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第一道春雷碾过黄龙山绵延的脊梁,沉睡的黄土地便开始震颤。我蜷缩在窑洞里,听见后墙根的土层簌簌开裂,像老人解开裹了三十年的腰带。窗棂上凝结的冰棱滴落的水珠,在泥地上砸出细小的坑洼,转眼又被新冒出的地椒草染成翡翠色。
清晨推开门,山风裹挟着苦楝花的苦涩与艾草的清香扑面而来。远处的山峁上,残雪在背阴处凝成银亮的鳞片,向阳坡却已铺展开赭红色的地毯。村口那株千年古柏褪去了冬日的枯槁,虬结的枝桠上鼓胀出米粒大的芽苞,仿佛能听见生命在薄皮下跃动的声响。
沿着石板路往山坳走,溪水正用碎冰碴子打磨青石。冰层下暗流涌动,裹挟着深冬的记忆奔向山涧。岸边老柳的枝条被浸得发黑,可那些鼓胀的芽胞分明已经按捺不住,有几簇竟挣破了冻壳,探出鹅黄色的嫩尖。坐在溪边剥洋芋的放羊老汉叼着烟袋,铜制烟锅在阳光下闪着暗红的光:“这水里泡着黄龙的魂咧,等开了春,连石头缝里都能蹦出金娃娃。”
过了清明,黄龙山便成了花的海洋。绵延起伏的山坡上,连翘花像金箔织就的绒毯,从山脚一直铺到云端。最妙是雨后的清晨,花瓣上坠着水钻似的水珠,风儿掠过时,整片花海便荡起粼粼波光。采药人挎着竹篓穿行其间,衣襟兜满苦杏仁的清香,腰间别着的铜铃叮咚作响,惊得花丛中躲藏的野兔倏地窜进刺槐林。
每一道山沟沟里都藏着春天的秘密。火红的山丹丹藏在草丛里,花瓣层层叠叠像少女的裙裾,花蕊金黄如点亮的星辰。放蜂人挨着花丛支起蜂箱,蜜蜂振翅的嗡嗡声与山雀啁啾应和,惊醒了睡在腐叶堆里的金龟子。它们慌慌张张爬上老榆树的皴皮,却总被蜜糖般的花香引得流连忘返。
最让人惦记的是崖畔的野蔷薇。它们攀着峭壁生长,细藤上缀满米粒大的花苞,粉白花瓣里蜷缩着金黄花蕊。放学归家的孩童举着竹竿打闹,衣袖沾满花瓣,辫梢也别着刚摘的野花。老阿婆们挎着竹篮,摘些带着露水的蔷薇嫩尖,晒干了能泡茶降火。她们粗糙的手指抚过花瓣时,仿佛在触碰婴孩的脸颊。
瓦子街的庙会是从社火秧歌开始的。正月廿八清晨,铜锣当当敲醒沉睡的街巷,红绸舞动的汉子们踩着高跷翻腾,扮作戏曲人物的孩子们举着脸谱嬉笑。剃头匠挑着铜镜匣子穿行人群,布幌子上"从头做起"四个描红大字随风招展。豆腐西施推着独轮车叫卖,白嫩的豆腐块浸在琥珀色的豆浆里,热气腾腾中飘来葱花的辛香。
转过街角的杂货铺,老师傅正在熬制黄龙特有的“连翘茶”。铜壶在炭火上咕嘟作响,茶叶在沸水中舒展如翠鸟振翅。老茶客们围坐在榆木桌旁,铜制茶碗碰撞出清脆声响,话题从今年的收成聊到后山的野猪又多了几只。柜台玻璃罐里,晒干的茵陈、柴胡泛着油润的光泽,这是山民们寄给远方的春信。
暮色降临时,崖畔的窑洞次第亮起灯火。灶台上炖着酸菜羊肉,铁锅边的油星在火光里跳跃。主妇们蹲在土炕上纳鞋底,棉线在指尖飞舞,针尖不时扎破食指,洇开的血珠染红了蓝布鞋帮。隔壁传来二婶哼唱的信天游:“崖畔上开花红艳艳,照见妹妹辫梢上的蝴蝶簪... ”
