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打了个电话回老家,电话那头的人只是静静地听我畅谈人生。以前总是唠唠叨叨的奶奶一下子安静了,不再反复地叮嘱我“在学校要吃饱饭”“生活不要太节俭”云云。待我说完,奶奶也只是很冷静地说了句“你想上进就是好的”,再不像往常那样,大谈整个村子的八卦,说谁家小伙带了女票回家,谁家又闹离婚了等等。
奶奶总会和我说家里那些叔叔伯伯和堂兄弟姐妹的日常。这次,再怎么不正常,她还是她,终归说了那两个比我大的哥哥姐姐的事情。从她的叙述中,我总算知道她的落寞正是来源于我的好哥哥和姐姐。
哥哥在城中开了一家装潢店,对于奶奶而言,这是孙子的事业,她自是十分高兴,满心眼里都是对孙子的支持和骄傲。
但是,她一向是不被伯母所喜爱的。哥哥开店了,没人愿意接她去城里看一看,哪怕是开业的那天。哥哥的外婆总爱在奶奶面前炫耀外孙对她的孝顺和听话,奶奶也只能默不作声或者装傻充愣。在这些口角之争上,她自然是比不上比她年轻且牙尖嘴利的那位老太太的;在与孙子的感情上,她也确实没什么可以拿来与她媲美的。
我只好安慰她,这么大年纪了,那种热闹的场合不适合她,倒不如在家和邻里老头老太太唠唠嗑。她突然一转话题,又说起我那正在家休产假的姐姐。这是她的第一个重孙,毫无疑问她是对这个孩子充满期待的。但是,一提起姐姐,她也是心酸。
去年,我那快奔三的老姐姐终于找到了如意郎君,奶奶也是整日乐呵呵地,总是会跟我提起那个男生对她有多敬重。每次见到奶奶,那个男生总会满面春风地唤一声“奶奶”,哪怕听不懂奶奶讲的方言,也会陪奶奶唠唠家常。奶奶每天都在为参加长孙的婚礼做准备,晴天总会把自己认为最光鲜的衣服和鞋帽拿出来晒晒。然而,最后的最后,伯母的一句“带她去不嫌丢人啊”就不了了之。当伯母和她的娘家这些所谓的一家人在城里欢聚时,奶奶只能在小院里望着那一方小小的天空发呆。
我也很心塞。平心而论,我的出生不是奶奶期望的。当我的小伙伴在爷爷奶奶的怀里撒娇时,我只能被父母送到远方的外祖父母那儿生活。在那里,我再也没有那么多的小伙伴,学会了一个人承受孤独和寂寞。那些望着白云幻想棉花糖的春日,那些数着南飞的大雁的秋天,那些一个人沉溺在既当爹又当妈的无聊的过家家中的日子,说奶奶是我曾经最恨的人,完全不为过。后来,我成了这个大家族里唯一的大学生,奶奶对我的态度才慢慢缓和。
但是,隔着千山万水,在电话这头的我,还是为她感到心痛。曾经的奶奶那么强势,我偶尔随外祖父母回家看看时,她还会拿着小树枝追着抽我;更久之前,在我不存在的那些年里,她还想要撵我的母亲回娘家,将恶毒婆婆的角色演绎到极致。但是,岁月不饶人,二十年后的今天,她也只是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佝偻着身躯,连自己的蔬菜瓜果也再不能料理。子孙开着豪车,儿女整日搓着麻将,再没人愿意嘘寒问暖,多跟她说一句话可能都是浪费。
我不是圣人,那些一个人在被窝里想家想小伙伴的日子这辈子我都不会忘记。但是,面对这个苍老的她,我的心还是柔软了下来,“没事,我结婚的时候一定会带你去吃大餐”。然而,奶奶只是很惆怅地说了句“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见到你结婚”。
我一下子心都凉了。那些年,虽然奶奶老是叨叨什么死了就好了,但是她总是大口吃饭,聊八卦的时候也跟年轻人一样来劲。总觉得她还不算老,但是现在,我明显感到她老了。
刚结束通话,我就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妈,你可不要跟伯母一样欺负我奶奶”。母亲气急败坏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我什么时候欺负她了,就她欺负我的份”。
而我最想跟母亲说得是,那个我曾经最恨的人,真的老了,再也没有力气去欺负别人了。可是我一点也不开心不起来,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