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雨

【文章原创首发,作者:早川洛庭  文责自负】


归宅部:在日本高中,没有参加任何社团、放学就回家的学生被称作“归宅部”成员。

儚い:常用于形容生命无常、脆弱、不可靠


“啊,下雨了。”走在前面的安藤苍太叫了一声。

六月初的镰仓正是天气变幻无常的时节,这段时间的雨不似盛夏动辄倾盆而下一吐为快的暴雨那般来势汹汹声势浩大,而是细密地织成轻薄的纱,若即若离地将世间的一切覆住,山,海,建筑,大街小巷,全变得朦朦胧胧,水汽在低空漂浮着,灰白的天空似乎也跟着厚重起来。可是今天一整天直到半小时之前还是阳光明媚的。

“怎么又突然下雨了……不过听姐姐说明天不会下雨呢。”我回想起今早姐姐发来提醒我带雨伞的消息。姐姐在当地气象局工作,对天气变化了解甚深。当然,也有失误的时候,不过大部分时间还是可以相信的。

梶原悠撑开伞,笑着说:“那我明天可就不带雨伞了,不管去哪里都要分出一只手来拿这东西真的很麻烦。”

“气象局也未必百分百准啊。”我也撑开自己的伞,透明伞布很有精神地砰地摊平,瞬间被雨珠覆盖。

“所以岩井一直待在气象社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超过姐姐成为准确率惊人的人形天气预报?”安藤苍太调侃我。

我瞪了他一眼:“才不是。”

究竟是不是,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明年三月就毕业了,我居然还没想好大学要读什么专业,以后要做什么。姐姐大我八岁,从小就是长辈口中的好孩子,各种方面都是,于是作为弟弟的我理所当然地被笼罩在她的光辉下,即使上高中后家人不再对我说“小湊要努力变得和姐姐一样厉害呀”之类的话,但我仍然会有意无意地将自己和姐姐对比。

不过,我也没有因此而困扰过就是了。姐姐能打破人们“女生普遍不擅长理科”的刻板印象成为气象研究员,在我看来确实是很了不起的事,刚升入高中在众多社团里选了气象社也是几乎在一瞬间就下意识决定的。我对气象什么的说不上很喜欢,但也完全不算讨厌,可能是看着身边的人走过这条路,自己再去走会更安心一些吧。

“话是这样讲,和姐姐选择一样的工作也挺不错的对吧?”安藤苍太自顾自地说着,绕开脚边的水洼,“总感觉会比自己摸索要轻松呢。”

梶原悠打断安藤苍太:“都放学了就先别说这种让人头疼的话题了吧。对了,明天下午别忘了去神社。”

我这才想起来自己和安藤苍太答应过梶原悠,明天放学后要陪他去神社附近采植物样本——这是生物社的任务。尽管不太理解生物社为什么要麻烦高三的学生跑那么远,不过……偷个小懒也没问题的吧,就当出去散心了。

“对哦,差点忘了。”安藤苍太一拍手,“看来明天得早走十分钟了。”

安藤苍太最近正忙着练琴,下个月的校园文化祭有他的钢琴独奏,许是比较重视高中生涯里最后一次文化祭,每天放学都要在一楼的琴房里弹四十多分钟琴,导致他一个“归宅部”有时走得比参加社团的学生还要晚。梶原悠有些好笑地打开手机Suica刷开电车站闸机:“偶尔给自己放个假没什么的啦,安藤。”安藤苍太笑着摇摇头:“其实弹琴对我来说就是很好的放松方式。”

“不愧是安藤,好认真啊。”我小声感慨。其实我一直都有点羡慕安藤苍太和梶原悠,两个人永远是班里的顶尖,前者不必说,对待什么事都认真得很,后者则是以一种对什么都不甚在意的态度在各个学科上获得别人望尘莫及的分数——所以这家伙是怎么做到的?果然还是因为头脑出奇地聪明吧?

“是呢,好认真啊。”前面的梶原悠附和我。

事实证明,即使是气象局内部人员也没办法完全摸透初夏天气的脾气,最后一节课刚开始,雨又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不过应该不会持续太久……我偷偷瞄着窗子外面的云彩。阴云只遮住了半边天空,厚厚的云层边缘溢出亮金色的辉光,把没有云的那一半天照得发白。毯子似的乌云被风吹开几条缝隙,阳光直直地漏下来,丁达尔效应使其形成了完美的光柱,如同天堂在窥视人间。

放学时的雨势小了一些,但还是需要打伞,毕竟这种绵密如针的雨最容易一个不注意就把人淋透。“呃,你真的没问题吗?”我看看手里的伞再看看眼前没带伞的梶原悠,“需要我……”“没问题的,雨也不是很大。”梶原悠今天没有社团活动,可以提前回去,他潇洒地摆摆手:“六点半在神社等你们哦。”

今天的社团活动有些仓促,可能是社长生病请假缺席的缘故,活动比以往早结束了十五分钟。我看看手机,五点五十四,距离放学还不到二十分钟,应该来得及去音乐室喊安藤苍太一起去神社,我一边拿着活动参与表上楼一边想。楼上的最东侧是学生活动室,每次社团结束后都要把参与表和社团教室钥匙交到这里。活动室有一面专门用来挂钥匙的墙,找到“气象社”的标签,把钥匙挂回去,我瞥了一眼“琴房”的标签,那里没挂钥匙,看来安藤苍太还没走,毕竟琴房最近只有他一个人在用,正经的音乐社社员有专门的活动室。

一楼尽头的琴房传出流畅的琴音,《月光》第一乐章轻缓却不拖沓的慢板如同浑圆的珍珠颗颗滚落,饶是对古典乐不太感兴趣的我此刻也似懂非懂地理解了它的魅力所在。可能是隔了门板的缘故,琴声听起来像隔了层膜,有些失真。我敲敲门:“安藤?”

