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他在向成功迈进，殊不知他只是在原地转圈圈。茫茫然地奔跑着，而实质上毫无寸进。
01
正值下班高峰期，地铁里人很多，挤作一堆。
李云强靠在角落里，整个人萎靡不振，早上出门时还很整洁的衬衫，现在却略带褶皱，两边的袖子挽起，隐隐可窥见其间的一大片污渍。
那是今天下午他下去拿下午茶，上电梯时没注意跟人撞上了，洒了半边袖子，冰凉凉的奶茶渍浸透袖子，在洗手间里怎么洗也洗不掉。
他如今也三十好几了，在公司里少说也待了有十来年了，算是有资历的老人，但他却从不拿乔，该干嘛干嘛，忙前忙后，转来转去，让拿下午茶就拿下午茶，让救急就救急，也不曾吭个不是。
也算是赚了个好人缘吧，就是苦了他没了许多私人时间，因为大部分时间都被公司、同事占用了，他们就喜欢喊他搭个手。
他有些自得，这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他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快7点了，他约了朋友今晚一起小酌几杯，吃个晚饭。时间快到了，再看看这才刚转的9号线，过去起码还得半小时，大概率是又要迟到了。
本来他时间是充足的，他都估算好了的。哪料临下班时小杰突然喊他帮忙做份数据表，说是明天一大早就要汇报的，明天再做就来不及了，今晚又约了女朋友不敢爽约。
李云强原本想拒绝，毕竟他也有约在身，但小杰说完就急匆匆地跑了，他拒绝的话语便来不及说出口了。
唉，这其实也不是头一遭了，谁叫他人缘好呢，同事就喜欢找他救急。
程伊应当不介意等他一会儿的，毕竟他在哪个地方待着都一样，都是沉浸在自己的创作世界里。
程伊是个死宅自由职业者，靠码字混日子，每天神神叨叨地就爱跟人说他的作品，说意境.....总之那就是他的精神食粮，稀罕得不得了。
其实他还挺喜欢听的，每天工作忙忙碌碌的，回家后屋子又空空荡荡，日子一天比一天没滋味，盼不到升职的机会，也盼不来老婆孩子，上个月评职称，他本以为总该轮到自己了，但大家却力举小郑。
明明他做得更好不是吗？每天惦记着给他们拿下午茶，他们忙不过来的时候他也时常过去搭把手，也从不摆前辈架子，业务也做得一丝不苟，基本就没什么大岔子，结果大家却一致力举小郑。
那天他本以为胜券在握，因为上次他落选时就找了领导，领导说让他继续好好表现，下次大家肯定就会看到他的努力并给他投票的。他虽然还有些顾虑，却还是应下了，或许他确实做得还不够好吧。
可那天评选，他眼睁睁看着他们把票都给了小郑！他一个一个地看着他们，企图让他们重新选择或者说出一个解释来，可是他们却都假装看不见他，只一个劲地笑着去恭喜了小郑，而小郑，投过来的眼光似乎都带上了怜悯。
怜悯？他怜悯谁呢？呵呵，笑话！他可是待在公司十几年的老员工了啊，他怜悯谁啊？
再说了，小郑是个什么来头啊？只是去年才刚入职的啊。他深感不解，满腔怨怼，却又习惯了挂着笑脸，根本也发不了火，也不知道该怎么发火。
他本以为同事或多或少该感到愧疚的，可是没有，第二天他们依旧笑嘻嘻地喊：
“老李！快来帮我看看.....”“老李！帮我下去拿个快递！”“李哥！帮忙去拿个打印纸！”
而他，则忙忙碌碌地奔跑在路上，不断地去帮他们解决各种琐碎的小问题，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得麻木。
他兜兜转转地总在追逐着成功与认可，但终点却似乎离他越来越远。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眼见着终点就在前面，却总是追不上。
可他不愿意接受这残酷的现实，于是只能麻木地抬起双腿继续奔跑着，告诉自己皇天不负有心人，有志者事竟成。
但长久的不得志终究压得他只能艰难喘息，所以工作之余，听好友叨叨他的故事已经是他放松的主要方法了，毕竟程伊写的小说确实有意思，都是些都市奇闻异事，怪有趣的。
等下会听到什么样的故事呢？他已经开始期待了。
02
餐厅里，程伊拿着自己手里的稿子看了一遍又一遍，他简直不能再满意了，这肯定是他最完美的作品！周围嘈杂的说话声、大风扇发出来的呼啦啦的风声都不能影响他分毫，就连隔壁桌激愤的划拳声也被他隔绝在外。
他已经在这儿等了将近半小时了，但他已经习惯了，一点也不生气。他正想着等下要怎么给朋友讲新故事。
这个故事他肯定会喜欢的，也一定会很惊讶。他已经能想象得到朋友脸上惊奇又赞叹的神情了。
毕竟，这可是他为朋友量身打造出来的故事。
《追着自己尾巴跑的人》，多么富有创意的故事啊！这可是以他朋友为原型创作的都市小说。
像狗一样，就喜欢追着自己的尾巴跑，穷追不舍，却只能瞠乎其后。
啧，多么可怜呀！
狗玩得很快乐，但是人呢？只是被耍得团团转罢了。这说的不就是他那个朋友吗？
这次，就这次，他一定能出创世佳作！
他写书这么多年，却从未写出佳作得以扬名，屡次投稿，屡次被拒，说是靠稿子养活了自己，还不如说是靠着父母的财产苟延残喘。
但这次这篇都市小说过稿以后，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回家了，他的父母再也没有理由去斥责他，他们一定会欣喜若狂，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了吧。
