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湿流光(番外一)

久等!

并行天涯淼渺,同尝悲哀喜乐。

紧绑一枝。

生生世世。

烟柳飘东南,落花沉朝夕。

暮春绵雨,正值节气,集市早已人去楼空,独余零星小贩当街叫卖。不至吵嚷,总归消了些冷清。

世家五载一度的盛会于此时起始,诗词歌赋皆设比试。众人泛舟游湖,饮酒论道,热闹非凡。

王家公子楚离,自幼学而不倦。虽未过总角之年,却学富五车,出口成章。其赛场间不骄不躁,且善于旁征博引,赢得无数喝彩,一言成名。

因其别字疏之,雅徒为表敬意,不论岁旬,皆称疏之先生。

“离儿今日看的何书?瞧着怪生的。”王进昨夜清理名下账目费了些功夫,面容透着几分疲态,目光却如常般柔和慈爱。

“元金大师的临帖,笔法苍劲有力,且引经据典,独树一帜。”王楚离童稚未退,偏偏语气老成,与那清秀容颜相比,稍有些违和。

“元金少时成名,倒与离儿有几分相似,”王进本是昂着脖夸赞,随即又想到些什么,厉了眸色话锋一转,严肃道,“听说前些日子曾有人与你争执,可伤到了?”

今日,他便是为此事前来。

王家底蕴深厚,多年来名声在外,间或有行事果决之处,不免遭人嫉妒,恶由心生。护卫一职十足重要,需嘱咐陈林提早安排妥当才是。

“祖父放心,孙儿一切安好。”

王楚离像模像样地拱手行礼,却被王进拦下。那长者唇畔含笑,与他商量几句。

“离儿整日读书习字,独居这锦华轩,着实寂寥,不如祖父差人替你寻些玩伴,相随而行,可好?”

王楚离一向敬爱王进,自然不会推拒。

谁知,此行前来的,却是他一生的劫。

相携,苦痛,孑然。

自此周而复始,难抵尽头。

“今日有人匿名递帖子来,说是要从这儿请些十二三左右的小娃娃看家护院,领头的传了话,让你我瞧着办。”

被问及的人贩眸中精光一闪,却未抬眼,暗自藏匿着心思。面上故作为难道:“如今身手好的没剩几个,这......”

“哼,装模作样,”此前拿帖之人也是老江湖,自然无视他虚晃一招,与他明打明算道,“你晌午时分将人带来,待对家验过货后酬金到手,你我五五分成。”

“五五过分了吧!”

“若无人引荐,你以为你还有摸钱的好时候?”

那人咬牙,心里只想着多赚些银钱,于是思索再三又再次开了口:“新进的小娃娃中有个模样周正的,功夫也不弱,算是高手,我一并送了过去,但你得给我六。”

“四六?”对方嗤笑,“老陶,讨价还价也要挑人,再说了,我可不知晓你那高手到底几斤几两。”

他慢条斯理,被叫做老陶的人却怒了:“那可是前朝早已消亡的贵族后裔!”

来人听及,神色瞬时一凛,起身追问道:“当真?”

“句句属实!”

“......我早说过这样的人身份复杂无法进府,不要留,你疯了不成!”

“哪来如此多的规矩?若是危险,更要想了办法尽早脱手!”老陶不以为然。

“进贡的麻子说这娃娃是从坟堆里爬出来的,身手极好,可惜自小失声,买不了好价钱,这才当做赔钱货一并送了来。我检查过,鞭子棍子都试了几遍,的确开不了口。”

“待我回去禀明寨主后......你我再议。”

老陶见他提袖要走便有些着急,用了劲一把扯住那人,连忙提醒:“记得四六分成!”

“知晓知晓!你这要钱不要命的主,活该被人从寨子里赶出来!”那人破骂,手也连忙摆开,生怕和这莽夫扯上关系。

“哼,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当年开寨我可是头功!”老陶冲他背影高喊,语气里带几分气愤,“若不是领头的忘恩负义,老子此刻也是寨中第一人!”

