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房间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变形

1.

我真的变成一只狗生活过。

你不信,等我讲完这个故事后,也许你就相信了。

事情要从我妈妈去世说起。哦,不,应该从我出生前谈起。在我妈妈产期的前一个月,我爸爸意外死了,妈妈受惊后当即生下了我,然后没等出月子,她就完全封闭了自己。

她没有疯,只是她每天只待在房间内,忙着跳舞、画画、弹琴,连吃喝拉撒都顾不上了,所以没时间过问其他的事情,她也不愿再识不得人了。

开始的时候是外婆照顾我们。在我的印象里,她总是不允许我接近妈妈,也许她想把我训练成另一个人,和妈妈完全相反的人,因此不想让我受到我妈妈的影响。后来,我也真的离妈妈很远了。

我会长跑,会游泳,会踢球,会读许多英雄传记,但我听不懂妈妈唱的歌谣,也不明白她朗读的诗歌有什么意思。我只是知道有这个人而已,她对我没什么实际意义。

我们住在古城的老街上。在一个老牌的医学院隔壁,有一幢普普通通的旧式小楼,封闭的阳台下贴着五彩沙砾,墙面上的灰色水泥不时地在剥落。这就是我们的家。也是现在我一个人居住的地方。

这条街上种着许多香樟树。无论何时,四季的风一吹,樟树的香气就会布遍整个屋子。或东边的客厅,或西边的餐厅也好;或洗漱间旁的小客房,或另一边拐角处的卫生间也好,无论你待在屋内何处,都能沾染上这种香气。

这时,如果你再从西边的楼梯走上去,二楼过道内的香味还会更丰富一些。如果那时,你再想一想生老病死就在你的隔壁,和隔壁的隔壁,也许你还能感受到一种佛的味道,慈悲的柔情会在你心头酝酿。

这是我变成小狗后的新感受。一开始,我只觉得站在过道里,那香味更浓重,实在是好闻。我猜测,这是因为东房的前后窗,全都打开的原故吧。

二楼原本有东西对称的四个房间,为了方便,外婆把东边两间打通成一个大套间。这东房就成了妈妈栖息的城堡,她独自在里面过着无忧无虑地生活:跳舞、画画、弹琴,还有大声朗诵。那房间的门始终是敞开着的,但我从未见她走出来过。

西房间,北边原是外婆住。后来外婆死了,请来照顾妈妈的芸姨说:“人死后,活着的人,除了留点念想,怀念她,必须要消除掉她在人世间生活的气息,这样生的人和死的人才会安心。”因而改成了书房。

外婆死时,我八岁。忽然不想住二楼了,就和芸姨换了住处,搬到楼下的小客房。

我讲这些并没有抱怨的意思,这只是我从前的一种生活,若不是为了讲故事,其实没有什么可说的。

世上的人千千万,每个人都想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还有很多人都以为自己活得很独特,那不过是一种错觉。如果你细数一下人类的生活方式,精细点讲,估计最多也不过百来种。若放宽一些,可能只有几十种,甚至十几种。这样一对比,有谁是独特的呢,还不是和众多人一样,若说有什么不同,不过是看上去有些不同罢了。

而且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其实一个个早已被安排好了位置。如果按照规划好地去做,每个人应该都能好好活下去的。所以我只关心当前所需,也只关注当下应做的事情。

一切事情对我来说,都是平常。我相信闻过风里樟香味的人,都会如此心平气和地生活的。

2.

我这样讲,是想告诉你,我就是怀抱着这样的想法:心平气和地生活,一直活到今年我十八岁的。

在四月之前,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有什么错。四月底,妈妈仿佛在她的意愿内清醒了一些,她特别喜欢叫芸姨。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她站在她的房间内不停地叫喊着:“芸,芸。”她想让芸姨陪在她身边。

芸姨激动得流下了眼泪:“想我刚来时,她对我一点反应都没有。让她喝药也不喝,吃饭也非得一口口喂才行。后来呢,生起气发起脾气来,又让人不太敢靠近。”

她满怀希望地望着我:“你说,这是不是说明她在好转?也不知能不能再好些?你也可以试着进去陪陪她呀。”

接着她又叹气:“虽然你外婆说了,让你离她远些。不过你现在大了,应该也不害怕了吧?”