没有回应,琴声还在继续,可能是太投入了没有听到吧。现在才六点,神社离学校虽然远,坐电车其实只需要八九分钟,按照安藤苍太对时间的安排习惯,现在离开确实有点太早了……

那我就先走吧。想着,我松开门把手,转身走出走廊。安藤苍太对文化祭如此重视,贸然打断他练琴实在是有些不讲理。

随着距离的拉开而渐弱的琴声短暂地停顿一下,又重复弹起《月光》的第一乐章。

淅淅沥沥的雨终于悄然停止,夕阳将大团乌云照得透亮,金灿灿的余晖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耀眼得像是要弥补这些日子缺少的光照。看来明天大概率是个晴天呢。我囫囵咽下最后一口晚饭,出门前犹豫几秒还是决定把伞带着,我可不想被不知何时就会落下的雨突然袭击。

六点多正是下班高峰期,电车里除了上班族就是学生。人们手中的长柄伞杵在地上,潮湿的伞布耷拉着,车厢里人多,残留的雨珠不可避免地蹭上自己和别人的裤腿。空气变得湿闷,一向不晕车的我居然开始头疼,不知是不是大脑缺氧了。

有些狼狈地下了车,我也顾不得形象管理,站在原地深呼吸几口新鲜空气,脑内那股混沌的钝痛才肯消散。按开手机,锁屏时间显示六点二十六,下方还弹出一条Line的消息栏。

上滑解锁,点开Line,七分钟前安藤苍太在三个人的群组里发了条消息。“那个,我今晚可能去不了神社了,家里忽然有事要我帮忙……真的很抱歉!!”末尾还加了个五官皱成一团的emoji。下面是梶原悠的消息:“啧你这家伙……需要我们过去帮你吗?”安藤苍太很快回复:“不用,谢谢咯www总之真的不好意思!!”

听安藤苍太讲过,他一直跟爷爷奶奶生活,两个老人经营着一家拉面店,生意似乎还不错,看样子今晚应该人手不太够需要他留下来吧。我回复:“没关系的,需要帮忙记得喊我们。”

走过佐助一町目的拐角,眼前是一条蜿蜒着通向山林深处的小路。周遭很安静,经雨水洗濯的森林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草茎、树叶、泥土,还有一丝浅淡的花香,属于自然的、最本真的气息将浑身的不适全部一扫而空。小路尽头,摇曳的紫阳花影后面,红色鸟居上贴着红幡,“佐助稻荷神社”几个白色大字显眼得很,鸟居侧面的紫阳花丛中有一个穿着黑色制服的人蹲在那里。我喊了一声:“梶原。”

梶原悠抬头,笑着朝我招手。他的头发有点湿,一撮刘海打了绺贴在额角,应该是被雨水淋的。“果然还是得一直带着雨伞啊。”他一边摆弄紫阳花一边拨开挡眼睛的额发。我也蹲下来学着他的样子轻轻掐下花瓣:“你怎么不回家换一下湿衣服?”

“还好啦,不算很难受。”

手机忽然亮屏,我低头一看,是新消息,居然是安藤苍太发来的。不是在群组里,是他和我两个人的私聊。我心生奇怪,点进聊天框,只见安藤苍太发来一句“き、ね、かしよくかけ”。全是平假名,断句也断得莫名其妙。

什么意思?他想表达什么?

应该是手机没锁屏放在口袋里误触了吧,既然是在店里忙活,这种情况倒也正常。梶原悠见我蹲在那里半天没动弹,问:“怎么了?”

“没事,一条消息而已。”我把手机塞回外套口袋,继续帮他收集紫阳花瓣。

太阳快落山了,透过远方的树梢可以看见西斜的残阳,半边天空变成了粉色,又过渡成灰蓝,像极了晕开的颜料。

“明天确实是个晴天呢。”我自言自语着。

……

“哟,岩井。”忽然出现在头顶的梶原悠吓了我一激灵,困倦的大脑瞬间清醒了。我打了个哈欠换了个姿势趴在课桌上:“干嘛……”他忍着笑拍拍我:“怎么,昨晚没睡好?”

“算是吧……”我敲敲脑壳,试图让自己精神起来。昨晚的睡眠质量差到极点,睡了醒醒了睡,再加上第一节课是英语,我差点就在课上睡了过去。

后排女生的聊天声传进耳朵:“说起来今天安藤君没来上课吗?”“真少见诶,像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旷课啊……”

安藤苍太没来上课?耳朵迅速捕捉关键信息,我飞快坐直身子回头看安藤苍太的座位,果然是空的。“安藤呢?”

