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从未饮酒,或者不善饮酒的人来说,酒液是辛辣而燥热的,并不算柔顺的触感冲进喉咙的刹那,整个口腔升腾起难耐的、想吐又吐不出来的热气,又在瞬间袭进鼻腔,于是连鼻翼都是躁热的,呼吸便变得困难起来。它甚至还会逆冲上湿润的眼窝,耳垂也红彤彤的,仿佛被扔在沙漠里炙烤那般无所适从。
那么,接吻又是什么感觉呢?
宛如行走在沙漠孤独渴旅,然后天上忽然下起了雪,雪花落在被烤得灼热难耐的鼻尖上,落在火辣辣的耳垂,转瞬又融化成水珠时、雪花的感受。
是的,不是那个蒙赐天福的旅人的感受,而是那朵雪花的感受。
三森只觉得自己逐渐脱离了作为一个苦海摆渡之人的人的躯体,转而去寻求那份非实存的新雪花。仅仅是降落在身上的几片新雪,那又怎么足够呢?非得立即跳入冰湖才能排遣那份炎灼吧?她红着眼角,短暂地离开了内田的双唇。
“......你在干什么?”内田似是惊住,质问的话显得那么惊惶。
三森并未答话,只默了一会,突然迅速将她翻过身来,然后低着头再次吻她,不由分说、毫无道理,野蛾扑火,飞蝗掠稻,什么都崩溃了犹如酒窖的坍塌。不管对方曾为何,这是三森的初吻。酒精升在口腔的热度潮润着、暖烘烘的,那种奇异的感觉如初次体验、又如似曾相识,极像大脂三文鱼托载在整个舌头上的触感,喝一口冰水,含一会再咽下去,由于温度的差异,彼此的舌头可以明确的感受到彼此的存在。表面凹凸不平的细腻味蕾当啷当啷地敲着警钟,提醒着混沌的大脑那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内部入侵。三森那么狂热、那么不顾一切地吻着她,似要把她心上的一切、把与自己无关的一切都抹拭得一干二净。一开始牙关偶有抵牾,然后无师自通,渐入佳境,沼泽逐渐吞噬着落入的动物,蛛网细细地缠绞着撞进的蝴蝶。方才还紧紧握着啤酒瓶的手指冻得冰凉,又顺着温热的脖颈向她耳后抚去。不间断的冷热刺激让内田再难抑制地颤抖了一下。三森托住她并不沉重的脑袋,更加深重地吻下去,闭眼的瞬间,睫毛痒痒地擦过彼此柔软的眼皮。她一边吻她,一边糯着鼻音唤着她的名字。
“彩......”
内田从未听过三森这样的声线,明明是哑沉着嗓子,却又说不出的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幼童,好奇怪,明明眼前发生的事情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她却涌起了异样的情感,甚至开始好奇,想仔细去听听三森的呢喃出的话语。
“彩......”
内田忽然迷惘了起来,她感到无所适从,不知该说些什么,却忽然想说话,可是三森的嘴唇又压了下来,难以掌控、难以预料,她忽然害怕了起来,从未有过地害怕了起来,可是三森还在叫她,好像又说了些别的什么,她已经听不清了,嗡嗡嗡一阵又一阵的耳鸣,意识逐渐消散,却还不合时宜地、固执地想起了剧本里描述的那种地转天旋的感觉,接吻会有的感觉——好像没有骗人。下巴被三森托了起来,吻变得强势,迫使她去接受不断往下沉的漩涡。压她嘴唇上的那两片嘴唇。和不断入侵的舌尖。但是这样不好,她也说不清楚是哪里不好,只是本能地感觉自己应该挣扎,她也的确那样做了,却只是挣扎着睁开了双眼,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也花光了全身力气似的。夜空依然高悬着,三森带着夜的阴影,那是黑下来的天,直罩下来,什么也看不真切,除了三森,还有她头顶上那只澄黄的圆月亮。内田双眼升腾起热热的雾气,只觉得那月亮隔着细细的沙雪,一点点往外漏着光。三森的全身颤抖得厉害,仿佛风里浪里打着的孤舟,可是她的指尖、她的嘴唇在执拗地到处移动,从她的嘴上移到颈窝,移到突突跳着的动脉,移到她的柔润的肩膀上,移到裸露的锁骨窝正中央凹陷处、贪恋地舔了舔。三森似乎万般珍存,又似乎漫不经心,她又轻啄了那里好几下。听见从内田胸口传来的如擂鼓的心跳声,三森于是茫然地撑起脑袋,看着她,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似的。
