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

人的一生,其实是一场习惯失去和告别的过程。
文/楼兰千里

01

密闭的火车车厢里,空气中塞满了各种味道,吃了一半的沙丁鱼罐头的味道,藏在座椅下面放了一夜的泡面味道,男孩子身上浓重的汗味,吸烟者伴随着咳嗽散出的劣质香烟的味道,它们混合在一起,难闻的要命。


我很庆幸自己能买到一张靠窗的硬座,还能戴着耳机缩在角落去看窗外向后疾驰的夜景。


夜已经很深了,唯有在这样的时候,往日的对白才会如此清晰的被回忆起来。包括语气微妙的变化,包括一些偶然的停顿,包括那些句子和句子之间隐约的呼吸声。


“我不想和你继续在一起了”。


她把我从未想过的结局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笑着看着我。


那是我一度沉迷其中的清澈笑容,可在那一瞬间,不再是往日被形容成琉璃般透彻闪光的模样,仿佛从嘴角伸展拉长成为了一把锋利雪亮的刀,狠狠地钉在我的胸口上。


分手的画面曾在我脑海中重复过千遍万遍,每一遍都像是瞬间抽干了我周围的空气,致命的窒息感。


现在陪着我的只有隆隆的火车轰鸣声,铁轨与车轮摩擦撞击的刺耳声响。窄窄的窗外已经漆黑如墨,四周看不到一点光亮。


耳机里播放的是张学友的《情书》,她最喜欢的歌。


“你瘦了憔悴得让我好心疼

有时候爱情比时间还残忍

把人变得盲目而奋不顾身

忘了爱要两个同样用心的人”

02

一出旅店的门,北方小城那股苍凉厚重的寒气便倾塌下来,尽管是在夏天,一点都不同于我们在南方小镇里那密不透风般的潮湿与炎热。

我点起一根烟,吐出的烟雾熟练的化作一个个漂亮的烟圈。


时间总喜欢在相似的节点凝滞。


“你怎么又抽烟!”她皱着眉,不满地盯着我。


“不抽烟会难受,放心好啦,我已经在慢慢戒了。”我笑着去摸摸她的头。


“真是一个讨厌鬼!”


她生气时候皱起眉头的样子特别好看,直到现在我都这样觉得。


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嘴。早已狠狠地烙在我的心头,炽热而滚烫。


天已经快要亮了。窗外的天空,呈现出一片掺着灰的冰蓝色,我想这世间恐怕再也没有什么比昼夜交替时候的天空更寂寞。


她最喜欢玫瑰,大红色的那种,颜色越鲜艳越好,我以前总说她庸俗,现在想起来鼻子没来由的一酸。


我特意起的很早,去了当地最早的花市,精心挑选了一大束玫瑰,每一朵都是深红色,正好九十九朵。她说过的,花捧着就要有气势,买多一点捧着才好看。

03

“小雅,你姐姐呢?”


那天是她的生日,张学友也同一天在南京举办演唱会,我早早的就买好了门票,她一直都很想去看一场张学友的演唱会,不过没机会。


我想这一定算是一个惊喜吧,尽管已经和她分手,但在我心里对于她女朋友的定义从来没有改变过,分手前是这样,分手后也是这样。大概这就是太在乎一个人才会有的感受。


“姐姐得了大病,在医院住院呢,姐姐让我不要告诉哥哥的。”小雅偷偷地附在我耳边说道。


天真其实不是一个褒义词,因为在很多时候,它可以像自然灾害那样,借着一股原始、戏剧化、生冷不忌的力量,轻而易举地毁灭一个人。


我独自站在漆黑的空间里,我呆呆地望着黑暗里的某一点。内心里如同被庞大的无形恐惧完全摄取着。


今天又到了她的生日,我站在墓碑前,望着照片上的她。


灰色的眉眼,灰色的笑。


灰色的我。


手里捧着一大束鲜红的玫瑰。我在想,我的脸色一定是惨白的,再强大的人都无法掩饰内心最深的伤痛。即使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难以承受。


那些额外的亲切感与熟悉度,那些忍不住在经络中恣意流窜串联的零碎波动。


我会露出笑容是因为我站在我所珍视的人面前,我会流出眼泪是因为此刻的我,她看不见。


我拿出口袋里的一个信封,纯白的封面已经泛黄的严重,那是我最后为她写的一封情书。



我记得她毕业以后就很少看书,但对我写的情书却爱不释手,每一封都仔细地收藏。她父亲说住院时她病床的枕头下面全是我写给她的情书,一共七封,象征着我和她七年的恋情。


只是这最后一封,她到最后也没能见到。



04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很冷静问她,我知道病人需要一个稳定的情绪,我不想再刺激她。