梶原悠叹气:“别提了,我早上发消息问他,他一直不回,到现在都是未读状态。”我回忆了一下:“他昨天好像也没带雨伞来着……难道淋雨生病了?”坐在我前排的男生半开玩笑地说:“别是去琴房了吧?”“那得是多喜欢钢琴啊。”

直到午休,安藤苍太还是没出现,给他发的消息无一不是未读,我越想越不对劲,正心不在焉地用筷子戳着午饭时,梶原悠有些担心地说:“我说,岩井……”

“我们要不要去琴房看看?说不定安藤真的在那里呢……”

我觉得有道理——虽然似乎也不是那么合理,但去安藤苍太常去的地方看看总不会错。我们以最快的速度解决了午饭、跑到琴房门口。“安藤?你在里面吗?我们进来了哦。”梶原悠按下门把手推开琴房门。跟在他身后的我这才迟钝地想起来我们一心急着到琴房来找安藤苍太,忘记去拿钥匙了,不过门居然开了?那就说明确实有人在里面的吧?

门打开的瞬间发出当啷一声,一根木杆倒在门口。琴房是由原来的美术室改建的,门后堆了几个破旧的画架,木杆应该是其中一个画架松动的支杆吧。我捡起木杆扔在画架堆上。

“安藤?你在吗?”我和梶原悠在不算大的房间里转来转去,钢琴底下都找了,连半个人影都没看到。梶原悠懊恼地抓抓头发:“奇了怪了,那家伙去哪里了?”

不回消息,不在教室也不在琴房,那他还会在哪里?看着眼前的三角钢琴,我一时没了主意,心底升起一股名为不安的情绪。

午休结束的铃声将本就繁杂的思绪搅得更乱了,我烦躁地捶了一下钢琴盖。梶原悠的脸色也不太好,说出来的话不知是在安慰我还是安慰自己:“我家离安藤家的拉面店不算远,今晚我去问一下。”

心思无论如何都无法完全集中在课堂上,我用手拄着下巴一边在纸上乱画一边胡思乱想。脑海中忽然浮现昨天下午安藤苍太发来的消息,什么来着?我偷偷打开手机抄下那一串平假名。“き、ね、かしよくかけ”,我皱着眉盯着字符看了半天。不排除误触的可能性,一般情况来说,误触是不会打出什么有意义的词语来的,可这句话……给我一种似乎能理解它的真正意思却又差那么一点点的感觉。

我不甘心地再次打开手机,在键盘上效仿着敲下相同的平假名,智能输入法马上跳出一个短语:“狐之海礁”。

狐之海礁?

我顿时瞪大眼睛。

狐之海礁的平假名是“きつねかいしょくがけ”,和安藤苍太发来的消息相似度高达90%。误触怎么可能会发出与正常短语那么相近的消息?果然他是想表达什么的吧?

只是……这个狐之海礁是什么地方?作为一个活了十七年的土生土长镰仓人,我居然一时半会想不起来这是哪里。抬眼确认老师不会突然看过来,我打开谷歌地图搜了一下狐之海礁,发现镰仓居然还真有这个地方,而且也位于镰仓边缘。根据地图来看,那里似乎是个野海滩,没有住宅区,也没有通往山林的路,能被卫星定位检索到的只有一条公路和路边零星几家店铺。

安藤苍太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地点?难道……他在那里?

可这是昨天傍晚时分发过来的消息啊,难不成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在狐之海礁了?

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顺着脊髓闪电似的冲上来,在大脑深处炸开。直觉告诉我事情不对劲,很不对劲。

如坐针毡地熬过一下午的课,我也没心情去社团,抓起书包就往外跑。梶原悠不明所以:“这么着急去干嘛?”我下意识想让他和我一起去狐之海礁,但这一切只是我个人的猜想,没必要扯上别人。已经到喉咙的话又咽下去,我说:“梶原,麻烦你今晚去拉面店问一下安藤的爷爷奶奶到底怎么回事,拜托了。”梶原悠点头:“这不是咱们白天说好的嘛。”我留下一句明天见就头也不回地冲下楼梯。

好不容易下了拥挤的电车,我开始跟着地图寻找狐之海礁。从神社所在的山侧面绕过去,一顿七扭八拐之后终于看见了一条公路。这条路靠海而建,路基建在海蚀崖上,下面就是大海。沿着路走了大概三百多米,地图的红标指向我的正右侧。公路护栏外面确实是一块往远处延伸的巨大岩石,形成一处小平台,想必就是这里了吧。为什么要叫狐之海礁呢?我联想了一下佐助稻荷神社,里面有好多狐狸形状的雕塑,应该是图方便就顺便给这座独特的海礁取了名吧。

礁石与公路护栏之间几乎没有缝隙,很容易就能去到上面。我翻过护栏,带着大海气息的风立刻扑面而来,刘海被吹得乱飞,涛声在脚下规律地起伏,视线正前方的远处是已经开始沉入海平面的太阳,万丈余晖慷慨地洒向大海,金光潋滟,晃得我有些睁不开眼睛。

“安藤?”我试探着开口喊安藤苍太,回应我的却只有风声和浪声。我环视四周,右边的坡度不那么陡峭,怪石嶙峋的样子看起来很好爬,思索几秒,我果断地把手机揣进制服口袋扳住一块凸起来的石头手脚并用地爬下海礁。

被海风雕刻的海蚀崖布满沙粒和孔洞,别提多硌手了。艰难地爬到礁石底,还没站稳,看清眼前的景象时全身血液瞬间直冲天灵,四肢像木头一样僵住,连怎么呼吸都忘了。

一具少年的尸体躺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身上穿的是和我一模一样的制服。

“安……安藤?”