“浑话连篇,青天白日也只知做梦!”那人啐他一口,之后不愿再与他多言,趁着昏暗夜色,三步并作两步地躲回了山寨。

只是不及次日光景,他却领了命重新登门,自老陶手中带走五位样貌各异的少年。而后又未曾停留半分,伴着晨光将几人皆数转手送进王家。

银货两讫,至此再无瓜葛。

王楚离大梦方醒,便被大管家以要事之名请至主厅。

王进早替他寻觅了一位剑术高超的隐士高人,此刻正与五名新进少年一同立于中央等待,瞧着戾气十足,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祖父,这......”

“你是我王家未来家主,怎能只知埋头读书,手无缚鸡之力?”王进指着那五旬长者沉声介绍,“此为临一师傅,今后便教你剑法。离儿需勤勤恳恳,绝不可三心二意,丢王家颜面。”

“是,”他扬了眉欲言又止,眼眸随即环绕一周,略带疑惑,“可其他人......”

王进了然,开口应道:“此前祖父提过,寻几个人与你相伴,你那锦华轩,也不至于太冷清。”

“谢祖父。”

王楚离知晓他用意,颔首行礼。随后又转了身,面朝临一跪拜,话里恭敬:“楚离笨拙,今后还得劳烦师傅多多提点。”

临一听及他出言客套,面上冷然不减反增。话里讽刺语气也未曾遮掩,并了笑意道:“这便是人人口中的疏之先生罢?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那人视线轻蔑撇过,眸间评价一览无余。

俗不可耐。

王进暗了脸色,正要开口,却被王楚离溢出唇畔的轻笑打断。且听得他以牙还牙,未少半分气势。

“口耳相传的流玉剑侠临一,不过如此。”

他面相本就生的明媚温和,此刻那略显凌厉的凤眸被嘴角弧度弱化,愈发儒雅俊朗。可话中冰碴却让人忽略无法,糅杂着少年的血气方刚,却不激进,挑不起心中厌恶。

腹有诗书气自华。

才思敏捷,坦坦荡荡。

临一掩唇一笑,似是未曾听到他出言嘲讽般,眸中色彩变换几许,最终化为平静。

“明日卯时三刻,锦华轩。”

王楚离书读得好,武学悟性也极高,没过一月,剑法已大有长进。为增长其战时经验,临一特意安排了五位随行侍从与他一一比试。自己则沏杯香茗落座旁侧,抬了眸饶有兴致地观望。

少年们此前都留有功底,时时出其不意,频发奇招,又是一同修习剑法,招式自然差不离,怎的看都更有胜算。

反观王楚离,虽其余少年攻势凌厉,他却仍如往常般冷静自持,于对手剑锋中见招拆招,不慌不退。其心思细腻,反应出手皆称得上优异,引得临一频频点头赞赏。

因他十足稳重,此前四场争锋尽管胶着许久,却还是以他的胜局宣告结束。

“可需歇息?”临一问道。

王楚离眸色淡然,简短应和间瞧不出情绪:“无妨。”

临一知晓他体力不支又想强撑,却未曾出言相劝,仅是低声提醒一句:“继续罢。记得,点到为止。”

言毕,他心里不免低叹了声。

这孩子的确进步飞快,但求胜心切,情绪偏颇,仍需好生打磨才是。若不吃些苦头,迟早会因这傲气坏了大事。

落在最后的少年青衫着身,听闻此言便默默提了剑上前,微弯了背行礼,面色并无波澜。

王楚离对他有些印象。

前夜院外响动,只有这人于偏室中迅速起身,哪也没丢下,仔仔细细地察看了一番,神色警惕。再瞧他穿着,明显是和衣就寝,且并未熟睡。

此时对方严阵以待,他也不敢怠慢,强迫自己集中精力提了剑锋,眸间探究一闪而过。

祖父曾有提点,这群随侍来历不明,须多次探查方能放心使用。那人之前表现甚好,实力更是不容小觑。若为日后顺利继任家主而挑选心腹,他是最好的人选。

当然,检验背景很有必要。

王楚离忽而不似此前一般四处躲闪,反倒率先发难,剑尖直指那人额骨,凌厉带风,不留一丝退路。

对方却未乱脚步,神色自如,轻微一侧便避让开来。而后竟反手出剑,动作行云流水,不曾停顿。

他使得皆是最平常的招式,可角度刁钻又毫无章法,时常令人瞻前顾后慌了心神,一时难以招架。

王楚离将将躲过他偏行半招,脚步虚晃,似乎有些立不稳了,引得一旁观战的人纷纷高呼,胆战心惊。

可待对方寻了空处提剑刺来,他却一改颓然猛然迎上,手指握紧锋利剑身。之后趁着那人讶异时暗自使劲,卸了其中力道。

他手中木质剑柄不带任何犹豫便抵上对方脖颈,挂在唇畔的弧度肆意张扬,彻底丢了那儒雅淡然的贵公子面具。

“赢了。”

