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而生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95期“图文”专题活动。】

1.

白天下过一场透雨,把夏天的酷热冲散了不少。阿秀拿了一个小板凳,坐在离家门口百米远的池塘边,手里拿着一根自制的钓杆在钓蚂拐。蚂拐是壮族人对青蛙的叫法。阿秀家里养了一群鸭,除了喂玉米杂糠加青料,时不时还要弄一些小青蛙小鱼仔小虾米给鸭子们改善伙食,保证它们有充足的蛋白质,才能“蹭蹭蹭”地往上长肉。

白天弟弟小亮负责赶鸭子到小溪浅滩处放养,让它们自己找小鱼小虾吃。晚上姐弟俩会轮流给鸭子钓蚂拐。当地有个民谣:小娃仔,克钓鱼,钓不到鱼钓蚂拐,钓到蚂拐喂鸭仔,鸭仔长大吃蚂拐……说的就是像阿秀他们这样钓蚂拐喂鸭子的。

本来今晚钓蚂拐的任务已经轮到小亮,可阿爸与阿妈为了给她上学还是去深圳打工的事在家吵得不可开交,阿秀就自动请缨出来钓蚂拐。她不想听到那些烦人的吵架声,何况这吵架还是因她而起。

月色皎洁,时不时吹来一阵清风,把小溪边一丛茂密的竹子吹得沙沙响。竹枝条在风中轻柔地摇摆着,竹叶也就翻过来覆过去,从竹叶间透下的斑驳月光便也跟着变幻莫测。天上的云儿不多,有时聚在一堆,有时又散到四处。月亮就在这样的云层中忽隐忽现,似乎正在与清风玩着捉迷藏。四周并不寂静,听得到蟋蟀“蛐蛐蛐”的叫声,还有不知是什么虫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池塘里大大小小的蚂拐此起彼伏地呱呱乱叫。

阿秀亮着手电筒,把放了甲壳虫当诱饵的钓线远远地往呱呱叫声最响的地方伸过去,蚂拐们立即噤了声。她把钓杆用一边手拿着,时不时轻轻晃动一下。因为蚂拐只看得见眼前晃动的昆虫。

阿秀今年初中毕业,以她的考试成绩,她是可以考进县城读高中的。可是阿爸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有用,迟早是别人家的媳妇,读到初中已经不错了,就不要再浪费那钱给她去念高中。有那份闲钱还不如留着做嫁妆来得体面。阿妈心疼她长得瘦小,想让她多读一些书,将来不要像他们干农活那么辛苦。夫妇俩人意见不合,你一句我一句,说着说着就吵起来,吵到最后差点就要动起手来。

今天早些时候表舅家的表姐小兰来家串门,给阿秀的阿爸又是带烟又是带酒的,给阿秀买了新衣服,给小亮买了一个可以遥控的小汽车。把阿爸乐得合不拢嘴,直夸小兰有出息。据说小兰初中毕业后就跟村里的姐妹去深圳打工,一年可以挣到不少钱。阿爸听了羡慕得两眼放光,更加坚定了不让阿秀继续读书的念头。他想让她过阵子也跟表姐去深圳打工。

阿秀不想去深圳打工,她喜欢读书。她的成绩虽不是数一数二的,但也是班级十名以内。她想上高中,考大学,就像隔壁邻居家的阿强哥,前几年就考上了城里的大学,村里的大人孩子都羡慕得很哩。阿强哥说,城里的孩子小时候都不用钓蚂拐,他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学习。学习好了可以考上好大学,将来有好工作。而像他们农村的孩子,考上大学,就可以留在城里工作,不用再回家当农民。

阿强哥的阿妈还说了,没文化出去打工都是在最差的环境做最辛苦的活儿,而读到大学,就可以在城里坐办公室哩。阿秀本来身子骨就弱,阿妈说她将来是要坐办公室的,不能被没文化耽误了。就算是嫁人,也要嫁个好人家。有文化,嫁的人都不会太差。

可现在阿爸不愿意让她继续念书,她该怎么办呢?虽然阿妈极力反对,但家里的大事都是阿爸说了算,阿妈没办法改变他已经决定了的事情。真让她不读书直接去打工,想想她心里都发怵。

正想着,她发现钓线往下一沉,她赶紧又把手电筒打亮,把钓线收了起来。钓上来的是一只瘦瘦小小的蚂拐,个头比阿秀的大拇指大不了多少。她把特制的钓钩从小蚂拐嘴里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把它放到身边一个有着盖子的小竹篓里,然后上好诱饵,继续把线伸出去。

2.

