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淑女阿飞
我喜欢的喜剧不多。
倒不是因为不喜欢这个电影类型（生活已经如此艰难，谁还跟自己过不去呢？），而是因为，杰出的喜剧太少，而伟大的喜剧，更是凤毛麟角。在我看来，比利·怀尔德的《公寓春光》（《The Apartment》）就是这样的珍稀物种。
1961年第33届奥斯卡，《公寓春光》荣获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和最佳原创剧本三项大奖，成为那届奥斯卡的最大赢家。但这部电影的伟大，与奥斯卡无关。
1. 讽刺有多辛辣，关怀就有多深厚
C.C.Baxter在纽约的一家大型保险公司工作。他的办公地点在一个巨大的公共办公区域：逼仄的天花板，一眼望不到头的规矩摆放的办公桌，小职员们在机械性地工作。这家公司有31,259名员工，Baxter便是这个巨型流水线上的一颗不起眼的螺丝钉。
因为一次偶然，他租住的公寓成为了公司各部门的已婚经理们偷情的理想场所，而经理们总是暗示Baxter一定会帮他晋升。为了早日出人头地，并拥有一个体面的独立办公室，Baxter只能一次次地接受这种荒唐愚蠢的“交易”。
Baxter的医生邻居对他说，“孩子，我估计你有一个铁打的肾，每天晚上我都能听到你房间里传来的声音。但无论如何，还是要悠着点。哦对了，以后你立遗嘱的时候，是否介意将自己的遗体捐赠给我们医学中心做研究？”
讽刺的是，邻居眼中夜夜笙歌的Baxter，其实是个落魄的单身汉。在寒冬的夜晚，他裹着那件透风的外套，在家楼下焦躁地来回踱步，盯着自己那间亮着灯的公寓，满脸写着怨念——此刻，他的公寓正被公司的某位经理用着呢，而那个家伙居然没有按时“退房”！
荒谬之事不胜枚举。Baxter重感冒加发烧，想在家好好休息一晚。于是，他打开房间预订本（是的，他真的有一个房间预订本，还忒厚。），给预订今晚的A先生打电话，好说歹说一番，A先生终于同意换到下周三。他一查，靠，下周三是B先生的预订。于是他又接着打给B先生， 对方说只能改到周五。他一查，我去，周五C先生预订了！没办法，他只能接着打给C先生…… 想在自己的公寓中休息一下，简直比登月还难！这个3分20秒的荒唐情节简直是比利·怀尔德的神来之笔，将一个底层小人物的可笑、可怜、可悲，塑造得如此具体，如此真实。而讽刺的背后，是直抵人心的温柔和怜悯。
2. 当我们重拾尊严
当公司的大boss Sheldrake先生找他时，他以为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然而，这位已婚上司想要的，只是他的公寓！而Sheldrake先生幽会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Baxter暗恋的Kubelik小姐。比利·怀尔德通过一块破裂的化妆镜让Baxter得知真相，这样的情节设置实在精妙。Baxter分裂的镜像犹如他对Kubelik的爱情，还未开始，就已经支离破碎。
Kubelik是公司最漂亮的电梯小姐，善良、单纯、活泼，就是蠢。她不知道，大boss根本就是情场老手，只是在玩弄她的感情。她居然真的相信他会为了她离婚。平安夜，她送给他一张唱片，里面写满他们的美好回忆。这个男人没有给她买圣诞礼物，而是丢下100美元后转身离开，带着给妻子和孩子准备的包装精美的圣诞礼物。真是莫大的讽刺。
Kubelik带着痛苦和绝望服药自杀，Baxter将她救下后悉心照顾。然而，当情场老手Sheldrake最终东窗事发而不得不与妻子离婚，Kubelik又回到了Sheldrake先生身边。Baxter的爱情终归是一场一厢情愿的梦。
但是，对于Baxter来说，有些事情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了。影片最后，当Sheldrake先生再次向Baxter借公寓钥匙——
Baxter：不好意思，Mr. Sheldrake.
Sheldrake：什么意思？
Baxter：你不能再带任何人到我的公寓来。
Sheldrake：不是别人，是Kubelik小姐。
Baxter：她更不行。
Sheldrake：我再问你一遍？
Baxter：不行。
“我想做一个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对于Baxter来说，那是为爱发声的时刻，更是重拾尊严的时刻。
跨年夜，当Kubelik得知Baxter因她而辞职，这个单纯到有些笨的女孩终于恍然大悟。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Sheldrake，奔向Baxter的公寓。从那一刻起，她不再受Sheldrake先生的玩弄和摆布，更不需要他的施舍。那一刻，她找回了爱的骨气和尊严。
3. 拍给成年人看的严肃喜剧
幽默、机智、犀利的台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可笑又可怜的底层小人物，以及看似“圆满”的结局……无论从什么角度看，《公寓春光》都是一部十足的喜剧。但仔细看，你就会发现，好想哪里不太对劲。
在传统的爱情喜剧的结局中，“王子”和“公主”冲破重重障碍走到一起，最后幸福地生活下去。但在《公寓春光》中，不过是两个普通的小人物，在苦涩的生活中，重新找到自己作为人的尊严和骨气。
但是，他们因此变得更幸福了吗？
辞职后的Baxter在公寓收拾行李，准备离开纽约。能去哪儿呢？他不知道。而Kubelik在逃离Sheldrake先生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地失去了工作。
这是一部拍给成年人看的、用讽刺和揶揄讲述的荒诞悲凉的喜剧。在这里，“青蛙王子”真的只是一个老实却可怜的青蛙，“灰姑娘”也没有一个国王老爸，她不过是一个被人玩弄感情的傻姑娘。尽管最后，“青蛙王子”和“灰姑娘”走到一起，他们仍然是繁华的纽约都市中，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当第二天清晨太阳升起，出现在他们眼前的，除了爱情，还有失业的压力，以及随之而来的、窘迫的生活。
但无论如何，两个人的力量总比一个人强不是？
4. 好莱坞黄金时代的电影大师
比利·怀尔德是天才编剧型的导演，曾经获得8次奥斯卡最佳导演提名，10次奥斯卡剧本提名，并斩获六座小金人。他最经典的电影作品，都诞生于古典好莱坞时期，但他却能在大制片厂体制中，保持独立的作者姿态。他的四部杰作——《双重赔偿》、《日落大道》、《热情如火》、《公寓春光》——被美国电影协会（AFI）评选为美国电影史上100部最佳影片。（未入选的《控方证人》和《失去的周末》也早已被奉为经典。）
比利·怀尔德是影史上屈指可数的、能够在黑色电影与喜剧电影这两个类型中穿梭自如的导演。你很难想象一个喜剧天才居然导演过那么多伟大的黑色电影，就像你不敢想象卓别林会去演一个深沉稳重、精于世故的私家侦探。这两个类型仿佛是两个极端。但比利·怀尔德的故事却能够冲破类型的界限，展现他独特的个人风格——幽默刻薄的台词极尽嘲讽戏谑之能事，妙语连珠揭示的是人性中的阴暗、脆弱和不堪，以及真实世界里的荒诞、混乱和悲凉。
有趣的是，他往往左手拿着刀，右手拿着针线：一边撕开现实的疮口，一边为你缝合伤痛。现实往往是丑陋的，生活并不完美，但你仍然要有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你可以一无所有，但你必须守住自己的尊严和底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