僵硬的两条腿终于恢复功能,我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看尸体的脸。眼睛是睁着的,皮肤已经变成了毫无生气的灰白色,头部下面的碎石有一大片都是褐色的——是风干了的血液。

那张脸确实是安藤苍太,已经消失一整天的安藤苍太。

一波海浪哗啦一下子冲过来,却在离我们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住。现在是退潮阶段,我却有一种心脏被海水卷进深海的错觉。海浪的声音很大,但我恍惚间觉得这里好安静好安静,安静到令人不安。夕阳下沉,将白昼期间背阴的海礁底部毫无保留地照亮,明明是暖金色的阳光,明明还残留着晴天的温度,眼前的安藤苍太却冰冷至极。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昨天不是说自己在拉面店帮忙吗?为什么……

会死在这里?

视线落在安藤苍太的右手。血迹斑斑的手死死掐着手机,手机屏幕碎得很严重,像蜘蛛网一样。屏幕下半部分也沾了血,我蹲下来仔细观察,干涸的血迹杂乱地抹在上面,看得出来安藤苍太当时肯定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所以,昨天那条看起来像是乱发的消息其实是在告诉我他躺在这里……眼前猛地一阵眩晕,我赶紧扶住旁边的礁石不让自己倒下去。要是当时能看懂那条消息,他是不是就不会死?

安藤苍太的手机忽然亮了,是打来的电话。由于屏幕被摔得厉害,左侧甚至出现了大片黑色。我沉默地看着来电通知持续了半分钟又被挂断,锁屏界面满满的都是各种消息和未接来电。

可是,手机的主人已经没办法一一回复了。

我拨通了报警电话,握着手机的手和讲话的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警察来得很快,把现场用警戒线围了起来。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也只会添乱,刚准备离开,我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回头看向安藤苍太和他的右手。抢在警察们移动尸体前,我凑过去拍了几张照片。

安藤苍太死掉的消息很快被全班甚至全校知晓,班里一时军心大乱。安藤苍太向来待人平和,人缘相当不错,大家在惋惜之余都在猜测他为什么会以那么凄惨的姿态死在离学校几公里开外的狐之海礁。

回头看看梶原悠,他正看着安藤苍太桌上的白菊花发呆。听说他们两个从国中时期就是朋友了,安藤苍太毫无征兆地死了,梶原悠肯定比我们更不好受吧……我轻轻拍拍他的肩:“你也别太难过了……”梶原悠抬头看看我,笑得有些勉强:“这家伙……明明说好要一起考东京大学的,怎么就……”

身边的人突然死去,对我而言是实打实的人生第一遭。安藤苍太和我的关系确实挺好的,可我的心情居然诡异地平静——该说是平静吗?准确来说是那种意识到事情反常化的警觉才对……

我回到座位打开手机相册,翻看昨天偷偷拍下的尸体照片,越看越不对。首先安藤苍太怎么会出现在离自家拉面店如此远的狐之海礁?其次,就算真有什么要紧的事去那里,是有人和他一起去的还是独自一个人?去那里干什么?是有人把他推下海礁还是自己跳下去的?……

还有最奇怪的一点,前天傍晚六点我分明在琴房门口听到了琴声,六点三十四收到安藤苍太的最后一条消息。大前天放学的时候他说过“看来明天得早走十分钟”,也就是要把平时练琴的四十分钟缩短至三十分钟。放学时间是五点四十,按照他的想法,最少也会在六点十分的时候走出琴房。根据我昨天放学后去狐之海礁的速度,从学校到那里需要先坐八九分钟的电车再步行五分钟,也就是说,如果安藤苍太前天离开学校后立刻搭乘电车赶过去,在狐之海礁驻足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只有十分钟,这十分钟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要告诉我和梶原悠自己在拉面店里?

不,不对,我眉头紧锁,握着笔无意识地在纸上写写画画。不能被惯性思维影响,我所看见的真的是事实吗?会不会是安藤苍太或者别人想让我见到的呢?

心神不宁地上完一整天的课又糊弄完社团活动,结束时其中一个社员戳齐参与表准备交到楼上的学生活动室。脑内的某根弦忽然被触动,我急忙喊住他:“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推开活动室门,我径直去检查放钥匙的那面墙,琴房的标签下面空空如也。“岩井前辈,怎么了?”社员看着盯着满墙钥匙不知在想什么的我。我猛一抬头吓了他一跳:“可以帮我个忙吗?很快的,不会耽误太多时间。”

“诶?当然没问题。”社员虽然一头雾水却还是爽快地答应。我感激地双手合十,说:“请跟我来。”

一楼尽头的琴房没有锁门,仍维持着昨天我和梶原悠检查后的模样。唯一一架钢琴位于房间靠后的位置,我目测了一下钢琴与房门间的距离,转头拜托社员:“可以请你坐在琴凳上弹一下琴吗?用稍轻一点的力度随便弹几个音就好。”说着,我跑出琴房把门关上,站在前天下午敲门的位置竖起耳朵仔细听。

琴声的音色减损了些,却完全可以听得出琴槌敲击琴弦产生的振动声波,用比较专业的词汇来说,声音是很“立体”的,全然不似前天听到的那种仿佛被罩在膜里的、“扁平”的琴声。

究竟是什么样的弹奏方式会让钢琴发出那样的声音?