她迟疑着,又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是不是小时候挨过她的打?我倒没见过她打人……”

原来芸姨是这么富有感情的人吗,这疑惑持续得并不长。我更多地想,芸姨唠叨起来真不像她,平常我们交谈很少,那她有话讲时,和谁说,自言自语,和妈妈讲?我心里一笑,又把它丢在一旁。

芸姨的其他话,我也没有放在心上。每天回家,我和平常一样,有时站在一楼楼梯口,听两声妈妈弹的琴音;有时站在二楼过道里,闻一下樟树的香气,再回望她一眼,看她正低头如平日胡乱地画着什么,然后我就下楼来。

芸姨开始很兴奋,不久她就告诉我,妈妈吃得越来越少了,然后她说:“这两天几乎只喝了点水,硬劝,我又怕刺激到她。”

我跑上楼去,在过道的西边,我忽然发现我的脚竟然无法向东迈出一步。也许我只停顿了几秒,但这几秒钟却让我受到了从未有过地惊吓。

慌乱中,我甚至都没有顾得上看一眼妈妈。我依照本能返身下楼,我让芸姨去请医学院的一位老先生,她是外婆的朋友,一直为妈妈开药。这时我又惊觉,总是听芸姨说,医生今天带了药来也检查过了,但那只是例常行事,妈妈她,这十几年来好像从来没生过病。

除了她的自闭症,除了她那些不能让人理解的行为,这些年,她到底有没有生过病呢,也许没有人知道。一些想法忽然在此时一闪而过。

这些只是我一时慌乱下产生的无意识碎片,在此刻都无关紧要。此时更重要的是,我发现在医生来后,在妈妈检查的这个时刻,我竟然还是没有办法走进妈妈的房间。

我站在她的门前,从受阻的视线中,远远地看见她披下的长发,零乱地散在浅色的床单上,那里有什么在滑落,似无数暮春的残花在夕阳的光线下凋落。

有许多事情仿佛就要涌上心头,可我还没有来得及抓住,也许我也根本没办法抓住什么,医生走了出来。于是那些影子就悄然无声地从我脑海里游走了。

3.

芸姨也许和她说了很多,医生直截了当地下了结论:“就这两天。她耗费的精力太多了,早就耗尽了。”

死亡的结论让人意外和惊恐,我的脸色肯定很不好,也许这让她误会了,她忍不住说了一句:“芸嫂把她照顾得很不错了。”

芸姨已经开始哭了。

“不,不是的,我只是很意外。”我只能这样说。

死亡让人意外,我无法跨进妈妈的房间更让我恐慌。但她们根本没提这件事。她们在一旁商量其他事。

于是许多事就变得简单起来。芸姨帮妈妈梳洗,换衣,然后把她抱到楼下的客厅里。

我在妈妈身旁静坐了两夜。这次我终于见到了她的脸:苍白的肤上,细细的眉,小小的鼻,她的眼紧闭着,和她的嘴一样。我又受了一惊,不是因为她的陌生,而是我惊觉我竟从未见过她的眼,一次也没有,我们从未有过踫撞,我们也没有过其他接触。

我不知道我是平静还是难过,也许只是茫然无知,不知所措地等着时间过去。我只在最后,最后盖上盖子的一瞬间,伸出手轻轻地踫了踫她的手指,冰凉冰凉的,我又受惊似的缩了回来。

后来,一切都结束了。连芸姨也要回家了。

她在临走前一再叮嘱我:“别忘了收拾你妈妈的房间。在百日那天,把她喜欢的衣服烧给她,那些衣服我都挂在橱柜的最右边。”

她出发的那一天,还没有消肿的眼,又不停地流出泪。她是位善良的女人,照顾我妈妈十多年从没有一句怨言。她帮她梳洗,喂她吃饭,给她整理房间,最后一直陪她。

但看见她哭泣,我却只能沉默。然后,那时曰一直无法摆脱的罪恶感,又悄然而生,逐渐膨胀。

“原来,我是这样冷漠、自私、残酷的人”,这种认知快速地在我身体内发酵。我忽然发现别人真挚的情感,似乎并不能让我感动,它们只会使我窘迫,让我的心在受到撞击后,变得不知所措。同时,我的心里又产生一种隐秘的嫉妒,还有一种无法纾解的憾恨,连带着又有了一种难以诉说的愧疚和留念。

