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时候,班上有个瘦瘦小小的双马尾女生,人很聪明,学习态度也端正,但是我实在太强了,所以每次考试都是她第二我第一。
后来时间久了,班主任可能觉得这小姑娘的成绩还有提高的余地,就来找我商量,要不要把她放我同桌,共同促进,共同提高。
我一听,这多影响我和同桌上课聊天啊,遂拒绝之。
班主任听了以后十分感动,把我同桌拖出去打了一顿,警告他上课不准聊天,然后宣布下学期开学以后调座位。
这学期很快就过完了。
下学期很快就开了学。
这天,班主任刚念完期末成绩,说根据名次选座位,我就大马金刀地往第一排一坐,整个教室为之震动。
那可是讲台正对的座位,可以近距离感受所有老师的粉笔头和唾沫星。
我闭着眼,浑身舒畅地感受着渣渣们的惊叹与敬仰之情,忽然就感觉暗香入鼻,有人小马金刀地往我身边一坐。
我斜着眼睛一看,呦,这不是我的手下败将万年老二嘛,哪阵风把她吹来了?
正胡思乱想着,就见小姑娘一言不发地把书本搬到我旁边,又一言不发地在我身边坐下,可能感觉到我在看她,便转过身来冲我嫣然一笑。
“你好。”
我还是第一次和女生坐同桌,心理上多少有点手足无措,就抬着鼻孔装高冷,结果这一笑如春风拂面,吹得我一点小心情悠悠颤颤。
我赶紧站起身来,“你好。”
裤腿却挂住了凳子腿上的钉子,呼哩哗啦带倒一片桌椅,整个教室再次为之震动。
我和凳子扭成一团,半天也没有爬起来,教室里众人笑成一片,小姑娘一手捂着嘴巴一手把我拉了起来。
我脸红得像猴屁股一样,看周围大家都还没选座位,就没话找话,“这个座位不错,以后就是同桌了。”
小姑娘还在捂着嘴巴笑,两只眼睛笑得和月牙一样,根本说不出话来。
然后我很快就终结了这一切,“班主任说你学习成绩很好,这次你又考了第二吧?以后我们……”
小姑娘白生生的小脸立马就黑了下来,恶声恶气地道,“是啊,又是第二,你很高兴吧?”
我赶紧解释,“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们以后是同桌……”
“你以为我稀罕和你做同桌?”小姑娘双马尾一甩,转过身去再也不理我了。
既然不稀罕,为什么还要和我坐同桌?
难不成,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
我抬头看向讲台,果然就见班主任摸着下巴笑得一脸阴谋诡计,似乎已经看到了在不远的将来,班上第一名第二名携手并进横扫全级。
然而事情有那么简单吗?
事情当然没有那么简单。
这小姑娘别看个头小,脾气却是大得惊人,几星期后还对那句无心之言耿耿于怀,不肯与我和解。
而作为女生们的良师益友,我是十分希望跟她和解的,毕竟这小姑娘长得还挺漂亮的不是。
在出让了70%的三八线领土仍然收效甚微以后,我把目光瞄向了辅导教材。
当时我们是国家级贫困县,为了省钱,学校发的辅导教材都是两人一套,至于怎么分配,全看你和同桌怎么商量。
我们是这么商量的。
“你语文一直都很好,这本教材有跟没有都一个样吧?”小姑娘看着我,目光炯炯。
“成,语文给你。”我为人一向慷慨。
“你英语一直都很烂,这本教材有跟没有都一个样吧?”
“成,英语给你。”
“你数学一直不好也不烂,这本教材有跟没有都一个样吧?”
“成,数学也给你。”……
辅导教材很快就分割完毕,小姑娘抱着一堆废纸笑靥如花,看我的眼神也温柔了许多。
而我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应付英语老师——作为我爹的老同学,他晚上要来给我辅导英语。
根据历史上的经验,丧权辱国往往能换来暂时的和平,而教材事件也确实成功地缓和了我们的关系。
不过仅仅维持了两周之久,由于我不小心偷吃了她的红富士苹果,小姑娘故态复萌,再次和我冷战。
对此我十分痛苦,却也没有更多的教材来修复关系,只得求教于小姑娘的老乡和我的老相好——强子。
强子耐心地听我说完,认真地帮我分析了一番,“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考试成绩,最近不是刚考试过吗?”