我思考几秒,开门喊停:“辛苦了,已经可以了。”

“啊,好的。”

“多谢,帮大忙了。”

“没什么,只是……前辈这是要做什么?”

社员当然知道高三年级有一个叫安藤苍太的男生死掉的消息,但更多的细节就无从得知了,当然更不知道安藤苍太最近在忙着准备文化祭。我打了个哈哈:“只是想验证一下声波振动现象啦,也没什么重要的事。”

社员离开后,我打开手机找出《月光》第一乐章的音频把外放音量调到最大,找了个角度将手机放在琴壳边缘,关门,站回那个位置。

果然……即使听上去还是差了点,但那种平淡的琴声……果然像极了前天傍晚听到的声音!

电子设备播放的钢琴曲和用真钢琴弹出来的曲子听起来是截然不同的,我欣赏不来这种音乐,不过相关物理知识自认为学得还可以。钢琴发声是通过琴槌击打琴弦,就算力道很轻,琴弦振动带动空气产生的声波仍然可以被人耳捕捉到。电子设备的外放音频会削弱一部分乐器独特的音色,再加上钢琴离门口有一段距离、木质门会吸收极少量声波,所以站在门外认真听上几分钟就能很容易地分辨出来。

发现事情的端倪的喜悦只持续了半分钟,更大的疑云随即浮上心头:既然如此,就说明安藤苍太前天根本就不在琴房,那么谁会故意营造他在里面练琴的假象?

知道安藤苍太最近在练琴的只有班主任、本班所有人和同一楼层的两个班级,排除自杀可能性,伪造琴声的人极有可能就在这个范围内。

我关掉音频坐在门旁边的椅子上出神。今天一整天都是晴天,开了一条缝的窗子将夕阳割成细长的几条,倾斜着投进静悄悄的琴房,空气中细小的灰尘上下浮动,如同在水中浮沉的蜉蝣。

人和蜉蝣也不是没有共同点啊,我想。都是一样的脆弱,命运都无法掌控在自己手中。对未来一片茫然的我还好好地活着,如此优秀的安藤苍太有自己的目标,为什么会死掉呢。

叹了口气站起来准备回家,脚下忽然一绊,我慌忙一把抓住门框才没脸着地摔倒。是一根木杆,好像还是昨天我和梶原悠进门时撞倒的那根,现在又从画架堆上滑了下来。我蹲下去捡,脚下的一撮粉屑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堆细小的木头碎屑,要不是投射在地面上的余晖加重了它们的颗粒感我还真发现不了。这种粒度的碎屑……像是锯木头时留下的?我抬头看看杂乱无章的画架堆,其中不乏一些断了腿的,断口却无一例外都是折断式或扭断式,按理说应该会产生纤维状碎屑才对。我看看手里的木杆,断口整齐得不正常,用手指摩擦,落下的碎屑与地上的完全相同。

这是被人故意锯下来的,锯下来要做什么?当凶器?可是这上面干净得很,一滴血都没有……

千头万绪如同会有丝分裂的海草,把大脑塞得满满当当。算了,先回家吧,在这里想破脑袋也解决不了什么。

离开琴房时我带走了那根木杆。

第二天是周末,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待在家里,一反常态地起了个大早,坐电车跑到狐之海礁附近。这里算是镰仓的郊区,比起城区要安静不少,从车站出来到现在居然没遇到一个路人。我一边走一边打量周遭的环境,如果那天安藤苍太要去狐之海礁的话,走的肯定也是这条路线吧?既然这样,会不会有人看到过他?我停下脚步,看向左手边的便利店。这家711不大,柜台正对着门口,应该能很容易地看清从门外经过的人。

“不好意思打扰了,请问在六月三号那天下午六点十分左右,有没有穿着黑色制服的男生从这条路经过呢?他当时应该没有打伞……”抱着碰运气的心态,我向店员大致描述了安藤苍太的身高体型和走路特征,店员回忆片刻,“啊”了一声:“确实有!那天从这里经过的人不多,只有他没打伞,所以印象比较深……他旁边好像还有一个人来着,但是我记不清那个人的样子了,只记得他手里拿着一把折叠伞,明明在下雨却不肯撑起来,这两个人还真是有点奇怪啊……”

折叠伞吗……为什么不打伞反而拎在手上呢?我坐在狐之海礁底下的大石头上眺望远处的海面。这里的天空似乎不那么遥远,一伸手就能碰到。今天是阴天,灰白的薄云有些斑驳,仿佛被油星浸透的和纸。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要叫这里“狐之海礁”了,从礁崖底部的某个角度看,上面的巨大礁石真的很像一只狐狸的侧脸。

