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斯曾在一次坚信礼课上对辛克莱说过,意志足够强烈时,人就一定能成功。继续上课后不久,老师的声音突然像闪电般冲进他的意识里,辛克莱在昏昏欲睡间听见了“阿卜拉克萨斯”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与希腊的咒语有关,而且常常被认为是某一个巫师的助手的名字。不过阿卜拉克萨斯似乎有多重含义。我们可以想象它是一位神的名字,他象征性的工作乃是把神圣和魔鬼结合成一体。”
“把神圣和魔鬼结合成一体”,这正是辛克莱幼时观察世界得出的结论。他的父母和姐妹构成了光明、正义的世界,而女仆、小偷、纵火犯则属于黑暗、邪恶的世界。它们都构成世界的一半。如果说要崇拜整个世界,就必然同时应该有一位是魔鬼的上帝。阿卜拉克萨斯就是这样一位上帝,他既是上帝又是魔鬼。
通过阿卜拉克萨斯,辛克莱结识了一位在教堂中拉风琴的首席牧师皮斯托里乌斯。他们在皮斯托里乌斯的寓所里长时间注视火焰,通过冥想观察余烬中变幻的图案。他们一起谈论人是如何由原始动物一步步进化而来,在灵魂最深处保存着鱼鳔般的平衡器,而又有多少人只不过是两条腿行走的鱼、羊、水蛭或蜜蜂。他们一起阅读讨论宗教,交流最精神层面的东西。他们讨论的正是阿卜拉克萨斯。他们最后破裂的原因不是别的:皮斯托里乌斯已经是个完全长大了的怪人,他不能毫无保留地任凭命运摆布。他在过去中寻找,偶尔还需要理解与友谊。而辛克莱无意间走得比皮斯托里乌斯更远。前行者遗落了他的引路人,他又重陷黑暗之中。
马克斯在书的中间一段几乎没有出现过,辛克莱并非为他作画,也几乎没有主动寻觅过他。他们短暂地相遇,旋即又分开了。除了那张纸条外马克斯没有告诉辛克莱任何东西。现在皮斯托里乌斯褪入黑暗,辛克莱依旧被命运拉着向前奔去,这时介入他命运轨道的是马克斯的母亲艾娃夫人。辛克莱对于即将到来的会面激动不已,他们第一次见面正在那幅鹞鹰画作下面。艾娃夫人的声音深沉而温暖,她明朗庄严的额上也带着那个记号——该隐的记号。她对辛克莱说:
“诞生总是艰苦的……但你能想得出一条更美丽更容易的路吗?你必须寻找你的梦,然后道路才变得容易些……只要梦是你的命运,你就应该对它尽忠。”
从那以后,辛克莱开始在那幢房子里进进出出。艾娃夫人身边有一个小圈子,圈子里的人都带着记号,都是形形色色的寻找者。他们品尝过全然的孤寂,相当多的人已经出发,在许多非常特别的路上走着。他们彼此有不同的信仰和追求,并没有共同的精神联系,但都一心一意追寻自己的命运,试图为欧洲找回在征服世界的过程中已然失掉的灵魂。
这部作品多处提及宗教,从亚伯、该隐到阿卜拉克萨斯。辛克莱与其他人的相遇几乎都是靠该隐的记号互相吸引,但它却和一般的宗教小说不尽相同。我无法接受以颂扬基督教义为目的的小说,班扬的《天路历程》和哈代《无名的裘德》都是因为宗教原因迫使我放弃。而这本书,在信教的人眼里有关教义,在不信教的人眼里则是另一种意味。它代表了不为世人所熟知或理解,甚至有些害怕的那部分,它让我们知道这个世界尚有独特的精神存在。
整本书大部分的叙述游离于特定的社会环境之外,似乎可以安插在欧洲任何一个时期,但它最终结束于一战。临近尾声时,辛克莱在暴风雨中看见一片黄色松散的云飞进蓝黑色的混沌里,上面正是鹞鹰的图画。毫无疑问,马克斯完全了解这些预兆,他明白战争即将来临,战争后会形成一个新的世界,而他们无法逃避这共同的命运。
辛克莱在战场上被炸伤,几乎丧命。然而在重伤之中,他内心有一样东西要继续走下去。正是靠这种强烈的召唤,他被活着送抵后方。他躺在某个大厅的地板上,神志清醒,觉得自己最终抵达了被召唤去的地方,结果一扭头发现紧挨他躺着的正是马克斯,他的额上有那个记号。灯光照在马克斯脸上,他轻声道:
“小辛克莱,你听着,我不得不离开你了……如果你那时候再叫我,不论是骑马还是乘火车,我不会来了。你必须倾听自己的内心深处……艾娃夫人说,如果你遭遇不幸,我就要把她的吻给你……闭上眼睛,辛克莱!”
一个浅浅的吻落在辛克莱唇上,翌日早晨他醒来的时候,旁边躺着的是个从未见过的人,马克斯永远消失了。
包扎伤口很痛。此后我身上发生的事情都令我很痛。但有时我会找到钥匙,遁入自身内部。在那里,命运的意象在一面幽深的镜子中沉睡不醒,我只需俯身看那面幽幽的镜子,就能看到自己的影像——现在,我的样子跟他完全一样——德米安,我的朋友,我的引路人。
这是一部正常的小说吗?我不确定。它写的不是普通人的生活。书里所有的人物,辛克莱、马克斯、艾娃夫人、皮斯托里乌斯,他们都是在平日里难得一见的人,都是充满象征意义的角色。他们在人群中隐匿自己,只有四目相对才会放下戒心。
辛克莱的经历让我嫉妒不已,他最初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走上了一条怎样的路,他似乎是天生被记号选中的,而他同时也选择了命运。马克斯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回家对母亲艾娃夫人说:“学校里有一个孩子,他的额头上有那个记号,他一定会成为我的朋友。”
这的确有些宿命论的意味,命运似乎不会以如此明显的方式暗示一个人的成长轨迹。但终究要有些与众不同之处作为源泉,幼苗才能茁壮生长。这部作品于一九一九年以辛克莱的笔名出版,在一战刚刚结束的欧洲引起巨大反响。托马斯·曼特意向出版社询问,辛克莱到底是谁?直到被翻印第17次,此书才印上黑塞的名字。在重重象征下掩盖的,是一战后全欧洲的迷茫。黑塞想说的是,人性是一个遥远的目标,我们还在路上跋涉。它的意象无人知晓,它的法则无处可寻。我们必须忠于自己,我们必须向内寻求自己的声音。
“我们能够互相了解,可是我们每个人却只能够向他自己解释他自己。”
(图片均出自黑塞本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