我不想为此结成心魔。于是我又开始跑步。

清晨,护城河中,缓缓流动的河水陪着我跑遍小城;夕阳西下,我在街道小巷的树影间跳跃;我抚摸过老街上陈旧的木板门,我闻过瓦檐缝隙里开出的花香;我还长久地停留在灰色的城墙下,吊念过亘古的岁月。

我不知疲倦地从一个小巷走进另一个小巷,从一条街道走进另一条街道。我在迷宫里徘徊,我又在徘徊里消除迷雾。每一次我都要等累得快瘫倒时,才回家睡觉。我不作思考。我不想作思考。我也禁止思考。

可是夏天的雨是如此地多,它总是让人很寂寞。雨敲打着窗,我躺在小床上对自己说,有什么呢,只要我一直心平气和地接纳一切,就一定会变好。也许偶有惆怅,偶有愧疚,可倘若想好好生活下去,就不必打开自己去深究,人必须把自己看得淡一些的。世上的人千千万,也没有一个会十全十美。理解这世间的万事万物吧,忘记它们吧,无趣的时候,想一想风雨中的香樟树,也许也能做一个好梦了。

于是,在风雨中,我又睡着了。

4.

可是芸姨打来电话催促,她说她梦见了妈妈,肯定是因为我还没有整理好妈妈的房间,所以她才不安心。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妈妈不安心,还是她不安心,我听她讲:“尤其那些衣服,还有一些她惯用的东西,都要烧给她。”

我想,我也会不安心吗,芸姨还记得她,而我又一次想忘记她。而且,我竟从未梦到过她。这一刻,之前的那种罪恶感又一次在我心里生了根芽。

那些天,我消沉到了极点。然后在又一个有雨的深夜,我听着风雨声,忽然就流下了眼泪。妈妈过世三个月了,我第一次流下了泪,这也是十年来我第一次感到既难过又委屈。

这一段时日,我读书,吃饭,跑步,看上去和上月无异,可是我心里还是一直记得芸姨说过的话。我想要整理妈妈的房间,每天回家后,我总是先跑上二楼看一看。

西门关闭着,东边的门大开着。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拧开西边的门,直接走进去,坐在里面什么都不想,时间就那样过去了。

可是东边的那间房,仿佛有种魔咒,像我无法攻克的一座堡垒,我没有办法往东踏去一步。不足三米宽的小厅仿佛是深深的豪沟,我无法亳无顾忌地跳跃过去。

于是我反反复复地上楼、下楼,上楼、下楼,受足了煎熬。但是还是一天拖过一天。我也反复地问我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到底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让我难以行动?可是一日又一日,我并没有答案,只是更加地迟疑着,拖延着。

一件该做的事,始终无法完成,这一天,我终于愤怒起来:“你要拖到什么时候呢,你到底在害怕什么?难道害怕有什么事情要来打破这平静吗?”

一时间,答案就这样出现在眼前:原来我在害怕!

我害怕。这样一个雨夜,我忽然明白了这样一件事情。

我心底早就清楚,一旦我走进那个房间,总会变得和现在不一样。我不想破坏现在的生活,我只想得过且过。我只想保留一个肤浅的幻影,以为如今的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结果。我担心一旦我走进去,会出现一个不一样的人,不知道是她,还是我,然后我不能舍弃,或者我会立刻舍弃。我不想了解她,我还没有勇气去了解她,我害怕了解她后,就会同时了解了我自己。

我害怕这些事情。难以掩盖的愧疚使得恐惧增加,然后加强到了极点。风雨声也越来越大,樟树的香气又为什么会那么浓烈,我的灵魂似乎要飞出了我的房间。

突然间,心头又涌出一种极度的寂寞和孤独,樟树的香气还萦绕在我的心头,佛的慈悲和空虚,已经开始瓦解了我所感受的房间。

支撑我的平衡被打破了,开始是我的床,然后墙纸、四周的墙壁、房间的家具全部塌陷了,最后房顶也在融解消失。那上边,那上边,有一个女人穿着旧时的裙装正唱歌跳舞,从南跳到北,跳到我的头顶上。

她又在读书,她翻出了一本又一本的书,她在痛苦,痛苦的气息隔着墙壁向我扑来,书掉在地面上仿佛要震破了我的耳膜。咚咚咚,是我的心跳,还是她的足音?