“什么意思?”我没听明白。
“这么说吧,她整天上课背单词,下课做练习,你整天上午看武侠,下午玩游戏。然后考试的时候她第二你第一,你觉得这合理吗?”
“很合理啊,然后呢?”
强子哆哆嗦嗦地点了一根红旗渠,“然后,你给我滚!”
既然连强子都没主意,我也就放弃了和小姑娘重归于好的想法,专心致志地玩起了游戏——毕竟游戏比女生有意思多了。
不过正所谓着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在俄罗斯方块玩到不能再玩的时候,事情终于迎来了转机。
我生病了。
那天我正和小姑娘就三八线的问题扯皮,鼻血毫无征兆地喷涌而出,小姑娘吓得哇哇大叫。
经过强子一起哄,整个年级都知道了有个人渣对着女生流鼻血……我很快就声名扫地。
我再三向他们解释这是打通任督二脉,全身经脉逆行的正常现象,他们就是不信。
狂怒之下,我把强子堵在墙角,正要暴起发难,鼻血却再一次喷涌而出,强子惨叫着落荒而逃。
“大家要小心啊,他看男人都能流鼻血。”
我很快就声名狼藉。
鼻血早也流,晚也流,不早不晚也流。如是再三,我爹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就把我拉到了医院。
医生给我检查了好久,和颜悦色地把我劝出门外,又和我爹神情严肃地嘀咕了半天。
我爹出来的时候,手里提着满满一网兜药,又带我去医院门外的一个小诊所,听须发皆白的老中医侃侃而谈。什么肝火上升,五脏失调什么什么的一大堆,没一句能听懂的。
我生性向来耿直,“大夫,你就说这病怎么治,吃什么药吧。”
大夫叹了口气,“后生啊,这药从来都是只治能治好的病的。”
我爹脸刷的一下就白了,“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没啥大碍,回去静养,不用吃药,注意洗鼻腔。”
作为我爹的同乡,班主任了解情况以后,很痛快地批了我的长假,又很痛心地拍了拍我肩膀。
看来横扫全级一统初一的计划又要搁置了呢。
回到教室里,强子们围在身边和我话别,说了些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豪言壮语,气氛渐趋悲凉。
只有同桌小姑娘面不改色地坐在那里,竖着耳朵听我们说了半天,冷不丁突然冒出一句,“要请假多久?”
“个把月吧。”我潇洒地打了个响指,“期末考试前就能回来,看你再考个第二。”
强子们哄堂大笑,小姑娘气得满脸通红,噌地站起来瞪了我半天,才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嘀咕了一句什么。
“什么?”
“没什么。”
接下来的漫漫长假里,我在校医室里开始了水深火热的生活。
每天早上,先捏着鼻子喝一大盆酚林气味的药水,(我爹明显更信任医院而不是那个大喘气的老中医)然后胃部的充实感就可以维持到傍晚,连午饭都不用吃。
喝完药以后在专属床位上平躺,头部搭在床边,从鼻孔灌进去一种马尿颜色的药水,冲洗三次,不得吞咽。
“不要剧烈运动,如果能保持平躺的状态一整天,就再好不过了。”校医如是说。
我爹对这庸医言听计从,听了以后猛点头,还专门找教务主任调了课,隔三差五就来偷窥我有没有遵守医嘱。
于是我只能平躺一整天,百无聊赖之下只看着天花板发呆。
最后我的视线已经可以透视天花板数星星,当时有老汉夜观星象,说一道寒光直冲霄汉。
其实那是我的目光。
星星数完了,我开始考虑人生的意义。考虑完人生的意义,我开始写东西。
每天躺在床上一手拿硬纸板,一手执笔,我刻苦的精神感动了临床一个陪读的病号。
他每天都揍他儿子,“我X你妈的,你看人家多用功!”
当然这事也有副作用,强子来探视过我两次,说我躺在床上不动笔的时候,神情呆滞犹如木乃伊。
动笔的时候呢?
动笔的时候就更厉害了,那架势简直就是僵尸画符。
等等……
怎么来看我的都是些老少爷们,我亲爱的同桌呢?