早上第一缕阳光从缺了一边玻璃的窗户照进来,照到的地方可以看得见空气中一粒粒细小的浮尘,在阳光照耀下翻转沉浮。看似喧嚣热闹,自由自在,但它们又好像被关在了阳光里,除了阳光所照之处,哪也上不去,哪也下不来。

阿爸的声音在屋外响起,让她起床喂鸭子,院子里的鸭子早就饿了。阿秀被阿爸的叫声唤醒,翻了个身想继续睡。可阿爸不依不饶的叫唤声越来越不耐烦。她只好奋力地睁开双眼,挣扎着坐起来,用手揉了揉双眼,眨巴了好几下,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她应了一声,脚伸到床边趿拉着踩扁了跟的帆布鞋,赶紧朝屋外走去。她细眯着眼睛看到阿爸戴好了草帽,扛着锄头,正朝外面走。看到她走出来,没好气地埋怨,“睡,睡,睡,整天就知道睡懒觉,那么大个人了还不会帮家里做点事。鸭子都饿得直叫唤了,没听到吗?快去喂鸭子去。”边说着边往门槛外跨,出了门往右一拐就看不见了。

阿秀伸了个懒腰,彻彻底底地清醒过来。她走到院子里水笼头处拧开开关,用手掬了一捧水,随便嗽了个口,再扑了一捧水往脸上,胡乱擦了两下,顾不上用毛巾擦干,就进厨房去找装喂鸭子的食料。正在灶台烧火的阿妈见她进来,转身在灶台上的锅里舀了一碗粥,让她先喝点粥再去干活。

阿秀接过粥碗,稀里呼噜地啜了几口,很快就把见了底的粥碗递回给阿妈,随后用手背胡乱擦了擦嘴角,就去拎食料袋。阿妈说鸭圈粪便太多,昨天下了雨,鸭圈进了一些水,需要先打扫干净再撒些稻草杆。阿妈还说鸭子虽然喜欢游水,但它们并不喜欢潮湿的环境,所以要保证鸭圈的干燥。

阿秀用食料拌了些玉米粒洒到鸭圈的食盆里。鸭子们“嘎嘎嘎”地叫着扑扇着翅膀迈着小短腿一摇一摆地围上来,一只只伸长了脖子朝食盆里啄食。

趁着鸭子们吃食料的时候,阿秀找了把扫帚,把鸭圈打扫一遍,把扫好的鸭子粪便拿到院子外一处堆沤肥料的地方倒掉,正想再去柴房里抱些干净的稻草来铺鸭圈。一抬头,正好看到邻居家的阿婶送阿强哥出门。阿强哥上身穿着崭新的白T恤,下身一件浅蓝色的牛仔裤,脚上套着一双束新的白球鞋,手里拉着行李箱,看样子像是准备出远门。

阿秀跟阿强打了声招呼,“阿强哥,现在不是暑假吗,你这是要去哪呀?”

阿强哥说去实习,明年他就毕业了。现在大学毕业不包分配,他先实习再找工作。

阿秀似懂非懂,只知道阿强哥找的工作一定很厉害,看着穿戴一新的阿强哥拉着气派的行李箱越走越远,她眼里充满了羡慕的神色。

等到她把眼光收回来,不经意地抬头看了看日头,发现阳光已经越过她们家瓦房的屋顶。把眼前的大地照得亮堂堂。与此同时,她蓦然发现,在她们家年代久远,泛着青黑色的瓦房顶上,有一株开着两朵白花的鬼针草从瓦片下的缝隙里长出来,正在阳光照耀下轻轻地摇曳着。

阿秀奇怪,瓦片上没什么土,鬼针草怎就能长在上面,还能开出美丽的花儿来呢?这个问题没容她细想,阿妈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秀,在干嘛呢?过来帮我一下。”她匆匆应了一声,返回了院子里。

3.

