查了资料,才明白娘所言非虚。
而今,粪坑清了,地肥上了,家里变得干净了许多,春天也真的来到了!我想,农人们依靠五谷而生存兴旺,五谷又因为粪肥而茁壮成长,周而复始,生生不息,怪不得那有品味的读书人会将粪坑茅厕为五谷轮回之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