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成可
我姑姑成翠双,是电影《高山下的花环》雷军长的原型原54军160师师长张志信的妻子。
她是父亲的大妹妹。抗美援朝期间,父亲将二十岁的她从河北定州老家接到部队留守处,帮助母亲照看刚出生不久的哥哥。姑姑个头高挑,瓜子脸大眼睛,留着一双又黑又粗的大辫子,母亲领着她到年方二十当营长的张志信面前,姑姑羞怯地低头拽辫子,张志信眼前一亮,大腿一拍,这样漂亮的姑娘我要了,没有废话就定了终身。很快姑姑就成了随军家属,再也不用回老家。母亲也因做成了这桩好姻缘让姑姑恋记了一辈子。
张姑父娶了姑姑真是慧眼识珠,福分不浅。姑姑只读过初小,文化程度不高,也不善言辞,却通达事理,待人热情,贤惠能干。她为老张家育了一儿一女,家里大小事全包揽,从不让姑夫和孩子们沾手。姑姑的勤快麻利在部队大院很为人称道,特别是她包饺子的手艺和速度,堪称一绝。我儿时第一次见姑姑包饺子,觉得她的手就像在变魔术,一眨眼,她手下的擀面杖便飞出无数张饺子皮,再眨眼台面上齐展展地站着一排排可爱的小饺子,三眨眼热腾腾的一碗韭菜大肉馅饺子就端在了你手上。父亲说你姑姑一个人擀皮十个人包都来不及,手快得招架不住。向来她包饺子剁馅,和面,擀皮到包,一人包圆,干净利落,别人插手对她是碍事,一旁看着却是享受。
姑姑一向喜欢家人和客人享受她的劳动成果,她的好客也因此闻名大院。姑夫的同事下级,邻居的大人小孩随意进出姑姑家拿筷子端碗都是家常便饭。星期天节假日姑姑挨个到干部宿舍和警卫连叫单身汉回家吃饭,而那些老少兵们围着一大桌子喝酒碰杯吧唧着嘴大口吃着姑姑亲手做的饭菜,她却坐在一边笑笑地看着,不动筷子,在她心里这是最欢喜不过的,吃完走人,姑姑一人打扫战场,乐此不疲。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直到八十年代,难以计数有多少干部战士,大人小孩吃过姑姑的饺子饭菜,这都成了他们生活成长的温暖记忆,许多人年事已高,说起姑姑当年对他们的恩泽今生无以回报。姑姑却说一两顿饭记它干什么。
姑姑做事快,性情却无比沉稳随和,在家没和家人红过脸,在外面用一句部队流行语说她特别善于和大家打成一片。谁家有点短长都愿意和姑姑唠叨,她从来不偏不倚,不紧不慢和稀泥,谁也不得罪。于是大院的家属老少都喜欢姑姑,拿她当国民大姐,嫂子,干妈。姑姑在师部幼儿园当了近二十年的园长,经她手照看的孩子都和她亲和她粘,说起成妈妈没有不亲切不想念的。因为工作出色,姑姑多次拿回全国三八红旗手和劳模的红本。
我小时候和姑姑不在一地,见面不多。印象中姑姑个子高,腰板直,黑红的笑脸,劳动人民的打扮,见了面姑姑就拉着手说快来家吃吃饺子,吃饭,那时就知道我家有个最会包饺子的姑姑。和姑姑家我称作表姐表弟的孩子也不常见,表姐温和少言,稍显内敛,从不说长道短。表弟话也不多,但乖巧听话,讨大人喜欢。多年后我才听一个发小说起表弟,他们一起去营区外的小河游泳,他不会游,掉进了深水坑,瞬间被水淹没,如果不是表弟伸出伟大的手奋不顾身把他拉起来,他就没命了。因此这辈子都感激表弟。后来表弟参军了,战友说起他,为人大方随和,吃苦能干,打仗主动要求上前线,这是后话。从表弟身上可以看出姑姑为人处事的影子。
1979年2月中越边境反击作战打响,姑姑唯一的儿子我的表弟张力和当师长的父亲张志信一同上了战场。临行前姑姑去表弟连队匆匆见了一面,表弟说想吃妈妈包的饺子,想要块手表,姑姑真想让儿子痛痛快快地吃上她亲手包的饺子,也想立刻有块新手表给儿子带上,可是时间来不及了,姑姑就那么怔怔地看着儿子,内心翻滚着多少想说的话却不知说什么好,等你回来给你包饺子吃,给你买手表,姑姑念念叨叨地说了好几遍。做一个军人的妻子和母亲,此时可以想到的一切都会在她心里浮现,可这一切来得太快,姑姑竟有些木然,她没有在儿子面前掉眼泪。姑姑就这样目送她的独子走了。