没过几天,阿秀拖着一个彩色编织袋,里面装了一床薄被,身上背着一个洗得泛白的双肩布包,塞着她几套简单的换洗衣服,跟表姐小兰挤上了开往深圳的夜班车。

从夜班车下来,小兰又带着阿秀挤上公交车。在公交车上,阿秀拖着编织袋,路过几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她们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看到她的编织袋,一个个赶紧让到一边,唯恐编织袋弄脏了她们干净的衣服。坐了一晚混合着汗味和脚臭味的夜班车,阿秀身上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一个唇红齿白的漂亮女生不自觉地用手掩了一下鼻子。

阿秀小心翼翼地把编织袋尽量挪到角落,找了个人少一点的地方站住。看着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不断地往身后退去,阿秀丝毫没有初来大城市的兴奋感,一想到那几个同龄人的复杂眼神,她心里五味杂陈。

小兰把阿秀先安顿在自己与另外两位工友合租的出租屋。出租屋位于拉着横七竖八电线的城中村自建房中,有三间房,一间小客厅,厨卫倒也齐全,只是房间又小又暗。小兰住的那间房放着一张1.2米的床铺,紧挨着床铺放置着小兰从二手市场淘来的书桌。椅子是没有的,只能是床铺当椅子,她拿来的行李塞在床底下。阿秀想起自己家低矮但并不狭窄的瓦房,她觉得这里逼仄多了。她不由得想念起自己的阿爸阿妈,想念起自已那间在阳光里翻滚着浮尘的小屋,想念起村里广阔的田野,想念起鸭子戏水的小溪,甚至想念起了她钓蚂拐的小池塘。

小兰姐似乎知道阿秀在想什么,她递过一杯水,告诉她说,在深圳房价都很贵,就算这样逼仄的房间,租金也不便宜。不过咱不是来住大房子的,要住大房子农村有的是,就连鸭圈都比这大多了。咱是来深圳赚钱的,赚了深圳的钱再回咱村里花,那才值钱哩。

尽管小兰说的话阿秀无可辩驳,但她总觉得这话说得有哪里不对,至于哪里不对,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阿秀身份证上的年龄还未满十六周岁,进不了正规的工厂,小兰通过老乡介绍,帮她找了一份私人裁缝作坊的学徒工,等过了十六岁再帮她联系进厂。

私人裁缝作坊就在小兰租住的城中村里,铺面不大,里面放置着十几台的缝纫机。因为是在一楼,房间采光不好,大白天也要亮着灯。不大的空间里到处堆放着布料和衣服,显得乱糟糟的。空气中飘浮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阿秀一进到里面,就觉得鼻子发痒,忍不住连打了两个喷嚏。第一天上工,小兰认识的一个女工把阿秀领到一堆像小山一样的衣服面前,丢一支针锥给她,“诺,这些衣服需要拆线重做,你先把线拆了。”她让旁边的另一位正在车衣服的女工教她怎样拆,然后就走开了。

那车衣服的女工不情愿地走过来,拿起小山堆中的一件衣服,指点需要拆的地方,就又回到自己的工位去了。

毕竟年纪还小,此前也没做过这方面的活儿,阿秀小心翼翼地用针锥挑着线,生怕弄坏了那件衣服。刚刚领她进来的女工路过,看到她慢腾腾的样子,一把抢过她手里的针锥,麻利地拆了几件衣服示范给她看,嘴里还不铙人:“让你拆线,又不是让你绣花,像你这样拆要拆到什么时候?”

刚开始阿秀干的都是拆线订扣子的手工活,做了一段时间,她们才开始让她学使用缝纫机。诸如踏板、换针、换线、机器绕线、卷边、剪线和走各种线迹等等这些基本的技能都要从头学起。

这私人作坊里大都是学历不高的农村妇女,他们在社会底层大染缸中浸润已久,她们往往羡慕比自己强大的人,无情地嘲笑不如自己的人。她们看到新来的学徒动作慢一些就会大声训斥,骂她们又蠢又笨,骂她们耽误了交货时间,而完全忘记了自己当初其实也跟她们一样。