旁边是安藤苍太死去的地方,警戒线还拉在那里,地上用白粉笔画出尸体的轮廓。发现尸体的那天太过匆忙,之后也没好好研究过照片,导致我直到现在才发现尸体是平行于海岸线的,如果是自杀的话,尸体应该是垂直于海岸线才对吧?按照自杀者的一贯做法,从高处跳下来时,面部不论朝上还是朝下,尸体的大致位置是差不多的,就算有偏差,也不可能偏离到与海岸线平行……

莫非安藤苍太是被人推下来的?要想把一个少年以横躺着的姿势推下来肯定要费点功夫,我打开尸体照片放大仔细观察安藤苍太的双手,不管是没沾血的左手还是全是血的右手,指甲缝里都没有沙石土粒,说明他被推下来的时候完全没有挣扎。如果从高处掉下来的话,本能加上求生欲使然,一定会不遗余力地用手抓住身边一切可以抓的东西,海礁上有不少松散的细碎沙土,不可能不在手上留下痕迹。也就是说……

安藤苍太落地之前已经失去反抗能力了。

把照片缩小,我注意到了头部下面被大片血液染成棕褐色的碎石。对比白粉笔画的尸体轮廓,可以看出来血液洇开的面积很大,说明安藤苍太的死因很大一部分是失血过多。还有他的手机……我再次放大照片去看那只右手。五根手指都牢牢地掐着手机,屏幕的一面朝上,为什么还是碎成了蛛网状?连左半边屏幕都变黑了……等等,左半边?

我赶紧随便点开一个搜索软件唤醒手机键盘。安藤苍太和我的手机型号虽然不一样,但日语键盘都是大差不差的。根据我的记忆,失去功能的黑色部分应该已经覆盖住了“あ”的那一列,结合手机下半部分的血迹来看,安藤苍太是没办法打出“きつね”的“つ”的,只能通过“き、ね”这样的方式来暗示。同理,键盘左下角的浊音键也被黑色故障区覆盖,只能把“が”打成“か”。

安藤苍太打下不成词句的“狐之海礁”时,不用想都知道很痛很痛吧,拼命聚集起已经涣散的意识,却无法逆转即将死去的现实。或许他真正的目的并不是求救,而是告诉别人:“我死在这里,我的尸体躺在这里。”

死亡,原来这就是死亡啊,我抬头看着白茫茫的天空,忽然切身理解了“儚い”这个词。再平常不过的一天,死亡就这么降临在我身边的人身上,还是那样认真的、优秀的人。虽然知道很不应该,但我还是产生了一丝庆幸——我还活着啊,就算我现在毫无梦想与目标可言,可是至少还活着不是吗?只要活着,就没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吧?

……

周一下午,我再次翘掉社团来到琴房,带着那根木杆一起。据我观察,就算开门的力气再大,也不可能把门后堆叠在一起的旧画架撞散,它们看似随意地堆着,实则达成了一种极为牢固的平衡状态,被门板撞一下是绝对不会散架的,更不会单单只撞下一根木杆。我站在门后拿着木杆一寸一寸地从头看到尾,试图发现什么端倪。离断口大约五公分处,手指摸到了一处微小的凹陷,我一愣,赶紧打开手机的手电去看,离棱边约一指宽的距离果然有一个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凹坑。

这不会真的是凶器吧……那地上的木屑就是刮下血迹时留下的?

可是,凶手在杀完人后怎么会把作案工具送回原来的位置?无论从哪个角度来想都很不合理吧……

从木杆上一时半会找不出什么有用线索,还是再检查一遍琴房吧。我顺手将木杆靠在门上,可能是角度原因,它居然斜着抵在了门内侧的反锁旋钮上,以一种十分巧妙的姿态卡住了下压的门把手,凹坑所在的位置与旋钮的弧度契合得天衣无缝。

消失的钥匙,奇怪的琴声,还有这根木杆……

过于冗杂的信息量充斥大脑,晕车般的钝痛隐隐有卷土重来的趋势,思维却逐渐清明起来——我好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

细雨浸润山林,植物的叶片被冲刷得翠绿油亮,鲜红的鸟居静默地伫立着,似乎只要走过去就能去往另一个世界。紫阳花仍处于盛放期,藤紫和水色的花瓣颤巍巍地承载着雨珠,花丛下摆放的小狐狸雕塑好像活过来了似的,小小的鼻尖仰得很高,一滴雨水啪嗒落在上面。

“这次记得带伞了?”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我没回头,蹲在紫阳花丛前擦掉小狐狸雕塑脸上的雨水。

“我可没有淋雨的爱好。”

雨声填满话语的空隙,在山林间显得有些空寂。

“为什么呢。”我抬起头。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掉安藤呢,梶原。”

梶原悠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你想什么呢,我干嘛要杀那家伙?我可是和他约好了一起考东京大学的。”

“既然不是你,那为什么安藤死前单给我发了消息?如果群组里那两条消息真的是他本人发的话,遇到危险时也把位置发在群组里不是更合理吗?让更多的人知道自己在哪肯定比只让一个人知道保险一些吧?既然还有意识特意找到我的聊天框发消息,他怎么可能想不到这点?”我找出安藤苍太的聊天框举起来给梶原悠看,“起初我不明白,安藤死掉的时候明明死死抓着手机,屏幕还是朝上的,为什么还是碎成那个样子,现在看来,群组里那两条说自己来不了神社、在拉面店帮忙的消息其实是你拿着他的手机发出来的吧?你先是拿着安藤的手机、把他从狐之海礁上丢下去,再用他的手机发消息混淆耳目,最后把手机扔在安藤的旁边,所以屏幕才会碎。显然,你没想到安藤被扔下海礁后没有立刻气绝,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挣扎着拿起手机告诉我,他在狐之海礁。”

梶原悠瞳孔骤缩。“你在说什么……岩井,你别是生了臆想症之类的病吧?”

