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黄时节

布谷鸟叫醒小满节气时,麦穗开始往阳光里灌浆。我站在田埂上,看见整片麦田翻涌着金色的浪,每一株麦秆都像绷紧的弓弦,等待着农人前来解开大地的纽扣。

父亲总在凌晨四点磨镰刀。青白色的磨刀石浸在搪瓷盆里,金属与岩石摩擦的声响惊醒了屋檐下的麻雀。天光微亮时,他弯腰走进麦浪的姿势,像一尾鱼游回出生时的河流。镰刀划出银亮的弧线,麦秆断裂时发出清脆的"嚓"声,空气里立刻浮起带着青草香的甜味。我学着大人的样子捆麦秸,被麦芒扎红的手臂上,渐渐长出与土地对话的密码。

最难忘的是打麦场上的夜晚。脱粒机轰鸣着吞下成捆的麦子,金黄的麦粒瀑布般倾泻进麻袋。男人们裸着晒红的脊背传递粮袋,女人们用簸箕扬去碎壳,孩子们在草垛间追逐萤火虫。月光给所有事物镀上水银,连扬起的麦糠都变成了会发光的雪。李婶突然哼起《麦收谣》,沙哑的调子裹着麦香飘向远方,让人想起她埋在麦田另一头的丈夫——去年今日,他还在给脱粒机齿轮抹黄油。

晒麦的日子最能见人心性。王叔把麦子摊得像棋盘般整齐,每隔两小时就用木耙翻出波浪纹;张家媳妇总贪晌午多睡会儿,结果暴雨来时抢收不及,麦粒在水泥地上发了芽。母亲教我辨认饱熟的麦粒:抓一把扔进陶瓮,声音该像雨打芭蕉般清亮。这些藏在农谚里的智慧,比任何教科书都更早地教会我,对待收成要有近乎虔诚的慎重。

粮站验收员来那天,全村的麦袋在晒场排成长龙。老会计的算盘珠子响得急雨似的,父亲盯着磅秤指针的样子,让我想起他当年在产房外等我的神情。当红章"咚"地盖在收购单上,他忽然把脸埋进装满新麦的布袋,肩膀微微发抖——后来我才懂,那是一个农民在亲吻大地给出的答案。

如今联合收割机碾过田野只要半天光景,可父亲仍留着那把月牙镰。他说有些东西机器永远学不会,比如判断麦穗低头的分寸感,比如听见土地在收刀时的叹息。每当晚风送来麦茬地的气息,我总觉得那里面藏着无数个弯腰的剪影,他们以大地为纸,用汗水写着最美的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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