他面容含笑,带些孩子气,似乎只是单纯地想要胜过对手。那人却因这笑意自心底泛起震惊,眼眸落于他渗出淋漓血花的指间,倏而多了些意味不明。

只是众人尚来不及对此反转有所反应,便见王楚离双腿一软,直直地栽倒下去,失去了意识。

方才的五场打斗早已令他精疲力尽,最终一击时,他甚至不得已用上了万般吃亏的做法,伤及自身。

临一当即凛了神色,跨前几步,迅速将陷入昏迷的小徒弟提着胳膊扶进了主卧。紧张之余仍不忘扬声吩咐左右:“快去请和仁堂的大夫!”

那处虽不及其他医馆字号久远,却只与王家相隔一街,往来十分方便。王楚离大抵是累得过分了,除了手上自作自受的伤口,看着倒也不甚严重,和仁堂的医术足矣。

大夫得了召唤,紧赶慢赶跨门入府,先是替王楚离包扎了手上伤口,又在王进的逼迫下,怀着满心忐忑填了张补血益气的方子。来来回回折腾大半天的功夫,这才算完。

大管家将人客客气气地送走,回来便听得王进不顾往日情谊,对着临一阴一句阳一句地高声数落。

“流玉兄山中逃难几年本事见长啊,我请你帮忙,你反倒变了法地欺负离儿,真有你的!”

“元彻!”

“如何?离儿此刻躺在榻上了无生气,你还指望我感谢你不成!”

临一无奈,面对着好友指责,只得理亏地后退半步,率先息了脾气:“日后我定当倾囊相授,好生培养。”

“算你识相。”王进漠然,未曾扬笑,只斜睨他一眼表示那话入了耳。

陈林在门外听够了热闹,方才装作匆忙赶回的样子进屋,口中打着圆场:“府里下了些新茶,还请老爷与临一师傅赏脸,移步庭院观景。”

“便宜你了!”

临一知晓他怒气已过,适时递话道:“多谢元彻兄款待!”

王进这才消了脾气,命婢女一旁仔细服侍,随后与临一一起,离开了锦华轩。

王楚离身子骨并不弱,手上留下的也只是些小伤口,瞧着吓人,其实两幅汤药就补回了气血。

府上的人却个个如临大敌,几乎是他走到何处便要跟到何处,生怕他再伤到哪里,引得家主发了脾气。

这日他好不容易甩开身后紧跟不退的婢女,尚未来得及喘口气,就被人一把扯至假山后。

那人似乎对他的挣扎早有预料,手一抬便捂了他唇,同时反应迅速地制住他动作。对方眉眼本就出众,此刻被身后忽而涌入的斑驳光线装点,似琉璃般夺目。

“你这是......”王楚离疑惑开口。

对方听及,却并未言语,转而将怀中叠好的纸张递给了他,随即果断地松手转身,眨眼间便消失了踪影。

被揭开的纸张传来清脆声响,直引得他心底飘起几分忐忑,却混混沌沌不知来源。

那信没什么特别,极其简短,唯落抱歉二字,孤零零的。不过对方似是与他一般习了几年字,笔体自成一派,颇有风骨,瞧着赏心悦目。

他不由得自眼眸深处漾开笑意,而后像是怕旁人听了去,微弯着眼小声念道:“是我率先迎上去的,你来道歉作甚?”

之后的几日风平浪静,除晨间莺歌再听不得多余音色,可王楚离竟忽而觉得烦躁。

那人此前分明执了信前来,如今却故意对他避而不见,是何道理?