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阿秀被工友嘲笑,有时也被训斥。刚开始她就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不知所措,眼泪会情不自禁地往下流。下了班她还会打电话向阿妈哭诉。阿妈除了安慰,还告诉她要笨鸟先飞。于是她只能更加努力地练习,甚至在别人下班后仍留下来不断地用废旧布料裁裁剪剪。

阿妈还告诉她,要眼里有活。于是,在每天的收工后,她都很自觉地用干净的布头清洁机台表面。使用镊子和干净的布清除油箱、送布器其中的布屑、线头等杂物,把杂乱的布料,没做好的半成品,做好的衣服归类整理好并码放整齐。整完了自己工位上的,还帮着其他的工友归整。自从她来了之后,工棚里干净整洁了不少。渐渐的,她的速度跟了上来,她的努力大家有目共睹。慢慢的,也就没有人再嘲笑训斥她了。

裁缝作坊的老板是个女的,工人们无论年龄大小都叫她丽姐。丽姐与阿秀同乡,有三十大几的年纪,身材高挑且匀称,虽然不爱化妆,但五官自然秀丽。她来深圳有十来年了,手底下有十几个小工,专门承接大厂里赶不来的细碎活。有时她自己也设计服装,她设计的服装常常是用料考究,裁剪得体,穿在她身上更是成了活广告,不少有钱人家的太太来找她做私人订制。

阿秀看着丽姐设计的服装,打心眼里羡慕。在她的缝纫基础打牢后,她也开始翻看服装设计方面的书,留心观察丽姐的一些裁剪手法。

用缝纫机车衣服,很多人一学就会,但要说设计服装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她担心别人笑话她不知天高地厚,小小学徒工也想一步登天成设计师,所以她只是偷偷地学,不敢让人知道。

有一天,丽姐注意到阿秀穿的新衣服很特别,于是走到她的工位,让她站起来左右转动。她用手去捏一捏,扯一扯阿秀衣服的布料,看了正面看反面。除了面料还差强人意,其余的缝纫走线,腰身剪裁都很细致。特别是领口的设计,不但造型别致,还绣了些小花纹,点缀得特别的精致。便问阿秀衣服是在哪里买的。阿秀不好意思地说是自己设计自己裁剪的。丽姐刚开始还不相信,她追问了一些尺寸数据,阿秀都能对答如流。她这才相信真是阿秀自己设计的。在短短的学徒生涯里能设计出这么别致的衣服,丽姐心里不由赞叹阿秀的设计天份。

此后,丽姐再接到别人的私人订单,她也试着让阿秀多练手,不懂的地方就多加指点。慢慢的,阿秀成了丽姐的得力助手。

有时收工晚了,丽姐还会邀请阿秀出去吃宵夜。几杯酒下肚,霓虹灯的闪闪烁烁打在她们的脸上,便分不清是酒意上头还是夜色撩人,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倾诉一些什么。

丽姐在宵夜摊上给阿秀讲了她刚来深圳的故事,讲因为她没有文化吃过的亏,讲初次创业的艰难,甚至讲到她为何现在还是单身的原因。阿秀听了,对丽姐又是敬佩又是怜惜,敬的是她不屈不挠的精神,怜的是她受过那么多的苦。她心里暗暗发誓,自己以后也要像丽姐一样在深圳开个服装设计店,在深圳扎下根。

在丽姐处干了一段时间,因为丽姐常请她吃宵夜,她比在家时长高了,也丰满了一些。本来她就长得眉清目秀,以前还没长开,不觉得有多好看,现在长开了,再加上裁剪合体的新衣服穿在她身上,愈发显得亭亭玉立,秀丽可人。常送布料来店里的一个小伙子最近跑店里跑得更勤了。

4.

有位姓张的富太太,经常带着小姐妹来找丽姐做衣服。一来二去混熟了之后,丽姐就叫她张姐。

这一天,张姐来拿衣服,丽姐就问她为何那么久才来,衣服早就做好了的。

张姐眉头紧蹙地大倒苦水:“唉,你都不知道,这阵子我可是心烦得很哩。”

“啥事能让您那么心烦?”