一丝晶亮的液体顺着嘴角流下,渗入鬓角中,内田红着脸,剧烈地喘着气。三森这才发现她被困在自己的臂膀中,原本好好挽在脑后的单股麻花辫不知何时已经乱了,有几缕头发已经散落下来。三森从未看过内田这副模样,似乎十分慌乱,却又恍惚,很有些狼狈,仿佛刚刚经历过一次几近致命的溺水。
好半天,三森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忽然慌乱了起来,好像亵渎了她似的。
“......”她想说一声抱歉,话到了喉咙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二人就那样呆呆地相对而坐,余留的喘息突兀地提醒着方才那个意乱情迷的亲吻。
“你......”呼吸已经平复,内田的声音也退尽了突如其来的变故所造就的慌乱,她好像想说点什么,却还是闭了口,可是在三森听来,是如此难以接受,她反而愿意听内田的质问,哪怕是嫌恶与恐惧也好。
也不想听到她现在这种失望之极的欲言又止。
“对不起......”三森触电一般忽然站了起来,喃喃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她感到自己正难以遏制地颤抖着,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全身瘫软着坐在地上、再也起不来,异样的情绪——理所当然的愧疚也好、毫无道理的自尊也好,忽然填满心扉又攒足了勇气。
落荒而逃的勇气。
三森钝重着大脑冲出院门外的时候,隐隐约约好像听到了内田在背后叫了她一声。
“三森......”
即使叫了,肯定也是一如既往的“三森老师”这个称呼吧,三森悲哀地想着,一起过来的同伴,内田都能自然而然地称呼对方的昵称,只有自己,从一开始,到现在,始终被敬称为前辈。
其实内田的态度,一开始就特别清楚了,不管是始终如一的礼貌而疏离的称谓,有意无意避开的肢体接触,还有斩钉截铁的拒绝。
相比之下,自己的死缠烂打真的很难堪。
一定是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三森实在太了解内田了,她绝不会有任何形式的拖泥带水。
如果不是内田竟然跟在自己后面追上来的话,三森恐怕就要以为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三森老师。”果不其然,始终不变的敬称像是一块粗糙而不安的木片,突兀地插进三森的心里。
即使如此,三森还是停下来了。
无论如何。
“这么晚了,您想去哪里?”
三森听见内田压在喉咙里的故作镇静,她还是说着那些寻常的、礼貌的话。三森忽然开始佩服起内田来,在经过了刚刚那样的事情之后,她依然还能马上做到克制情绪——说不定内心早就把自己当成不要脸的死缠烂打的臭流氓了。果然是她三森铃子看中的艺坛新秀,天生的戏子,谁也学不来的、骨子里的演员。
在三森自顾自胡思乱想的时候,内田终于把握住时机,小心翼翼地走到三森身侧。如果三森肯在当时侧头面对她的话,就能发现内田其实远不如她心中想的那样镇定。她的双臂不自然地缠绞着,似乎试探着想要拉住情绪不稳的三森的衣袖,又不知作何考虑,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轻轻退了半步。
“已经很黑了,晚间风大,老师还是跟我回去吧。”内田稳妥地措辞,又试着想要绕到三森面前。
三森受惊一般地又往前踉跄了几步,似乎打定主意不要再面对内田,她不敢再继续停留下去了,眼泪盈在眼眶,偏偏又倔强地忍耐着那种割裂又温存的想要下泪的痛楚,如果这时内田再说一句什么,或者什么也不用说,只是站在她面前,她一定就会丢脸地落下泪来。
“这么晚了,您想做什么呢?”内田止步,她觉得三森好像马上就要消失不见。
“我......”三森话一出口,自己也察觉出自己的声音已经变了,于是又倔强地闭紧嘴巴,只用鼻腔狠狠地抽气,好一会儿平静了一点,脑子却依然是混沌的。
“我想回家。”她稀里糊涂,脱口而出的就是这句话,然后眼泪再难抑制地崩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