他心中情绪变化莫测,借了理由千寻万寻,这才在庭院一偏僻位置瞧见了那道熟悉身影。

王楚离早已打定主意要将对方骗作心腹,此时便任由少年心性占据上风,扮了严肃的模样,规规矩矩地踱步过去。

“是谁允你私自闯入王家书阁!”

那人一如他愿回了头,面上却无半分慌张,双眸更是了然地瞧着他,像是一眼便看清了他意图。

“你......怎的不解释!”

少年被那人盯得现原形,自说自话也变得尴尬。只好瞪了眸硬撑,梗着脖子将戏演完。

王楚离正想再说些其他的,那人却倏而笑了。

他眉眼深邃无边,似藏了漫天星辰,欲说还休,遮掩的笑意自眸底溢出,令少年瞬间便忘了原本准备好的说辞。

那人迈步,离他近了些,方才从前襟里抽了纸笔书写,回答他刚才的问题。

“自幼失声,无法解释。”

“能听得?”

“可听。”

“那便成了,”王楚离豪气地拍他肩膀,面上并无同情可怜之意,一锤定音道,“此后,你就是我的贴身护卫了。”

“为何......”

王楚离伸手,夺了他正欲下笔的物事,却不解决他内心疑问,反而自顾自地另起话题:“可有姓名?”

对方凝视他片刻,随后摇摇头表示否认。

少年心中暗喜,不由得扬了唇凑近那人道:“如此甚好!湮默,自今日起,你唤湮默。”

白衣少年沐着光亮提笔,神情认真专注,一脸正色。他笔法完全不似面上那般轻柔温和,龙飞凤舞,大气磅礴。

可那两个字啊,像是随着那一笔一划,深深刻进那人心底,泛着意料之中的清甜。

“这阙词少了淡雅,读着略显俗气。”

“你就不能昧着良心夸我一句。”

王楚离瞥了他一眼,小声埋怨,而后却口不对心自觉埋首修改,时不时还递了纸张过去,询问些意见。

“海棠尽,话语凉,琵琶声声叹何方?晚秋霜,多笙箫,山水悠悠舟繁忙。梦游江,百灵访,晓月朗朗,忆人双。”

王楚离轻声念了遍那人改过的新词,随后有些不解地指着后句,好奇道:“原本的星月朗朗为何改为晓月?虽说听着押韵了些,但,出处?”

“前朝诗人柳曌,《朱红落》”对方飞快落笔。

“柳曌?”王楚离愈发疑惑,“其流传诗集我都有瞧过,却不曾听说这阙,你于何处看得?”

那人神色一怔,指尖动作也随这怔楞瞬时停顿。

“记不得就算了。”王楚离方才只是随口问了句,以为他不愿说,便匆忙找个理由岔了话题。

对方回过神,眸光却躲闪,不似此前从容。

“年岁尚小时翻过的,书名记不得了,大约是本合集。”

“如此说来......你于我知根知底,我却对你一无所知,怎么算都有些不公平。”

王楚离心里埋了狐疑,有意提话,可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只眨了眼含笑看向那人,指间悄悄捏紧。

若其别有用心,自然,永久除去。

却不知怎的,只要这想法冒头,他心里就针扎似的,泛着尖锐的疼。像是,硬生生抽出了体内所有的悲痛情绪,任凭它,于心上附着叠加,不曾阻止。

明明才相识三月。

他竟,莫名地有些舍不得。

“过去事,早已放归身后化了尘土,”那人并未察觉王楚离波折心路,眉眼温柔,笔下的字随其面上笑意纷纷生动,“自入了府内,护你,随你,伴你,便是我的全部了。”

“如此,少爷你,又怎会对我一无所知?”