“你知道我们家老太太坐轮椅时时需要人照顾,之前请了个阿姨帮着照料。最近那阿姨家里有急事,赶着要回老家。我这边一时半会还招不到新的阿姨,只能自己先顶上。你知道,咱家老王整天在外面忙得脚不沾地,这孝顺婆婆的事只能是我一人做,能不烦吗?”

张姐这一肚子的怨气找到了出气的囗子,一说就停不下来。

说着说着,张姐就问丽姐:“你有没有什么干活麻利的老乡,知根知底一些的,介绍给我当保姆?只要干得好,我亏待不了她。”

这时候,阿秀正好拿着一张单子进来给丽姐签字。

张姐一眼瞥见阿秀,问丽姐:“要不你把这的姑娘匀一个给我,等过了这阵我招到人再把她还给你?”

张姐是丽姐的老客户,也是最大的客户,丽姐也不好驳了她面子。仔细想了想,她店里的小工还真的只有阿秀符合张姐的要求,于是答应帮她问问阿秀的意见。

阿秀不想去张姐家当保姆,她只想跟着丽姐学做衣服。丽姐跟她说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并强调说只是过去帮忙几天,等到张姐招到新保姆就让阿秀回来。

阿秀还是不想去,她觉得有钱人家都是高高在上,潜意识里她害怕他们。她问小兰的意见,小兰说听丽姐的。她又打电话跟阿妈说了她的苦恼。她阿妈说,富人也是人,又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有什么可怕的。你就想着她们这是遇到困难了需要我们去帮忙哩,咱们可不能推三阻四的。她阿爸听到她的声音,也过来插话。他说邻居阿强大学正式毕业,实习完了就回家来了,听说找不到好工作,他宁可不去。人家那是大学生,可以挑工作哩,咱可不能像他一样随便挑挑拣拣,还是听你们老板的安排吧。

阿秀虽然心里还是不愿意,但她最终还是听了丽姐的建议,跟着张姐来到她的别墅。

5.

张姐的别墅坐落在一处像公园一样漂亮的小区里。为了让阿秀尽快熟悉周围的环境,张姐特意带着她在小区里转了转。只见偌大的小区里到处是参天大树,遍地是绿草茵茵,随处是玲珑假山,曲折小径。还有像公园里一样的小凉亭,有一个比她家门前池塘还要大的人工湖。

张姐边走边介绍:“老太太是退休教师,北方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随着老头子来到深圳支援建设。“张姐顿了顿,唯恐阿秀不明白,又补充道:“老头子,就是我家公,是第一批参与深圳建设的专家,早几年肺癌去世,老太太独自生活了几年,去年在家摔了一跤,腿脚不灵便才搬过来和我们同住。”

张姐说家里还有个厨师,做饭的事不用她管,至于家里的卫生,在没有请到合适的保姆之前,她会先请钟点工来打扫卫生,阿秀只需要管好老太太的事就行。

介绍了一遍之后,张姐问她还有什么地方不懂的,不懂就问。阿秀当时心想,这湖真大,只是不知道湖里面会不会也有很多的蚂拐呢?到了夜里,蚂拐是不是也一样地呱呱叫呢?这个小区真大,得有她们村子那么大了吧?有钱人住的地方可真漂亮。当然,这些她没说出口,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没有什么事情需要问的了。

张姐住的别墅是独栋别墅,带有一个种满花草的小院子。别墅有地上三层地下两层,每一层都装饰得富丽堂皇。阿秀第一次见到这么高档豪华的地方,她被震憾到大气都不敢出。

为了方便照顾老太太,她被安置在老太太房间的隔壁。这是一间比她原来在村子里住的屋子还大的房间,里面桌椅衣柜齐全,就连床上用品都准备好了的。房间窗户朝南,浅绿色的窗帘从天花板直挂到地板上。一拉开窗帘,阳光从窗户外倾泄而入,屋里便充满了阳光。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得见不远处的人工湖。

张姐领着阿秀去隔壁见老太太。老太太的房间比她那个还要大,除了桌椅衣柜,靠墙的地方还立有一个从地到天花板的大书柜,上面摆满了整整齐齐的厚薄不一的书本。当时老太太正坐在轮椅上,戴着老花镜低头在翻看一本书。阿秀注意到她的一头银发雪白透亮。

张姐叫了一声“妈”,老太太的头稍微往上抬,眼睛离开书本,从眼镜上方看了过来。见到张姐还带来了一个女孩,她把书本放下。

张姐继续说,“这是阿秀。”

老太太露出和善的笑容,向阿秀伸出手,“来,来,这边来。”

阿秀走了几步上前,把手伸过去,叫了一声:“奶奶好!”

