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知恩图报,厂长有恩于我——
和去年一样,离开家的时候,丈夫给扔向她的这句话加上沉重的“嘭”的一声,这一年的最后一个仪式结束。丈夫走得干脆利落。
门后贴有一大张全家福,全家福里的男人和防盗门同样板着脸,盯着余霞看,直看得她低头,转身,摇头。
猫在沙发上打盹。余霞把猫揽进了怀里,却不抚摸它滑如锦缎的毛,仿佛张开的手是别人的,暂时借用罢了。
小卧室里悉悉索索,厨房的水声断断续续,一切如同在梦境里一般不真实。
客厅里的灯都已经打开。除夕是需要多一点亮光。
忽然,从小卧室的门缝里挤伸出来,无数狂舞的手指,无队无形,自由升降,摇摆,重叠,消失,重现。越来越多,越离越近。
余霞站起身,把猫丢在沙发上。穿过手指森林,向厨房走去。
跳到长沙发的另一头的黑猫,舔舔前爪,俯身闭目养神。
水盆里鲟鱼尖嘴尖尾,一动不动等着刀子。
水盆边缘的水泡倒映出余霞苍白的脸。刹那间,许多个余霞被击碎。先是尖刀深深扎进鱼肚,继而是剪刀一开一合地咬,滋滋声传进了余霞的耳朵。还有猫的。
厂值班室的挂式空调嗡嗡作响,值班室有两张单人床,一台电视机,热水壶蹲坐在临窗的写字台上,壶嘴朝向王端头顶上的虚无。
王端的一条腿直直地压着另一条同样直直的腿,闭眼躺在其中一张单人床上,两手叠在脑后。
你周围是冷是暖,是明是暗?我多想在你身边啊,为你值班一辈子。
声音是从王端喉咙里发出的。他一点也不惊讶。他早就知道,想不被过多打扰,自在地活在这世上,必须培养自说自话的嗜好。
我想看着你,确保你每天不是虐待食物,而是细细品味你的一日三餐,因为我喜欢看你享受的模样,像一只温顺的小猫。什么?一个人的时候品的都是孤独?你不是一个人,还有我。你错了,我不是任何人的,如果非要把我交给某个人,我希望那个人是你。她们的人生我不干预,我的人生凭什么就要和她们的绑定在一起?不要再提她了,她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爱好,她还有她的女儿,我是她世界之外的无足轻重的存在。除非我们之间不是爱情,你才有那么多理由拒绝我,拒绝我的后半生和你的今后永远纠缠一起。说,大声说给我听,我们之间是爱情,百分百的爱情。求求你,亲爱的,我的精灵。你别再纠结她们了,她们是她们,我是我,我是你的守护神,你的依靠,你曾经残缺的所有补偿。瞧瞧,多么美妙的除夕,和去年一样,我为你一个人守岁……
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沉默。半掩着的窗帘,沉默。
王端的一条腿轻微弹跳了一下,很快又绷直。他长出一口气,房间干燥的空气里,瞬间有了羊肉的膻味。他讨厌羊肉饺子,他的妻子和女儿都喜欢。他讨厌年夜饭是一成不变的羊肉饺子,讨厌了很多年,只是一直没有当着她们的面讲出口。
鞭炮声越来越近。他决定沉默,和白炽灯下的白色床单一起。
女儿是跑进厨房里去的,从身后抱着余霞的腰哭喊,他骗我,他不但有老婆,孩子都上小学了……
余霞眼前一暗——
许久,余霞放下刀,留鱼块在案子上的血水里。余霞把手放在水龙头下面冲了冲,水透骨凉。余霞用抹布擦干手,把围裙解开,搭在储物架上。余霞命令不存在的手使劲把脸色抻平。余霞转身拉着女儿的手。
走,出去说。她们朝沙发走去。
猫识趣,摇摇尾巴走开,留一整个沙发给她们。
“妈。他骗我......”
“你们谈多久了,他是哪里的人?”女儿受到了伤害,母亲却一无所知。余霞艰难地吸气,强忍着不让泪涌出来。
“他是学校餐厅里的一个厨师,西安人。我们去年开始交往的。寒假回来之前,我们吵架了,因为别的事。今晚我才知道,他结婚了,还有个儿子。他说他爱的是我,他会离婚,和我在一起......我不相信,他这个骗子!妈,我该怎么办?爸要是知道,会气疯的。”
“是。他肯定会疯。”余霞望了望门后。
“他说不管我怎么决定,他都会离婚。”
“胡说。”余霞甩开女儿的手,“我是说,不要想着他离婚有你的责任,就让他离婚好了。他欺骗你的感情,是他罪有应得。”
余霞把女儿揽在怀里,轻轻拍她的后背,心里祈祷快点让这个暗黑的除夕夜过去。
一切都要等到明年再说,包括厨房案板上的猫爪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