王楚离不由得怔住了。

蔓及胸腔,难以言说的,似是感动,但好像,又多了些奇怪的东西。

廊上日光正好,而那人直直地望着他,视线不曾偏离一寸。

他眼眸处裹了暖金色泽,画笔勾勒般淋漓其上,于霜降午后,徐徐绽放诱人模样。墨发轻绾成髻,未着玉冠,只别了素簪,气质清雅,却依旧夺目,周身光彩萦绕。

王楚离思绪渐渐变得迟缓,甚至在那人抬手轻揉他发间时都忘了躲闪。一双凤眸专注地,细细地瞧他。

那人青衫上还残留着浅淡的昙花香气,迷离扑鼻,直令他恍了神。

“我信你。”

此刻太短,永远却过久。

至少在这有限的日子里,这份信任是属于你的。

三年光阴匆匆而逝,王楚离作为家主继任人选,自是要开始承担部分氏族事务,小试身手,以便此后能得世家认可,免去继任非议。

王家涉猎甚广,账务庞杂,除去都城内固定的成衣店米店等零散店铺,更多的则是安置在外的账目。过账时需眼疾手快,且不能出错。平日里账类奇多,理清着实不易。

王楚离所得首项任务,便是归类下属账目,将其中进账堪忧的店铺寻出,指出问题,并加以更改,必要时也可抹去。

算账并不是轻松的活计,即使是他,也耗费了近十日光景。他翻找出数十家亏空的,可具体到每家的问题大多不详,无法通过账目直接得出,仍需他亲自走一趟。

此行危险,贴身从仆湮默自然与他同去。

城镇间隔得远,路上脚程便多,用饭时辰时常间错开来。二人无奈,只能风餐露宿,过得十分辛苦。偶尔于山间烧一只野味,都算得上盛宴。

某日大雨,两人于一石洞中安置了马匹,随后也找了不甚潮湿的位置躲避。湮默生了篝火,与少年并排坐着,眉眼间透着疲惫。

“累了。”

王楚离与他熟稔,言罢毫不客气,兀自歪了身子靠在他肩上休憩,嘴里念些埋怨。

“早知这家主之位杂事颇多,我便从幼时装傻,如今,也不至于弄成这般模样。真羡慕三弟,小小年纪外出学艺,定比我这深居简出的人眼界高些。唉......这雨得下到何时啊,心烦。”

他向来喜净,衣物换得勤,此刻白袍上却沾了不少泥渍,看着尤其碍眼,索性阖了眼不去瞧,谋个心中舒坦。

那人无话,面上却勾了笑意。只见他迅速起身,自马背上的包袱里取出件衣衫。虽样式简朴,却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这......”

王楚离不知他从何处寻了衣服来,笑容惊喜,连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欢快起来。

对方不答,只将那衣衫递给他,杏眸和煦。

“里面黑,瞧不清楚,我便在这换了吧。”他说完就转了身,正巧错过身后那人面容上的红晕与不自在。

他二人方才冒雨前行,衣裳洇湿了大半,王楚离一身雪白中衣也因此浸了水,紧紧贴在身上,令他十分不适。

他迅速抬手褪了外袍,正想解开衣带再脱中衣时,却忽而被人从身后抱了满怀。那人手掌宽厚,用了些力按在他手背上,怎么也挣扎不了。

“我先离开,你穿好再唤我。”

“你......”

王楚离此刻不知是要惊讶于那人自初遇后第一次开口言语,还是该惊讶他突然逾矩的拥抱。

可说实话,他一点也不讨厌被对方拥进怀里的归属感。

“稍后与你解释。”湮默知晓他诧异何事,清浅一笑,随即允诺道。

“好。”

那人的过去,像是一张涂满墨点的白纸,瞧不见希望。

他曾经受过无数的生离死别,也体验过人心不古,万物皆不可信的条例。行走世间,也许只有隐藏,才能真正活得久一点。

于是他装聋作哑,被鞭子抽打也尽了力咬牙忍住,学着原先府中哑仆说话的模样,一次次骗过了人贩,残存于世,最终被送进王家,过上还算稳定的日子。

王楚离走进他心里的时辰不早不晚,这份信任便给的理所当然。无所谓以后离了王家世间苟延残喘,至少此刻,他是要好好照顾他的。

与君一日,胜漫无目的,刀尖舔血地苟活十年。

他终于明了这话,并将一腔爱慕化作长久陪伴。若王楚离始终不察,不懂,不愿,自己便以这一条贱命,护他今生周全。

“如此,你可知晓了?”