我翻出尸体照片给他看:“不瞒你说,一开始我也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太多了。但是安藤的尸体是平行于海岸线的,除非他以横躺着的姿势滚下来自杀,否则只能是被人扔下来才会有这样的死状。安藤的右手之所以沾了血,极有可能是因为他还在海礁上面的时候碰过自己脑后的致命伤口,结合狐之海礁的地貌特点来看,你应该是顺手捡起石头砸了他的后脑吧?”

“你怎么就如此笃定安藤是被我杀死的呢?我可是有完全可信的不在场证明啊。”梶原悠摊手,脸色却不太好看。

“六月三号那天傍晚,你走得很早,比我和安藤先一步离开教室,其实是抢先拿走了琴房的钥匙、准备去那里伪造有人在里面的假象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跟木杆就是你用来挡门的工具。”我弯腰捡起藏在花丛里的木杆,把有凹坑的那一面给梶原悠看。“准备好可以远程操控音频的设备,用画架的支杆挡门假装里面已经有人在,一切准备就绪后你从窗子翻出去,再状似不经意地与下楼的安藤偶遇。安藤以为琴房已经有人在用了,根据他的行事作风肯定不会等里面的“人”用完之后再进去练琴——虽然他很重视文化祭,但正常人在那种情况下都会决定改天再练琴吧?然后,他选择和你一起来神社,之后的事应该就不用我说了吧。”

看着梶原悠苍白的脸,我叹了口气:“其实,我完全没想怀疑过你,梶原。六月四号,也就是安藤消失第一天中午你提议去看一下琴房,按理说,那时我们都不知道安藤究竟在哪里,后排的女生聊天也只是说了‘安藤没来上课’而并非‘没来上学’。我们两个谁都没有去拿琴房的钥匙,我更不知道钥匙到底在活动室还是在安藤手里。但是,你当时直接就按下门把手开门,门居然还打开了,这一举动说明你一开始就知道门没有锁、钥匙不在安藤那里,进一步证明你也知道琴房里一直都没人。这实在是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我问过狐之海礁附近的711店员,她说六月三号那天傍晚看到过安藤和一个手里有伞却不打伞的人,当天我在神社里看见你的时候,你的衣服和头发都是湿的。这么一看我的推断确实有点牵强,对吧?可我记得很清楚,六月二号放学的时候,你说过‘明天不带雨伞了’,六月三号也确实没带——但这只是我们所看见的。其实你带了雨伞,而且就是你手上的这把。”我指着梶原悠手里的伞,“不得不说你真的很细心啊,带了伞却拎在手上,故意让旁人觉得奇怪,进而向试图探寻真相的人提供误导情报,而且还不会让我一下子发现矛盾——‘梶原的衣服和头发是湿的,说明他确实没有带雨伞,和安藤一起去狐之海礁的人虽然也没有打伞,但他手里是有伞的,所以那个人不是梶原’,你是想让我这样思考吧?可惜你还是败给了侥幸心理,要知道班里用折叠伞的人可不多啊,如果换成像我这样的长柄伞,也许我就不会怀疑你了呢。”

梶原悠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果然,我就知道你迟早会发现的。”

“那天中午我先你一步去开门,其实是防止你发现我前一天放在钢琴上的小型音箱和在门里面动的手脚。这根画架支杆卡在反锁旋钮上,单纯地按下门把手确实无法从外面开门,可琴房的门把手是松动的,从下方施力的话,它可以向上翘起大概二十度,如果先让门把手翘起来,轻轻推一下门,木杆失去平衡支点就会滑下去,这样就可以正常开门了。”梶原悠拿过木杆,眼神有些晦暗。

“你猜的不错,六月三号下午,安藤发现琴房已经被‘占用’后和我一起来到神社,我用‘反正岩井还没来,不如先去别的地方走走’这样拙劣的借口把他带到狐之海礁。那家伙真的很容易相信别人啊,一直都是这样,可正是这种对我毫无防备百分百信任的态度才让我更加厌恶……然后,我捡起石头砸了他的头,非常用力地砸了三四下,他不能动了,我再把他推下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周围特别特别安静,后面的公路上没有人,也没有车,世界好像只剩了我们两个人。海浪很吵,飞溅的浪花好像要漫上礁石把我们卷走……我扫走了海礁上沾了血的沙土,那块石头也被我扔进海里,但是我不敢看他,他肯定很恨我吧……”

梶原悠靠着鸟居缓缓蹲下去,双手撕扯着头发,话语像是从喉咙中生生挤出来一样:“自从上了国中认识安藤以来,我一直在以他为目标,想着总有一天要变得和他一样优秀,总有一天我会超过他……那家伙真的很耀眼啊,成绩也好,别的方面也好,总是能做到极致,这样的人偏偏又成了我的朋友……我承认,我确实是个心胸很狭隘的人,从小当惯了人群的话题与视线中心,却忽然冒出这么一个更加出色的人……于是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比他强,一定要压他一头……”