“哦,这俩苹果是她让我带给你的,我帮你吃了一个。”
“她自己怎么不来?”
“人家现在忙着复习,每天课堂笔记记得飞起,哪里有空理你。”
强子喟然一声长叹,“这江山,怕是要易主了。”
整整两个月的时间里,我躺在床上目不能斜视。
是的,我的自传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诞生的。
“尚万强,河洛人也。
性疏懒,喜读书,好附庸风雅,有异想天开之恶习。
胸无大志,混迹红尘垂二十载矣。
平生无恨事,唯愿偕三五知己,于月黑风高之夜,红泥火炉,绿蚁新醅,不可得也。
每感光阴虚度,常暗自伤神。午夜梦回,独置旷野,俯仰天地,同行者无他,风也。”
这天正写到得意处,班主任红光满面地过来了。
“快考试了,你可以出院了。”
失踪已久的人口回到教室,课堂里蓦地生出一阵欢腾,强子们把巴掌拍得山响,欢呼着我的归来。
小姑娘却是头也不抬地翻着练习册,走近了才看见她嘴角里笑意盈盈。
“我回来了。”
小姑娘不理我。
“不欢迎一下吗?”
小姑娘还是不理我。
“谢谢你的两个苹果啊。”
“嗳,不是五个吗?”小姑娘抬起头来,惊愕地看着我。
五个?
我看向了强子,强子看向了窗外。
回来是回来了,可再有半个月就要期末考试,我却落了一个多月的课,这该如何是好呢?
七八门课,别说一个多月没听讲,就算现在抓紧突击也来不及了吧?
看来正如强子所说,这江山真的是要易主了吧。
也罢,就让她拿一次第一吧……
正胡思乱想着,砰,一本笔记扔在我桌上。
抬头只见小姑娘站在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这俩月的笔记,我可不想拿了第一还被人说占你便宜!”
我激动地站起来,使不得使不得,姑娘这可万万使不得。
“你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就算你真的不看,我也会和别人说你看过了。”小姑娘一脸傲娇。
我环视教室一周,此时已经放学,人也走得七七八八,果然没有谁可以为我的清白作证。
女人,你这是在玩火啊。
我心中一声轻叹,拿起了笔记。
“你可别后悔啊。”
“切。”小姑娘丢下一个大大的白眼,背起书包甩着马尾放学去了。
教室里很快就空无一人,我独自对着笔记发呆。
语文就算了,根本不用学。英语也没事,毕竟哥有小灶。历史地理问题也不大,随随便便也能蒙个七七八八。可是这代数几何……是个什么鸡脖玩意儿啊!
我坐在那越想越是烦躁,不由得大喝一声,抓起教室后面的扫把舞将起来。
朕的大清真的要亡了?
当时黄昏已近,残阳似血,我把三尺来长一根扫帚舞得虎虎生风,只见帚影,不见人踪。
可惜了这一身横练功夫啊!
感叹间,却见门外有个人影向教室里探头探脑。
“来者何人?”
那鬼鬼祟祟的人影顿时一惊,撒腿就要逃跑。
我岂能让他如愿,拖着扫帚就从后门冲出,先是一招张飞骗马断了他的退路,又是一招苏秦背剑将其逼回教室。
那人躲在教室门后,死死拉着门把手不肯出来,我费了好大劲才拉开大门。
“什么人……哎,怎么是你?”
小姑娘蹲在门后,盯着我手里的扫帚瑟瑟发抖。
我干笑两声,扔掉扫帚,“你不是放学回家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小姑娘在门后扭捏了半天,夕阳从残破的窗玻璃上照过来,映得她小脸微红。
“我是回家了,可是今天的语文课还有一点不太明白。”
“哦……”
“你语文比较好,能不能给我辅导一下?”
“好。”
“我不会白让你辅导的,我可以辅导你别的科……”
“成!”
就这样,班主任苦心积虑想要缔结而未能缔结的联盟终于构成。
那半个月里,我辅导小姑娘学语文,小姑娘则辅导我学英语、代数、几何、历史、地理、政治……
不得不说,小姑娘辅导的真是好啊。
期末考试我又考了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