表弟随部队到越南后,姑父的部下安排他去师部背地图,这其中有照顾师长儿子的意思,姑父并不知情。表弟坚决要去一线侦察连,很快就执行了侦察任务。越南山多地险,越军藏匿不定,表弟和战友一行在开阔地刚一现身,越军一梭子子弹打穿了表弟的胸部,战友们把表弟救下来赶紧送后方医院,但路途遥远走到半路表弟因伤重失血过多就断气了。有记者曾发文写过表弟牺牲前嘱咐战友帮他好好照顾妈妈。我相信表弟留有此遗言,母子连心。
反击战结束后,作家李存葆将姑父和表弟的事迹写成小说,后改编成电影《高山下的花环》搬上银幕轰动了全国。父亲告诉我,军政治部电话通知了姑姑表弟牺牲的噩耗,姑姑赶火车,汽车来到云南靖西,当时越南战场运回来的部分烈士匆忙安葬在靖西烈士陵园。很简单的小土坟,上面插个小木牌,写着表弟的姓名,年龄,部队番号。表弟牺牲时年仅二十一岁,荣立二等功。姑姑趴在坟前不停呼唤着表弟的名字,小力,小力啊,你怎么不和妈妈说句话,你走了妈妈怎么办啊……姑姑肝肠寸断,泪雨滂沱,哀痛欲绝,无以尽诉。
一夜之间姑姑白了头,腰背也驼了,逢人就说,真后悔啊,儿子想吃口饺子都没吃上。表弟临行前的那句话竟成了遗言,也成了姑姑心中永远的痛。战争结束时,还常常有上级领导下来看望或派人慰问,大院熟识的叔叔阿姨也不断登门陪着姑父、姑姑说话流泪。待硝烟散尽,时间淡化了战争所留下的一切,熙熙攘攘的人和车不再出现在姑姑家了,姑姑和姑父他们内心深处的悲苦,凄凉,孤寂又有谁能来替他们承受?
每到傍晚时分,姑姑的身影便出现在师警卫连,她是来叫指导员小李子回家吃饭。小李子原是姑父的警卫员,表弟牺牲前后他一直在姑父身边。小李子跟着姑姑回家,姑姑早早做好了一桌饭菜,她叫小李子快坐下来吃饭,小李子坐下来端着碗看着姑姑,阿姨你也吃,我还不饿,你先吃吧,姑姑就坐在小李子面前,静静地痴痴地看着他。小李子埋下头吃饭,他不敢抬脸,他知道一抬脸眼泪就会出来。小李子不知道嘴里是什么滋味。四周没有声音,如死一般沉寂。这比号啕大哭更让人痛彻心扉,小李子真狠不得死的是他而不是表弟。
这样的场景不是一日一月,整整持续了好几年,直到小李子转业离开部队。
若干年后小李子坐在我面前说起那一段,几度哽咽,他直摇头,无法形容内心的难受。他如姑姑姑父一样极其痛苦地亲历了姑姑家那一段最难煎熬的日子。我也哽咽,世界上有些事无法表达比可以表达更让人难受。姑姑除了用这样的方式思念表弟,还能怎么办。
打完仗不久姑父就离休了,他不愿离开部队进干休所休息,带着人马去了山沟挖水渠施工为部队创收,一人在外奔波,劳累了整整16年。是不敢整日面对伤心的老伴或者试图忘却?表姐结婚后生下个儿子,姑姑疼爱不已,宝贝似地带在身边,仿佛亲生儿子投胎转世,这对姑姑是不小的宽慰。那时去见过姑姑,觉得她矮了不少,也显苍老,父亲嘱咐千万不提表弟,我不敢多看姑姑,也不知如何说话,倒是姑姑还如我儿时一样拉着我进屋吃饭,不停给我夹菜。
后来姑父患糖尿病身体不行了,才带着姑姑,表姐一家从河南老部队回了烟台老家干休所。姑父仍在家呆不住,天天跑证劵公司大户室学炒股票,直到他的糖尿病影响到腿脚,步行困难,之后又脑中风才躺倒在床。姑姑守着带大的外孙,守着表姐,姑父病倒后全靠她照顾,寸步不离。
