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
嵩阳,并非嵩山南边,而是嵩阳饭店,第十六届全国读书年会在这里开,我们都住这儿。我背了一个肩背包,拎了点随身看的书,在郑州阴雨的傍晚,经一个多小时堵车住进来,离开时却多了一大袋书,都是开会的收获。
让书少起来的办法,就是赶快读完。郑州是个暗乎乎的城市,来的那晚,还是周末,吃完饭后,才九点半,店铺都关门大吉了。我开了一辆摩拜自行车,沿路慢慢悠悠绕了一大圈,也都灯昏路黄,这么早就入睡的城市,幸福指数一定很高。高卧床上闲读,是夜晚赐予我的幸福。(很多人以为我是东北人必定要喝酒,还有的人恭维我为“大忙人”,以为必是应酬多。——对这样愚不可及的想法,我基本上当场嗤之以鼻。无事不扰,办事就是办事,我不喜欢应酬。夜晚是私人时间,在外边吃饭和有人打电话来,无异侵占私人财产和谋财害命,我痛恨不已也会迎头回击。)
不过,“嵩阳”的枕头很差,被子也潮乎乎的很不适合躺着读书。好在,头上有个阅读灯。——我住过有的宾馆很好的房间,有的还是套间,还有个大桌案,老板椅,古典台灯,就是卧室朦朦胧胧,连个阅读灯都没有。让老子正襟危坐到那个庸俗的大桌子前读书?他妈的饭店经理。
嵩阳不是这样,很好,很好。
1-韦泱《暂不谈书》(内蒙古教育出版社2018年8月版)
与韦泱老师不能说相当熟,至少可以说比较熟悉,他谈书的书也拜读多部,他的兴趣爱好都呈现纸上。然而,读了这本书,才算真正走入他内心的密室,才对他有了更深入的理解。这是他心路历程的写真,童年真趣,中年忧乐,女儿成长的点滴,都从笔下汩汩而出。特别是写女儿,很让我感动,孩子们那么快就长大了,我们就这样老了,门前老树生新芽……不提了,一提眼泪一大把。
韦泱老师说,他六十岁写了十本书,写得有点慢有点少。怎么说呢,快慢和多少都不说明什么,乔伊斯也就写了五六本书吧,十年一本。但我听说有一年什么机构评选二十世纪一百部伟大的英文小说,乔公独占三席。咱也不必攀附大师巨匠,对于更多写书人,用心写来就好,韦泱老师的文字坦诚、自然,不装,让人读来很舒坦,这也是一种修炼。
2-李树德:《书情脉脉》(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8年8月版)
书名有些婉约,不过,内容可都是关于书的硬通货。
其中一篇谈巴金当年编印的64开本“翻译小文库”,这套书我也很感兴趣。最初见到这套书,是在陈思和老师九龙公寓的黑水斋,薄薄的小开本,草绿色的封面,拿在手里很舒服。文化生活出版社的书,走的不是豪华路线,在平民化中却有书人气,值得研究。书目上显示这套书应有十种。李树德老师说,他藏有四种;我藏有六七种;姜德明先生大概有七八种,我们都不全。记得有一次在姜德明先生的书房里山南海北吹牛,提起这套书,我曾发愿,哪一年集合出完整一套影印了送大家玩。姜先生今年已经九十岁了,这事儿,我还没做。唉,想做的事情太多,有点贪。
这书里文章,无论淘书经历,考证版本,追忆书事,都写得有条有理,严谨自然。没有时下此类文章的自恋癖炫耀症或攻击狂。——这不是我故作惊人之语,时下很多书话,得一本破书,都像《武穆遗书》似的,都可以天下第一了,炫耀之下,还有极尽对别人攻击之能事。即便你纠正别人一个错儿,静悄悄地说一声不就完了嘛,何必小题大作?
最后,静悄悄地说一句:第171页,孙犁《津门小集》,“集”字写成“计”,错了。
3-子仪:《养生这么好的事》〔二〕(自印本)
我的这位朋友,写过方令孺传,编过陈梦家年谱,如今又鼓捣出一本养生书来,而且“之二”,真不枉负我平时对她的尊称:大仙儿。
这书里还插了她的素描(简直是亟待人事厅认定的“全面发展人才”),其中有子善老师家的猫和我家的狗。我准备拿着柠檬的倩影(不是“英姿”)给他瞧一瞧:柠檬,柠檬,快看,快看,这就是你!
我喜欢自印本,也愿意鼓捣一些自印本。未经出版社三审,它会更大地保留文字原真。自己装帧,更能体现个性和趣味。特别是听说,九十岁的宗璞先生,出本小说还要遭人斧削,我认为,我们的文化前途只有依赖自印本了。
4-《小小说选刊》2018年第18期
我对于冯骥才先生获了个鲁迅奖就如此大惊小怪感到殊不可解。实至名归,冯先生获个什么奖我都不会感到惊奇。要说这就是“小小说”的胜利,更是莫名其名,《俗世奇人》,我更愿意谈它的“笔记体”。
我向来不认为“小小说”有什么独立文体价值,顶多把它归到短篇小说里。研究文学的,肆意强调短篇小说、长篇小说之间的分别又有什么意义呢?固然在写法上和容量上它们有明显分别,可是,大的理上并不见得就是驴唇马嘴。学者们每每喜欢捏造一些名词以便让自己扮演做学问的虚无党,创作家千万不要上了这个圈套。
5-亮轩:《青田街七巷六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11月)
在台北,这是地质学家马廷英教授的旧居。这是他儿子写的书。物是人非,弥布文字间的是一种伤感的情绪。比如在一幅父母和一只狗的合照下,作者写道:“我常常想,父亲是怎么成为一位名重中外的地质学者的?八十年的一生当中,他享受的家庭温暖极少,虽然他拥有许多的友谊。估计他与家母合得来的日子屈指可数,留给他的,依我所见,就是一句也不肯再提的痛苦。……也许,没有家庭,正是他成为名学者重要的原因。个人受到的折磨,常常是他人受惠的源头。”(15页)连亲生儿子都这么说,唉。
如今,“青田七六”已经成为远近闻名的旅游点。前年初夏,我也曾走进这个院子,古木掩映的日式屋子显得很清幽。我们走累了,正好想坐下来喝杯咖啡,可是被告知,还没到营业时间,不接待;还得预订什么什么的。好吧。当时,我们都羡慕,要有这样一座大房子该有多好啊,我也只知道,马教授是大连金县人,也算我的同乡。但是,我不知道这个院里的主人,还有这么多故事。要知道,我们会说“光有大房子有什么用”吗?这本书,在台北见过,但是查到已经有简体字版,我就没买。转眼间,两年过去了,昨天在松社演讲,看到他们那里偶遇这书,太好了,拿下。(陪我一起巡书架的小吴说,周老师看得很细啊,谢谢她,一定逛累了吧?)
我喜欢青田街(比我更爱的是日本大学的山口守教授,他说退休了要住这里,甚至动过买房子的心思),它在台大和台师大学院区之间,台静农、梁实秋、许寿裳、马宗融、殷海光等等都在这周边住过。这里还有很多令我贪婪地逛了一边又一遍的书店。更重要,这里高楼不多,矮房子很安静,这里的人也很安静。安静地让雨下着,安静地让岁月流逝。而上海,太闹了。即便像武康路这样的地方,也闹得不行。何况武康路周边,哪有一家像样的书店。大隐书局?那是茶店。
2018年9月16日于高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