从前我没有回忆过她,我只想着有一件事我还没有开始做。回忆的阀门被我紧紧地关闭着,我害怕回忆,害怕不堪,害怕忏悔。我总是对自己说,活在当下,可是此刻,我真的看到我心里另有一人在召唤我。

我慢慢地下了床,我打开房门,我走上楼梯,我站在二楼楼梯口,我的心要跳出来,我的腿一步一步向前迈去。

5.

站在那堡垒前,被我抵挡的问题一齐向我拍卷过来:她生过病吗,她难过吗,她恐惧过吗,她被抱出房门时痛苦吗,她有清醒过吗,她清醒的时候有过期望吗?

……

痛苦让我摔倒,为什么,为什么,从前我有那么多时间,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要进去陪一陪她?为什么没有试着牵一牵她的手,为什么没有想过和她说一说话,为什么没有安慰过她?反而到了这最后,我竟然没有勇气走进去,没有勇气回想她?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变成这样?

痛苦的泪流了下来,怨恨的泪流了下来,忏悔的泪也流了下来。我跪倒在妈妈的门前,心中渴望着,让我进去吧,让我进去,哪怕就一眼,就让我们互相注视一眼,哪怕就一次,就一次,让我们互相陪伴一次。我在这痛楚中祈祷,我在雷雨中祷告:哪怕变成一只小鸟也好,哪怕成为一只小狗也好,只要有一次给过她安慰就好……

不知道我流了多少眼泪,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我不知道我又倾诉了多少,可我知道她并没有真正出现。但有一些东西在心里撕裂,又有一些东西在心底聚积,头脑里在剔除,眼泪在洒落,然后所有的一切又重新凝聚起来。后来,我仿佛睡着了。

当我醒来后,天已大亮了。我躺在地上,软软的地毯,一片浅青色,这是妈妈房里特有的。

那绿,仿佛月光拂过了心脏,仿佛萤火虫舞过了发梢,仿佛一束光照耀在我的额上。樟香弥漫整个房间,我的脉搏在轻轻跳动,我的脸在毯子上轻轻滑过,我觉得我整个人轻松了许多。

不过,我看不见更高更远的地方,我的眼还有些疼。我想坐起来,这时我才惊讶地感知到我变成了一只狗。我很惊讶,但没有受到惊吓,因为刚醒过来时的那种舒缓轻快,完全掩盖了这点异讶。

真的,那轻快,像初生,像重生,像呼吸着全新的空气。我又躺了一会儿,深深地放松,好像狗的天性减弱了我的本性,我成了一只狗,我好像变成另一个人。

我小心地探出一只前肢,又一前肢,慢慢地后脚也站了起来。我很矮,应该是一只小狗,我努力抬起头,接着又立起前半身。我觉得天花板太高了,西墙那两组浅黄色书橱也无比寻常地高,我认为也有里面塞满了书的缘故,太厚重了。

而我站起来也不过只有中间床腿的高度。我立在原地转了一圈,发现我站在床的北方,东边对着是一组白色六门大衣橱,衣橱中间嵌着一面镜子。我摇晃着尾巴,悠悠地走过去照镜子,现在我真的变成了一只圈滚滚的小白狗。

小白狗的鼻尖上却有一点黑,我低头,在地毯上蹭了蹭,还是黑的。有些奇怪,又有些好笑,不过我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现实,而且我发现我很喜欢,因为我感到轻松极了。我不停地在房间里转悠,围着自己的尾巴转圈,跳到书桌上不敢跳下来,后来闭眼跳下后,又总想做这个游戏。

我跑到洗漱间玩水,费了老大的劲才打开水龙头,我在浴室里游泳,我想,妈妈会不会游泳呢?