那人杏眸似海,令他躲避无法,只得怀揣了忐忑迎面而上,却被其中炽热的爱意包裹,温暖五脏六腑。

直暖至心底。

融化。

占据。

王楚离面上难得带些不自在,依往常姿态靠在他肩上,遮了那双颊红霞,轻声道:“此生尽,伴无尽。”

不求一生一世,但求一双人。

衣袍相交,至死方休。

“少爷,是否仍需......”

“不必再查了,”王楚离凤眼带笑,与那人十指相扣的温度似乎依存于指尖,令他不住地心软,“已经,无所谓了。”

不是未有过怀疑,也不是被那半真半假的过去说辞迷了心智。

只是愿意相信,尽管需要遮掩身家背景,遮掩功与过,可情意是无法藏匿的。它总是顺着你看我的眼眸,拥我入怀的力量悄悄挪步而出,走近我心里。

如此,我又有何不能交付信任的理由。

你爱意蓬勃,而我,矢志不渝。

这便足够让我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王家主厅

“少爷与那从仆粘得近,昨夜也是宿于一处的。”

大管家不信这话,开口便骂道:“混账东西!你可知肆意编排主子是何大逆不道之罪,如......”

“陈林,”王进抬手,神情冷漠,看不清情绪,“让他说完。”

“是......”小厮哪见过这番阵仗,腿肚子直打颤,言语也磕磕绊绊,“昨夜小人如厕,路,路过少爷寝室,却瞧见,瞧见少爷与那人相拥而眠,小人,小人亲眼所见,绝不敢诓骗,诓骗老爷。”

王进半阖了眼,语气颇淡:“陈林,随你安排罢。”

“是。”

大管家深谙此道,王进只一个眼神他便明了,立刻吩咐左右将那小厮带了下去,以王家出逃重犯之名秘密处决。

等他送走了一众蠢蠢欲动的旁系,王进这才开口。

“你认为此事是真是假?”

“大少爷一向规矩守礼,与人有距,又怎会做出如此伤风败俗之事,定是那小厮胡言乱语,有意栽赃......”

“你还是老样子,瞧不清楚,”王进打断他,“世上并无不透风的墙,若是离儿与那从仆之间干干净净,又怎会有人挑了这话题说三道四。”

“老爷万不可听信一面之词,连累......”

“说什么连累,”座上之人面容冷淡,显然是不留情分的意思,“他染龙阳之癖,违背祖训,丢我王家颜面!此事,又怎能一句年少轻狂带过!就算我网开一面,那些鼠辈又岂会真心顺从于他!王家基业,决不能毁在那人手上!”

爱之深,责之切。

即便是他接受了,那些家族中的豺狼虎豹又怎会接受。

走不通的。

“......是。”

“你去锦华轩传话,明晨起,家主试炼。”

“老爷......”

大管家仍想再言,却被王进厉声呵住。

“也去青林阁传话。”

“二人,同去。”

“如此说来,明日你便与你二弟一同进行试炼,”湮默略有些疑惑,“不是早已内定家主继任的人选,为何多此一举?”

王楚离靠在他怀里看书,并不在意明日之事:“内定是祖父说了算,不过要让旁系众人认可,还是得通过试炼才行。”

“那你还这般懒散?快些起来,我与你练练剑法。”

“不练不练,”王楚离扯了他袖子耍无赖,“与你比试我怎的也赢不了,掉面子。”

那人听及失笑,伸手捏他脸颊:“若是路上遇着歹人而我又不在你身边,岂不是危险了,练习总归是有好处的。”

“那便是你的错,”王楚离别了视线,“是谁当初说生生世世护我周全的,这会便做不到了?食言而肥!”

“强词夺理,”那人忽而自手中丢出一块玉佩给他,轻笑道,“这样,传家宝留在你处,我就不得不信守诺言了。”

是一方样青田白玉佩,上题数字,均颗粒大小。细细瞧去,竟是二人初次交换的诗词,并做了相应修改,合成一篇。

“月影现,登梢头,一抔清雪,一叶扁舟,此去悠悠何人与游?层峦叠嶂,水波翻涌,记新愁。红烛灭,意阑珊,一盏浊酒,一帘青幔,吴侬软语于今安在?草满莺啼,箜篌杨柳,是君否?”

王楚离缓缓念罢,唇角下意识含了笑意,却口不对心道:“你此前尚嫌我不够押韵,如今却刻在这传家宝上,怎的?又觉着好了?”