老太太笑咪咪地拉着阿秀的手,问她姓什么叫什么,是哪里人,家里都有些什么人。阿秀怯生生地一一作答。老太太感叹她小小年纪就要出来打工,心疼她本该是在学校读书的年纪现在却要在外面伺候人。说得让阿秀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阵心酸,眼泪差点就要溢出来。见到老人这样和善,又暗自庆幸遇到了好人家。

她平日里的工作就是推坐轮椅上的老太太出去晒晒太阳,给老太太拿书念书。说好家务事都不用她做的,可阿秀牢牢记住了阿妈的话,要眼里有活。伺候老太太休息后,她还主动承担起了打扫屋子,收拾房间,整理书本的活儿,有时还帮着淋淋花草。张姐见阿秀勤快懂事,便磨着丽姐把阿秀的借用期延长,尽管不舍得,丽姐也只能做个顺水人情。

老太太虽然行走不便,但精气神还在。原本她在学校教的是英语,她闲不住,主动提出要教阿秀英语。以前她也教自己的孙女,如今孙女留学国外,很久没回来了,她一看到阿秀就像看到自己的亲孙女一般。张姐夫妇俩也觉得老人有件事情做,不会胡思乱想,对身体也有好处,于是便也没拦着。

就这样,阿秀在张姐家住下来,一边伺候老人,一边还学着英语。教了一段时间下来,老太太在自己的儿子媳妇面前常夸阿秀聪明,说她不去念书可惜了,时不时还念叨,以后有机会一定要送她去读书。

阿秀在张姐家期间,不但学了英语,还时常给老太太念书,顺带着也看了不少老太太的藏书。看书看到不明白的地方,老太太还会为她讲解。阿秀从老太太那里学到更多东西,变得愈发自信。愈自信就愈知性,愈知性就愈美丽,看着就像城里的姑娘。老太太带她出去,别人常常误以为她是老太太的亲孙女,直夸老太太有福气。

6.

有一日,阿秀正推着老太太在小区花园里溜达,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常。老太太刚开始还兴致勃勃,说话声音也中气十足,可过了一会突然没了声响。阿秀低头一看,只见老人双手紧紧地捂着胸口,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阿秀急忙问她什么啦。老人脸上的皱纹扭曲成一团,嘴巴颤抖着就是发不出声音。阿秀也慌了,赶紧打电话给张姐,可张姐那会正在东莞办事,一时半会赶不回来。老太太的儿子也在外地出差,更不可能赶回来。张姐打电话叫来了120急救车,让阿秀先把老人送去医院,她尽量赶回来。

老太太是心梗发作。好在送医院及时,医生在她心脏部位放置了两个支架,等张姐夫妇急匆匆地赶到医院,老人已经脱离了危险。阿秀当时正忙着给老太太倒尿,头发乱了都来不及拢一下。醒来后,老太太说她的命是阿秀救的,要儿子一定要知恩图报。张姐夫妇对阿秀自然是千恩万谢。

因为老太太需要更专业的护理人员来照顾,张姐便辞了阿秀。不过他们也遵从了老太太的嘱托,出钱让阿秀去读了职业学校,专学服装设计。

职业学校有全脱产班和半脱产班,全脱产是上全天的课,半脱产只是上晚间的课,两者费用不一样。阿秀不想完全靠张姐的资助,她选报了晚间的课程。这样,她白天可以去上班,晚上再去上夜校。

从张姐家出来,阿秀已经是十九岁。她完全可以通过招工再进服装厂,可进服装厂要经常三班倒,不方便上夜校。但在丽姐那里得到丽姐的照顾,她不用加夜班,可以安安心心地去夜校学习。所以,她就又回到了丽姐的裁缝作坊,一边学习,一边实践。

阿秀的夜校离出租屋有十几公里的距离,为了方便上学,她特意买了一部电动车。每天骑着她的小电车奔波于出租屋、裁缝店和夜校这三个地方,倒也是方便快捷。

7.