“可是……你和安藤已经是班里乃至整个高三年级成绩最好的人了啊,上次测试你不是还比他高了好几分来着。”优等生的世界真是搞不懂,这就是所谓的坚信优绩主义吗。

梶原悠双拳紧握,声音很沙哑:“是啊,按理说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已经有能力超过他了,但是,但是……”他紧紧抱住脑袋,全身抖得像筛子:“我发现我没办法不嫉妒他,我甚至不会正常地与他相处……看到上次考试的成绩后他特地过来祝贺我,说我真的很厉害,肯定能很轻松地考上东京大学……我知道,他在打心底替我高兴,正是那一瞬间我意识到自己是永远追不上这个人的,就算在试卷上得到了比他高的分数,可是我永远学不会他待人接物的心态。在大度平和的安藤之下的我真的丑陋之极,简直就是一个被恶性竞争拖入泥潭的怪物,一个偏执又极端的怪物……我提出要一起去狐之海礁的时候他丝毫没有犹豫地答应了,他一直那么相信我,可我要去杀掉他啊,他就那么跟我走了……像我这样恶毒的人果然是不配和他站在一起的吧……”

梶原悠的伞底朝天倒在神社石阶下,伞底已经积了一小洼水,被雨打落的紫阳花瓣漂在上面缓缓地打旋。山林复又陷入寂静,雨声在耳中无限放大。

存活于世,究竟是没有目标更可怕,还是对目标过于执着更可怕呢?原来看上去什么都不在意的梶原悠其实这么痛苦吗?安藤苍太对他来说是衡量自身价值的标准,更是他给自己设立的牢笼,将自我牢牢禁锢,进行近乎自虐的精神施压。也许从一开始梶原悠就没把安藤苍太当作朋友,正如他所言,他不知道该如何与安藤苍太这样的人正常来往,满脑子恶性竞争的人很难理解纯粹的善意,因为长期以来的自我压抑已经化作了连本人都察觉不到的敌意。当他们发现无法从困住自己的枷锁中挣脱时,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会大厦倾倒一般摧毁理智。

说白了就是和自己太过于较真了吧。我不太能理解梶原悠撕裂而极端的精神世界,不过我能想象得到,一直通过与别人比较来自我贬低自我否定的人,活得究竟有多痛苦。

我没再说话,捡起折叠伞甩干雨水放进梶原悠手里,转身离开神社。

透过树叶间隙可以看见铅灰色的天空,大块乌云泫然欲泣地低压着。

看起来今天一整天都会下着这样的小雨吧。

……

“我想学刑侦。”

“诶?我以为你和绫子一样对气象什么的感兴趣呢。”妈妈颇为意外:“不过我还是支持的啦。”

“气象……”我看看餐桌另一边的姐姐,她叹息着摇头:“你明明挺有观测天气的天赋的呀……可惜了。”

“这有什么可惜的……说不定和刑侦交叉一下能有出人意料的结果呢。”我半开玩笑地说。

如果主动去走身边的人没走过的路,被自我困宥的可能性是不是就会小一些呢。

其实对于我们这个年纪的人而言,跳出对自己的约束才是长大最重要的一步吧。

……

这天班主任接到了警察署的电话。在郊区的野海滩上发现了一具被海水冲到岸边的少年尸体,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已经超过了两天,开始腐烂的脸部被礁石沙砾彻底划花了,好在制服口袋里的学生证能勘明尸体身份。

我看看空了三天的梶原悠的座位,什么都没说。

虽然听起来很冷血,但我对梶原悠的死毫不意外,或者说只有选择自杀才符合梶原悠的性格。像那种自我意识强、自尊心重的人,就算全世界知道他杀了安藤苍太的仅我一人,他也不会继续安心地活下去的。

带着两束白菊花,我又站在了狐之海礁上。据说发现梶原悠尸体的地点离这里不超过一百米,我踮起脚尖左右眺望,果然在不远处看见了另一处被警戒线围住的、用白粉笔画出的人形轮廓。

一束白菊花放在狐之海礁下方,一束放在新增的人形轮廓旁边。我坐在海边的大石头上,海浪气势汹汹地扑过来,撞碎成无数朵水花,飞溅在脸上,冰凉凉的。海面映出阴沉沉的天,视野被深浅不一的灰填满,耳畔只有风声和水声。

“喂那个孩子!不要坐在那么危险的地方!快下来!”

我回头,远处的公路上不知何时来了几位警察。也对,短短半个月内在这里发生两起死亡案件,肯定会有人定期巡查的吧。

拍拍身上的沙土走回公路,几个警察对我做了好一番思想教育才把我放走。“不管有什么必须要在这里完成的事,总之先回家吧,天气不太妙,看起来马上要下雨了。”一个年纪稍大的警察嘱咐我。

我听话地点点头。

“不过,警察先生,今天不会下雨的。不出意外的话,一个小时之后就会放晴哦。”

遥远的天边,厚重的云彩正在消散。

太阳快要出来了。


by早川洛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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