“嗯,”那人拥他入怀,轻声道,“你特别好。”

“少来,”王楚离推他,笑颜未改,“这后期刻了字还算得上传家宝?我才不要。”

“既如此,不如将我送你罢。”

与话语同至的,是那人忽而靠近的唇,是他搭在腰间情意绵绵的手指,是两人逐渐交缠,不分彼此的鼻息。

是值得放于心间珍藏的吻。

可谁又曾知晓,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亲近了。

“这里不对,小心为上。”

湮默提了剑,面上一派警惕,王楚离则与他紧靠,手中同样捏紧了剑柄。他二人方才已派出不少打探消息的暗卫,可此时无一返回,着实可疑。

“大哥果然厉害,子杰的小伎俩终究骗不过你。”树林深处走出一少年,神情略显阴翳,话语却带笑,令人极度不适。

“你为何出现在这里?”

“我为何出现?大哥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你若想得到家主之位,更应提早进入川西得了锦囊才是,怎会与我在此浪费时辰,”王楚离轻笑,“该不会是无法独身前去,才准备过来分一杯羹吧。”

对方却似听到笑话般扬眉,轻蔑地瞥了湮默一眼:“时间不早了,我便长话短说。你违背祖训,我只好奉祖父之名清理门户,当然,还有你的相好,你们,都得死。”

“就凭你?”

“王家护卫自然是不够看的,”王楚捷嫌弃地摆了摆手,“为了配上大哥扬名都城的称号,我特意请了帮手来。你想要痛快地死,也可以。”

湮默听及这话兀自上前一步,将王楚离挡在身后,剑锋平直,是个随时发动攻势的动作。

“啧啧啧,还真是贴心的紧,”王楚捷嘲讽,“三皇子请的均是江湖数一数二的杀手,你们俩谁也逃不过,干脆写了遗言,也好让我带回去交差。”

“休想!”王楚离咬牙。

竹林残剑,血流成河。

两人与五十高手的战役,结果显而易见。

湮默多处受了重伤,已将衣袍染得看不清原本颜色,一眼望去,皆是触目惊心的红。王楚离也杀红了眼,他刚刚取了一人首级,手臂上还是那人的颈间热血,直烫得他模糊了双眼。

他从来没想过,最后要将他二人赶尽杀绝的,竟是他敬爱了许多年的祖父。

多可笑啊。

自己穷尽此前岁月只是为了得他一句赞赏,却被他以莫须有的罪名放逐此地,甚至想法设法斩草除根。

王楚离忽然不想挣扎了。

若于此了结,也算得上解脱罢。

何必要背负世人偏见苟活于世。

不如,一了百了。

“小心!”

突如其来的变故。

当那人胸前的鲜血带着微热滴落在他面颊时,似乎蚕食尽了他心底最终残留的一丝温度。

绝望,悲拗,恨意,一时间自胸腔处翻涌不止,令他下意识提起了手中剑锋。

大不了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可那人,却用他苍凉的手掌轻轻地,扯住了他的衣袖。

“你......我......”

他想质问他你怎么能离开我,他也想教训他我不要你护我。

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弥漫心间的悔意和愧疚,像是在第一时间便夺去了他言语的能力。

他就无声地看着那人轻笑,费力地抬手捏他脸颊,悲戚与哀伤混杂,心底刀割般的疼痛。

清泪肆无忌惮地擦过了脸颊,也连带着狠狠地划破他虚构的美好。

我,怎么能失去你。

怎么能。

“哭......什么,”那人断断续续地笑,“我此时食言而肥,你该好好......揍我一顿才是。”

他抬手在他眼眸上轻轻滑过,染血的手指自此留下印迹。而后他使了劲抬起身,低声提醒道:“稍后有人会来,记得,你......如今是瞧,瞧不见的。”

“湮默,这名......名字是你赐我的,此刻,我......便将它还你。”

“你要,替我好好活着。”

那人杏眸依旧似星辰般耀眼,却再也无法成为,他心底的光亮了。

我走不尽这世间风景了,但我想用这最后的力气走到你身边。

此生,大抵是有遗憾的。

不能与你同生,也,不能与你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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