我觉得我是在和妈妈一起玩耍,又觉得我在给她逗趣。心中暖洋洋的,这种感觉真好。太阳落了又升,我睡了又醒。我心底愿意就这样生活下去的,可是三天后,我实在太饿了。

“不知哪路的大神,先让我变成人吃点东西吧,等我吃完饭,再让我变成一只小狗。”

我说这句话时,真的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以前的我,绝不会这样讲话。我也不知为何突然之间就调侃了这一句,实在不像我。

就在我感到一阵羞耻的同时,我变回了我自己。

实在让人惊奇,我来不及想其他的事,闭上眼就默念道:“把我变成小狗吧。”

可是这咒语无用,我连念了三遍,屋子内静悄悄地,仍然什么变化都没有。想起这几天的快乐,我非常失望:“多么快乐呀,再当一次小狗就好了。”

再想不到,念头一起,我又变成了那只圆滚滚的小白狗了。

6.

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到底因为什么呢?我仔细回想,做了不少试验,终于弄明白了:如果我想着快乐开心的事情,我就能如愿变成小狗;如果我想作为一个人生活,就必须想一想更深的情感,比如激动、羞耻等等。

但那一段时间内,除了基本的生活,我并不想变成人,我住在妈妈的房间,用狗的思维去回想她,好像我就没有从前那么沉重,也不会变得消极。

从前我看着妈妈,她却不看我。然后,我们就成了互不相识的人。现在我是一只小狗,我好像又是一个小孩了。我又重新把她回忆起来,也许我和她都不那么如意。可是作为小孩的我还会爱她,我相信妈妈也会爱着我,不管我是怎样的人。我们不会变得疏远,甚至陌生。

从前妈妈也和外婆吵过架,但我们都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她愤怒起来,会把吉他拔弄得高昂急促,把她的画纸撕得满屋飞舞,有时不停地摔东西,有时她会自己去撞墙。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发脾气。那时只庆幸,她从不踏出房门一步。

外婆也很痛苦吧,也许我也痛苦过,因为她的愤怒,因为对她一无所知,还因为曾那样庆幸过,曾下意识地设想过各种各样的她,痛苦里含着愧疚,才会想着远离了她吧。

妈妈其实很美的,精致的旧衣穿在她身上,就仿佛一片自由的云朵。长发和裙摆飞扬起来,又像是童话里的幻景,让她美得不那么真实。

那时,我总是避免看她的脸,我的脑海里总有一幅似是而非的画面:板平的脸,苍白的肤色下,天真无邪的笑,我不知道这是从何得来的印象。

平时,她要么坐在阳台前画画,要么坐在中间空地上弹吉他,有时她还会在洗漱间高声朗诵。她从未抬头看过我一眼,从来没有搭理过我。所以,那时,我也只是这样看看而已。

回忆的阀门一旦打开,许多片段就像蝴蝶一样飞舞,有五彩的,有纯白的,有黑色的,还有灰色的。经过深刻的检验后,这些记忆并不很难堪,接受她,还有接受我自己,也没有想象地那么难。不管在怎样的境况里,人心中总有些美好和慈悲的。

一段时间后,我减轻了心底的负担,还有忏悔的意愿。更多的时候,我又从小狗做回了我自己,我开始学从前没有做过的事情。

我打开妈妈留下的画,有的上面只有着几根线条,有的上面画着抽象的图象,也有一些像是临摹的人物,只是没有画出全部。我照着画,细细辨认画上的意义。

我也读一些书,尤其会看一看翻旧的那些。我在其间寻找记忆里的段落。我找到了一些,也丢掉了一些。然后,我也爱上了朗读,我最喜欢的一首诗,那上面划着深深的痕迹。

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从死去的土地里                                              培育出丁香,把记忆和欲望          混合在一起,用春雨搅动              迟钝的根蒂