“告诉你也没有用”,她没有看我,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只是静静的看着窗外。


我们互相在沉默,然后,我离开了病房,但在门外我却停留了很久。


我当时把门打开了一道缝隙,看着她无声地掉泪。无声的,像是电影特写一样以恒定的频率掉着泪珠。


昏暗的医院走廊里,我靠在没有温度的墙壁上,心脏猛烈地跳动,猛烈地抽搐。身体里像是渗进了无数冰凉的慢性毒药,一步一步,把我拖向深渊。


05


“我真的很喜欢你啊”


她愣了一下,眸子里亮起一层熠熠的光,偏着头笑着看我。


“这算是表白喽?”


清冷的月光与昏黄的路灯一起映着她的脸庞,温暖至极,就那么一瞬间,彻底融化了我。


高一晚自习下课时的场景,一晃就是十年。


我离开了墓地,走到新建的公交站台,印象中还只是一根铁杆挂着标写着车次的白色铁牌,原来的17路公交也换成了817。


我坐着公交来到了我们的高中,门卫叔叔竟然还是同一个人,个子不高胖胖的,特别和蔼。


他可能早就记不得我了,但他笑着对我点头允许我进学校,时间走得再急,这份亲切感也一直都在。


我走进学校,明艳的阳光照在路上,照在花草上。广玉兰和夹竹桃正开得灿烂。球场上有男生在打篮球,球场边有女生在喝彩。


多像当时的我们,汗流浃背的我接过她递过来的饮料猛喝一口,最最幼稚的幸福感,最最简单的幸福感,偏偏我现在最怀念。


走进教学楼,悠长的走廊依然悠长,走廊的背后却换了人间。毕竟和十年前不同了。


我们离开以后,那些熟悉的东西,在被后来的人们逐渐熟悉着,所怀念的东西,在被新的印象标签覆盖着。


小树林,图书馆,小卖部。男厕二楼的吸烟位,迎来了它们新的主人。在它们的记忆里,今天蒙着昨天的影子,重叠了一层一层。崭新的笑容传递着老旧的温度,不同的面孔,编织出相同的场景,我们借以它们,借以后来者的演绎,得以在岁月里,永远地存活于这里。

虚幻又长久,犹如遗失于此地的幽灵。

06

天色渐渐的晚了,学校周围开始热闹起来,沿街而停的小车会越来越多,车上摆着的有各种各样的书刊报纸,漫画杂志;有各种各样的特色小吃,炒饭炒面炒河粉,鸭血粉丝臭豆腐;有各种各样的玩具物件,橡章橡皮橡皮筋,遥控飞机荧光棒。


热闹的夜市会吸引路过的行人和学生,我看着眼前嘈杂的人群,眼眶忽地一热。


“啊~张嘴”她用勺子舀了一颗看起来最大的馄饨。


“你吃不吃啊你!你再看小说我把你手机扔了!”她狠狠地盯着我,我吓了一跳,乖乖地张开嘴一口吃掉。


同样的地点,却再也没有同样的人。


我没有坐车回旅店,一个人走在公路上,澄黄色的路灯分割着明暗,长长的公路,看不到尽头。


冰冷的天穹下有一颗硕大的滚烫的月亮,月亮底下是死去的大地,有人守在原野上,望着那个大月亮,银白寂寥的星。


广袤深远的昏暗里有一点不泯灭的光,在熠熠地摇晃。


只是那些存活在我身体里的东西,像是平流层永不消失的寂静,永恒地溶解在那里。


我在那一刻,有一些领会到了事物缓慢变换的过程,悄无声息的,不动声色的,不易察觉的,猛然醒悟的,或许还有不忍放弃和念念不忘的。


我逐渐明白的是,人的一生,其实是一场习惯失去和告别的过程。


07

我次日就离开了这里,离开了这座只属于她的城市。


那天早晨出门时,还是阴天,天空灰蒙蒙的,却没有一滴雨落下来。到了下午,天色开始变深,压抑的深灰色从远方的天际蔓延到头顶的天空。


没过多久,窗子上忽然飘上了密密的雨丝,紧接着,雨就缠绵了起来。


密闭的火车车厢里,空气中塞满了各种味道,我望着飞掠而过的来时的路,看着外面的雨丝,闭上了双眼。


耳机里播放的是张学友的《情书》,她最喜欢的歌。


“你醉了脆弱的藏不住泪痕

我知道绝望比冬天还寒冷

你恨自己是个怕孤独的人

偏偏又爱上自由自私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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