惊蛰后的第七天,田野里响起牛犁破土的闷响。套着枣红大马的老黄牛踏着湿润的土壤,犁铧切开冻土的肌理,黑褐色的泥土卷起层层浪花。扶犁的老汉肩头落满柳絮,白羊肚手巾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粗糙的手掌抚过垄沟,仿佛在摩挲情人的脊背。
放牧归来的孩童们挎着竹篮,里面装着刚挖的荠菜和苜蓿芽。羊群在硷畔上散开,啃食着崖缝里冒出的龙须草。牧羊犬懒洋洋趴在石头上打盹,尾巴偶尔拍散停驻的蝴蝶。最调皮的羊羔总爱往崖边挤,把吃饱的肚子顶在棱角分明的岩石上,发出“咩——”的欢叫声。
清明前后,山梁上的杏树林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铺就一条香雪海般的小径。果农们挎着竹篮穿行其间,剪下最饱满的花枝带回家酿酒。酿好的杏花酒泛着琥珀色光泽,倒进粗陶碗里,能听见液体与空气碰撞的细微声响。老人们说,喝了这酒,来年谷仓里的糜子会结得比拳头还大。
谷雨一过,整座山都在吐纳芬芳。清晨的露水还挂在酸枣刺尖上,采药人的背篓已装满带着夜露的柴胡和党参。他们弓着腰钻进密林,裤脚沾满苍耳子的绒毛,草鞋底碾过腐殖土的窸窣声惊醒了沉睡的蘑菇。最珍贵的要数深藏在狼牙刺丛下的黄芩,叶片边缘泛着金边,根茎像老人布满皱纹的手掌。
河滩边的芦苇荡里,姑娘们挽着裤管采苇叶。她们指尖翻飞,将细长的苇杆编成精巧的蚂蚱笼,笑声惊起苇丛中休憩的野鸭。岸边洗衣妇捶打衣物的声响应和着捣衣声,棒槌起落间溅起的水珠,折射着初升朝阳的七彩光芒。
傍晚时分,炊烟与晚霞在天际线交融。灶台上飘来荞麦饸饹的麦香,铁锅里炖的羊杂割咕嘟冒泡。主妇们端着青瓷碗在院中晾晒药材,五味子串成玛瑙项链,远志的根茎蜷缩如小蛇。晚风裹挟着槐花的甜腻,从窑洞的窗棂缝隙钻进来,逗得趴在炕席上的娃娃咯咯直笑。
站在无量山顶俯瞰,黄龙山的褶皱里藏着万千秘密。褪色的烽火台依偎着新生的松柏,摩崖造像的面容在暮色中愈发慈祥。护林人老张脖子上挂着望远镜巡山,皮靴踏过腐叶的沙沙声惊起宿鸟。他粗糙的手指抚过千年古柏的树皮,仿佛在与先人对话:“看这沟壑里冒出的新绿,比你年轻时还要稠密咧。”
夜深人静时,山泉在溶洞深处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月光洒在层层叠叠的梯田上,那些深褐色的线条宛如大地的掌纹。我躺在窑洞的土炕上,听着墙根蚯蚓拱动的窸窣,突然想起老一辈人说过的话:“黄龙山的春天是用犁铧刻写的诗,每道沟壑都是不会褪色的印章。”
晨光再次染亮山脊时,崖畔的野蔷薇又绽开几朵新花。放蜂人的帐篷前,金黄的油菜花海翻涌如浪,蜜蜂振翅的嗡鸣与布谷鸟的啼叫交织成春的交响。我知道,当北风再度掠过黄龙山苍茫的躯体时,这些深深浅浅的绿痕,又会沉入泥土,等待下一个轮回的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