我拔弄着妈妈的琴弦,那老旧的弦顽强地发出声,仍是各种古怪的音,如妈妈在时一样。我挑选着妈妈喜欢的锦裙,那衣上有她的性情,我想象她穿上这衣,留在我记忆里很美。

这是一段既平静又欣喜、既忧伤又快乐的日子,这也是让我重回童年和少年的一段时光。它让我相信世界是这样的美好,我愿意在这样的世界里生活到老。

7.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在人狗之间互换,在妈妈的气息里,安然生活。我把那些整理好的衣服都烧掉了,但妈妈的房里我却一直没有改动过。

我总是待在妈妈的房间内,偶尔我还会想着变成一只小狗,在房间内玩一些幼稚的游戏。更多的时候,我读书。画画和弹琴,我实在没有那样的天赋。

又是一个雨夜,这已是盛夏的季节,外面雷电交加,我并没有害怕。我真的在享受每一分钟的生活。心一动,我忽然想象起雨天狗趴在床底的样子,幼稚又可爱,我也想去做。

于是我就轻松地变成了小狗。床的挡板离地面很低,我只好匍匐着挤进去,我把两只前肢向前并拢着,头抵在上面,我摇起了尾巴。啪,不小心甩在了床板上,好疼。我有点憋闷,安静地伏在地毯上忧伤,可一会儿我就觉得这个游戏很无聊。

我正想爬出去,不经意间,忽然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我仔细嗅了嗅,是樟木香,却比平常闻到的香味更浓烈,就在这床底。我把鼻子湊到地毯上,一点点地搜寻过去,最后在床的西北角,找到了源头。

一个似木雕的物件掉在床裙里,我用脚扒开,用鼻子将它推出去。真的是一只香樟木雕刻。一指高的木头,雕工粗糙,大致可看出是两个大人拉着一个小孩,面部只是用线条代表了五官。

我凝视着这人像,愣住,紧接着,我就跳起来,跑出了房间,我冲下楼梯,飞奔进我那间小屋,钻进我的床铺下,我东奔西窜,终于我找到了我刻的那只木人像。

一指高的木像,只有一个轮廓,就像一小节随手乱扔的废木料,别人不会看出它上面雕刻了人。可是我知道,我知道那是人,那是三个人。人像上积满了灰尘,我用脚趾去擦,我用舌头去舔,木头上还有些小棱角,我衔着它又飞跑到楼上。

我把它放在另一只木像的旁边,另一个光滑许多,仿佛被人长时间摩挲过,它是谁所刻,它又被谁长期注视过?两只木像是如此不同,又如此相似,暗沉的纹路,浓郁的香气,还有,还有,肯定还有,它们还有许多共通的情感。

我们曾如此接近过。发出幽香的木雕,它们曾属于谁又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重要的是,我们曾经拥有过,哪怕短暂,我们也曾渴望过,哪怕在瞬间;重要的是,重要的是,我们现在还能拥有,哪怕一点点,我们现在还有勇气去渴望,哪怕是浅浅。

寂静,雷雨一下子返回了天庭;喧腾,无声的音响又从高空俯冲回来;滚烫的心仿佛走出了潮湿的迷雾;颤抖的灵魂挤压在黑暗的洞穴里翻腾。

狗发出一声喊叫,我在大叫,狗飞跃,我跃出了这屋,狗飞奔到街上,我奔跑在城市里,我们环绕,越跑越远。雨停了,黄色的月又从水气里露出,今天是满月,我对着圆月嚎叫,一只大狗如狼一样不停地在奔跑。

好累,好累,我真的累极,我使出最后的力气,又回到妈妈的床边。

我睡着了。

再次醒来后,我发现我蜷缩在床脚,衣服上的汗流了一地,两只小人像并排地放在我手心,香得醉人。地毯上水渍、泥浆却混成一团团的,脏得很。

我还有些疲倦,歇了两天,然后开始打扫妈妈的房间。家具留下,书籍留下,大的地方没有变动,只是换了我喜欢的墙纸和地毯。我正式搬进了这个房间住下,这里的阳光更好,空气更新鲜。我觉得生活好极了。

这之后,我再也没有变身。

有时,我坐在房间里读着书,忽然想起了过去,一种寂寞又快乐的感受很快包围住我,让我觉得很幸福。

我一边平常地生活着,一边注视着我的内心,我绝不允许消除和耗尽我的感知。

所以,在这寂静的夜里,我想着把故事讲给你来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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