一天晚上,阿秀因为要完成老师布置的一个作业离开教室有些晚,她出校门的时候已是夜里十一点多。匆忙之间她忘记了背上书包,而是把书包随手丢进小电驴的车篮子里,骑着车就往回走。阿秀回去的路非商业中心,旁边的店铺不少已经关门,路灯阴暗,行人稀少,就连天上的月亮也被灰蒙蒙的云层遮住了。

一座高架桥巨大的黑影挡在了阿秀的前方,她必须要沿着这个高架桥下的一边辅路走一段路。平时九点多钟下课,这桥下还有些车,跟着车流一起走,她还不至于感到害怕。可现在这么晚的时间下课,路上已没有了几辆车。阿秀比平时更能体会到被这个巨大黑影笼罩着的恐惧,她只想快快逃离。

正当阿秀心怀忐忑地行进在高架桥下的时候,她感觉到有个人也在骑着摩托车远远地跟着她。她想起工友们常常谈论的东莞飞车党的故事,心里不禁发怵,扭车油门的手不由得加大了弧度。可小电驴终究只是小电驴,车速再快也快不过吃油的摩托车。还没等她穿过高架桥巨大的阴影,摩托车“突突突”的声音骤然擦肩而过,骑在摩托车上的男人一把扯过她放在车篮子里的书包。还没等阿秀反应过来,小电驴车头歪了歪,紧接着连人带车“呯”地一声摔倒在地上。摩托车上的男人紧踩了一脚油门,车子“轰”地一声,车屁股冒出一股浓烟,男人背上阿秀的书包扬长而去。

阿秀被吓住了,只觉得全身发不出力,几次挣扎着想把被小电车压住的腿抽出来都没有成功。这时,从她的身后响起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你没事吧?”,她顾不上回答。那男人帮着她把小电车扶起,她才得以从地上站起来。她低头查看了一下手脚,腿部只有一点擦伤,身体并无大碍。

“阿秀!怎么是你?”男人帮着阿秀立好车子,突然惊喜地叫出了阿秀的名字。

阿秀这才抬起头看了看眼前的男子。原来是她在职校的同学阿德。阿德平时下课后都要去吃宵夜,所以走得比阿秀还晚。两人几乎没有在路上碰到过。再说阿秀在班上属于较内向的女生,她一下课就走,也没认识几个班上的同学。而阿德则性格外向,是班里较活跃的男生之一,所以阿秀认得他。

俩人一聊,才知道他们住的地方离得并不远,于是阿德把阿秀送回了出租屋。再以后,他俩都约好了一起上学放学。

阿德上夜校前高中毕业,起点要比阿秀高一些,学习上不懂的地方,阿秀就去问阿德,阿德都能耐心地一一作答。一来二去,阿德成了阿秀的男朋友。

8.

冬去春又来,阿秀和阿德在夜校学了两年,拿到了服装设计专业大专自考的毕业证书。毕业后何去何从,阿德和阿秀有了分歧。

阿德是想着到正规的服装厂上班,这样工作稳定,工厂帮着交五险一金,福利好,工资高。

而阿秀则想着丽姐给了她那么多照顾,此时学成归来,就应该继续在丽姐店里工作。她阿爸阿妈说过,做人不能忘本。

俩人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为此,阿秀赌气已经有整整半个月没有见阿德。

晚上下工得早,丽姐约阿秀老地方吃宵夜。自从与阿德谈恋爱之后,阿秀已经很少和丽姐来这里吃宵夜了。这里是周边打工仔打工妹们的夜间食堂,各种食铺大排档沿着马路一字排开,每个摊位或撑着沙滩伞或拉着篷布,尽量把门前到马路之间的位置占为己有,有些甚至把烧烤的摊位摆到了路边,烧烤的油烟在路灯的照耀下袅袅升起,继而又在不高的高处被风吹散,空气中飘浮着各种吃食的香味。