前几年去烟台看望姑姑,想她如此操劳,见面看倒显几分精神,腰板还直,腿脚也利索,家务活还是一如从前麻利,她已年近八十。姑父中风后脑子几近痴呆,认人已很吃力。吃饭时姑姑一口一口地喂姑父,口里像哄孩子般絮叨,慢点吃,多吃点。姑父常常半夜坐在床头抹眼泪,他埋怨姑姑不该让表弟当兵,不该让他去越南打仗,姑姑说,你是师长,你能不让他去吗?你都拦不住,我拦的住吗?你糊涂了吧!姑父有时还会无缘无故发脾气,骂姑姑,让姑姑走,走的远远的。姑姑不说话,忍下来。他没病的时候从来不这样,姑姑平静地给我说起这些话,唠家长一样。更多的时候姑父夜里睡不着,口里念着过去打仗的事,多少遍的重复,姑姑就静静地陪着听。
其时姑姑的眼睛已严重黄斑变性,看不清东西,走路凭着感觉摸索。给她看眼睛的医生曾经问她,你家里一定发生过什么大事,姑姑说,没有。她说给外人说家里的事干嘛。姑姑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她的眼疾无疑是这样落下的,表姐带她去北京的顶级专家诊治,结论是可以减缓却无法根治。细细算来,表弟牺牲已经三十五年,一万多个日日夜夜,真难以想象,姑姑姑父在无数个暗夜中的思念之苦。
落叶打窗风似雨,
孤灯背壁夜如年,
老怀一抽钟情泪,
几度沾表独泫然。
姑父病重住院后,姑姑每天天不亮爬起来,凭着走惯熟悉的路线记忆,深一脚,浅一脚摸索着挤公交去医院陪伴姑父,直到2013年2月姑父病故。我去奔丧。姑姑对着姑父的遗像泪流不止,不停地叫着姑父,老张,老张啊,你让我多照顾你几年啊,你怎么就扔下我走了。老两口相依相伴结婚已近60年,共同经受了早年丧子对他们生活致命的改变,如今姑父先她而去,余下的日子姑姑的孤寂可想而知。姑父走后,表姐搬来和姑姑同住,姑姑眼睛看不了电视,每天晚上八点就上床,打开收音机,不知听什么,打发时间吧,姑姑笑笑对我说。
自从表弟走后,我们家族的人包括表姐,在姑姑面前绝口不提表弟,父亲出于兄长的爱护,多次阻拦姑姑,姑父再去靖西墓地为儿子扫墓, 他担心姑姑他们再受刺激。最终姑父临走前也没能走到墓地前和儿子告别,是他老人家终生的遗憾。
似乎我们对失去表弟心结更重,以至这篇文字我迟迟不肯提笔。2014年5月表姐和姐夫确认姑姑的身体不会出现意外,他们和小李子在战友的邀请下,带着姑姑到了靖西表弟的墓碑前,姑姑在众多的战友面前泪如雨下,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和表弟掏心掏肺说了许多话。对天上的姑父总算有了个交代,也算是一次情绪的彻底释放。
姑姑若不是当年嫁给当营长的姑父,仍在农村老家嫁个农民生儿育女,过个平常或是穷点儿的日子,她这辈子兴许还图个无灾无难平平安安。但这种假设对姑姑又有何意,不过是我们内心对姑姑的同情和惋惜罢了。
那场战争带走了多少如表弟一样年轻的生命,也摧毁了多少如姑姑一样做母亲本该平顺的生活。姑姑丧子的悲苦和所有丧子的普通 母亲没有不同,那些孤灯苦捱的长夜,那如江河滔滔剪不断的泪水,那份永远唤不回的思念,怨妇痴母,从古至今,如此往复。
万母思子望圆月,将士十年还未归。
姑姑这辈子不仅望子还望夫,姑父去朝鲜打仗,西藏平叛,越南战场指挥,她做为军人的妻子和母亲,她需要比普通百姓更多的隐忍,更多的承担,更多人所无法想象的坚毅。她选择了做军人的妻子,却不能选择走上这条路带给她的结果,她的生命就如此承受之重。
姑父原所在部队的旅史馆里,以"一门两忠烈”为题珍藏了姑父和表弟的事迹照片,虽然姑姑的照片不在里面,她做为忠烈背后的女人,已经深深地与丈夫儿子连结在一起,无法分开。
姑姑拉着我的手,她说怎么看不清你的脸,我淌着泪水敬仰地望着她。
谨以此文献给我敬爱的姑姑、姑父和表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