而他，则要矜持地表示，这只是开始，未来将会有无数媒体想采访他，无数书粉想见他，他的时间变得宝贵，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无限漫长地去等他的朋友了。
其实真正说起来，他之前的作品也没什么不好的嘛，哪一部不是惊世佳作呢？怪就怪在那杂志社不识货，错把珍珠当鱼目！
想起他之前的那些作品，他又不免有些不忿。
三年前，他还是专攻悬疑小说的。但也是被屡次拒稿，他越挫越勇，越是被拒，越是投了又投，那段时间他疯狂地创作，期待哪天收到过稿短信，都有些魔怔了，连朋友也觉得他神经兮兮的。
直到收到了最后一次投稿的拒稿信，他才终于醒了神，那条拒稿信不再一板一眼，而是饱含愤怒，明明只是一条文字短信，但他却像是听到了对方的怒吼：
“请不要再投稿悬疑相关的作品了！您的行为就像在找茬！另：建议转投《悬疑小栈》、《诡使神差》、《荒城异闻》等类似杂志！”
找茬？他们竟然说他是找茬？他勤勤恳恳地努力创作竟然被说成找茬？还不让他继续投稿了？哼！不投就不投！
他心里想得硬气，但却不免因此而开始显得畏畏缩缩，至此歇笔快三年了，直到最近又忍不住提笔，但却对悬疑小说有些发怵，于是写了篇都市小说。
投稿时他想起之前那篇拒稿信，便别别扭扭地投了对方建议的杂志社。
所以这次他总觉得有十分的把握！他肯定能成功的！
他畅想着未来美好的光景，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跟朋友分享这个美妙的故事了！
他抬起手看了眼手表，皱了皱眉，快八点了，朋友还没来，这次怎么晚了这么久？
可他不知道的是，李云强半个小时前就到了。
03
时间拨回7：30，餐厅门口。
虽然迟到已经不可避免，但是李云强仍旧快步走着，希望能早到那么一点点。
就在他即将拉开餐厅门时，手机响了。
他连忙掏出手机一看，竟然是领导！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突然“砰砰砰”地快速跳动着，可能是刚刚走太快了。
他连忙走远了些，远离了嘈杂的餐厅，再火速地摁了接听键。
“杨总，晚上好！是有什么事吗？”即使还隔着手机讲话，但他还是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点头哈腰。
“老李啊，你今天怎么走得这么早啊？刚刚我想找你谈谈的,都没见到人。”
“今天……今天有点事,忙完就先走了……杨总您是有什么吩咐吗？”
“唉！本来想找你当面谈谈的，但你不在,那在手机里讲也是一样的。”
“老李啊，你在公司待了有十来年了吧？”
“诶，是是是！都有十来年了。”李云强捂住左边的耳朵,隔绝喧闹声，想听得更仔细点，对方停顿的间隙，他还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他努力屏住呼吸听着，期待着领导将要说些什么，那肯定是令人狂喜的事。
他笃定。
“这窝呢，待久了就得清一清，你懂的吧？”
“什……什么？杨总您什么意思？”他讪笑着回问，但是刚刚沸涌的热血已经开始逐渐冷却。
“也没别的什么意思，就王总那边，最近不是缺人吗？我寻思着你挺不错的，就说了让你过去。”
“你明天来了，直接收拾收拾，就过去吧，啊?”
“至于交接什么的，你跟小郑说说，他会安排好的。”
李云强脑子里嗡嗡的，对方后面说了什么他也没听清，连对方什么时候挂了也不知道，原本要扬起的笑容也僵住了，刚刚还极速蹿跳着的心脏猛然一缩，他有些喘不过气了，摇摇晃晃地跌坐在路边的花坛上，茫然地看着手里的手机，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怎么了啊？王总？那可不是活阎王吗？他在他那里能讨得了什么好？
更何况早些年一起进的公司，他们曾因为意见不和闹得厉害。后来，那活阎王逐步升到了销售部总经理，而他依旧待在原部门卖命。
他这是被赶走了吗？他在这边待了十来年都没评上职称，升上一官半职的，去了那边除了坐冷板凳，打杂卖命，别无选择了。
边上偶有路过几人，均向他投来怪异的眼神。他木然地回视着，感觉脸上有些湿，遂抬手抹了一把，满手泪渍。他盯着湿漉漉的手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崩溃，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这是为什么啊？啊？为什么啊？
他已经不想管还要不要赴约的事了，只蜷缩在花坛上，放空了自己。
餐厅里，终于等得不耐烦的程伊拿起手机，想打电话问问，却先看到了一条未读短信。
他呼吸急促起来，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小心翼翼地将手指伸向短信息。
这一定是《悬疑小栈》发来的，他成功了！他成功了！
他颤抖着手点开了信息：
“您好！程伊先生！您的来稿已审阅，因不符本杂志收稿主题要求，本次来稿未能通过。希望您再接再厉，欢迎再次来稿！谢谢！”
他哆嗦着放下了手机，原本狂喜的表情变得有些扭曲，脸部肌肉因夸张的动作而微微抽搐着。他盯着桌子上的稿子看了许久许久，骤然抬手抓住了那本稿子，起先还有些颤抖，随后越捏越紧，越捏越紧，直至本子被捏得皱巴巴的。
而上面那段简介也变得模糊不清。
上书：他追着自己的尾巴一直跑一直跑，但他不知道，不是他跑得不够快，只是他用错方法罢了。
徒做无用功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