此时正是饥肠辘辘的夜班工人出来慰藉肠胃的时间。每个摊位或多或少都坐着几桌的人,他们大都是三三俩俩结伴而来。星星点点的灯火把他们脸上的疲惫一扫而光,每个人都在氤氲的烟火气中惬意地享受着眼前难得的消闲时刻,任何的不愉快都在唇齿一张一合之间暂时忘得一干二净。

皓月当空,天上一朵云都没有,天空在城市夜灯地映照下散发出一抹橘红色的光芒。

丽姐把阿秀引到一个背对着她们坐着的男子桌前停下。丽姐与那男子打了声招呼,男子转过身来,原来是阿德。阿德知道拗不过阿秀,他把事情告诉了丽姐,所以丽姐特意安排了今晚的宵夜。

三人坐定,点了阿秀爱吃的烤生蚝,几打烤串,一碟炒米粉,上了几瓶啤酒。

吃着烤串,喝着啤酒。丽姐问阿秀,是否还记得以前她给阿秀讲过自己的故事。

阿秀用纸巾擦了擦嘴角的油渍,点点头,"当然记得。"说着她还偏过头,对着阿德说:“我也给你讲过,是不是?”

阿德嚼着烤串回应:“唔唔,当然,我也还记得。当时我还问,她是不是你偶像来着。”

丽姐笑着摇了摇头,“我什么还成了你的偶像了?像我这样的,要学历没学历,要背景没背景,全凭着一股劲,跌跌撞撞摔了多少跟头,到现在也只能是填饱肚子。”

阿秀说:“您至少在深圳开了一间铺子,自己给自己当老板,很厉害了。要不是当初您把我收留了,还教我做衣服,今天我还不知道要干啥哩。来,我敬您一杯。”

阿秀与丽姐碰了一次杯。丽姐皱起了眉头,紧紧抿了又抿薄薄的嘴唇,似乎想起了长长的过往,紧接着长长叹了一口气,“你看着我自己给自己当老板像是自由了,但在经营上,我不知道吃了多少亏,说到底,我只是不入流的小裁缝。哪像那些大厂的老板们,要文凭有文凭,要管理有管理,他们才是真正的老板呢。我手底下来来回回就那么几辆衣车,几号人,不是不想发展,我是苦于不会经营,不知道带着这帮姐妹怎么干才好。”

阿德说:“大厂的老板们也是从小发展起来的,只是他们有能干的人为他们铺路,他们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值得我们去学习呀。”

丽姐拍拍阿秀的肩膀,“秀啊,姐没有你那机遇,还能正儿八经地去学校学习拿文凭,姐吃的是没文化的亏,也是吃了没眼界的亏呀,你可千万别学我。”

丽姐还说阿秀在做服装方面有天份,经过学习之后,更加了不得了。最好能去大厂里再历练历练,看看外面的世界,以后人生的路还长着呢,切不可就这么困在她小小的裁缝铺里。

经过那个晚上与丽姐的一番谈话,阿秀心中豁然开朗,她决定与阿德再去大型的服装厂打工,因为丽姐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学无止境,进大厂工作也是一种学习呀。

9.

阿秀进了厂没多久,与阿德完了婚,便一心一意地把所有的心思都扑在工作上。不出半年时间便升任了小组长,再从小组长到车间质检员,两年后升了车间主管,后来相继又在裁床主管和质量主管的职位上干了一年半载。阿德则在跑业务中接了不少的单子。俩人觉得在大厂子里学得差不多了,果断离了职,把几年的积蓄再加上借了亲友的一笔钱,与丽姐合开了一家小型的服装厂,厂名分别用了阿秀和丽姐的其中一个名字,就叫秀丽服装厂。

三人分工明确,阿秀负责全面管理,阿德负责跑业务,丽姐负责服装设计和生产。尽管在经营的过程中,三人也有分歧,也有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但经过多次的磨合,三人最终均能以大局为重,把服装厂的生死存亡放在首位。如今,秀丽服装厂越做越大,阿秀和阿德也在深圳买了房,有了两个可爱的儿子。真正在深圳落了地,生了根。

多年以后,阿秀回想起那个上午在她屋顶上花开灿烂的鬼针草,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环境的影响固然重要,但努力同样也很重要。只要用心去追求理想,只要有足够的决心去实现理想,只要一心向阳,只要因缘巧合,再贫瘠的土地也能开出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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