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心
十一 勤奋的傻子
如果真像他们喊的我是傻子，我觉得我一定是个勤奋的傻子。
课堂上老师教的各门功课，我基本都能听懂。
我有两个秘诀，都是爹妈告诉我的。但凡第二天要学到的新课在前一天晚上必须温习一遍，不懂的用铅笔标上一个大大的问号，待第二天老师讲解时，用心听用心记，还是不懂的话就问老师或者学习好的同学。另外一个秘诀，就是“今日事今日毕”，当天作业必须当天完成。
常常有一幕浮现脑海：夜深人静，煤油灯烧出的青烟袅袅升起，伴随着微风摇曳，灯芯发出哔哔啵啵声。爹妈轮流陪着我，我的铅笔在画有方格的小作业本上飞快地划着，发出咯吱咯吱声。老师布置汉字抄写100遍，爹妈就要我抄写200遍，甚至更多，直至我能准确无误地默写出来。
记得那时爸爸常鼓励我的话“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不怕慢，就怕站”，“凡事就怕认真二字”等等，给我幼小的心灵以无尽的抚慰。
妈妈也告诉我不要听别人乱喊，其实我一点也不笨，更不傻，我只是和他们不一样，凡事只要肯下功夫都可以做好，甚至比他们做的更好。
有一天课间时间，他们中的一个跳上我的桌子，指着我，气愤地问道“老师问不懂的举手，你为什么不举手？！”。我支吾了一下“那道题——我会”。“啪”的一个巴掌过来，我感到一阵眩晕，眼前到处闪着金星似的火花。
自那以后，每当老师问大家还有谁不懂时，我总条件反射式的举起手，即便我懂我也举了手。有时，全班就我一人举手，老师会莫名其妙地问我不懂哪个地方，见我倒不出个所以然，便直接跳过。我发现自我举手以来，便没有人跳上我的桌子，指着我并且甩我巴掌了。
我常常放学后一个人来到大堰河，从旧皮书包里掏出课本温习。没有什么玩的，我只有学习。跟不上他们上课的节奏，我惟有提前准备。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春秋，我从班级里的落后生慢慢变成中等生，中上等生，直至跃入前十名，这样的成绩我虽不怎么满意，但足以让爹妈高兴得合不拢嘴了 ，他们逢人就夸我，终于可以在村子里挺直腰板儿、抬头做人了。
十二 我想河上有座桥
我们居住的山村土地贫瘠、交通阻塞，老百姓虽日出而作、日落而歇，几十年如一日地辛苦耕作，但依然没有摆脱贫穷的宿命。
村前有条河，曲曲弯弯，绵延数公里。河面上看不到一座桥，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说，他们记忆里也不曾见过河上有过桥。
据大人们说，河对面有个集市，每周一一次。碰到哪家没有食用油了，没有盐了，酱油或者老陈醋了，邻居们总会在礼拜天相互串门，看谁家周一去集市。而去集市的邻里人一般都会爽快答应，但两种情况除外。
一是大冬天或河水涨潮的时节。之所以大冬天不乐意帮别人带东西，主要在于河上没有桥，脱了鞋袜、挽起裤脚，冰凉的水刺骨的冷，也刺痛着过河人的神经。夏季雨水多，河水一涨、水深便一两丈，人们自然不敢轻易游泳。
另外一种不乐意的情况，便是冬天帮人买煤球。虽然穷乡僻壤的人们大多热心肠，喜欢互相帮助，但在冬天代买煤球这件事情上他们则是能推就推，能躲就躲。至于其中的缘由，村里的大人们自然心知肚明。
一条没有桥的河，阻隔着女人们去集市给家里添置油盐酱醋，阻隔着男人们去外边出售自己种植的粮食和蔬菜，阻隔着村里自然通向村外。
“你们要好好学习”，村里的老人常对村里的小孩说，“趟过这条河，越过前面的山，你们就可以到县城，到其它地方去读初中、高中了”。老人不厌其烦地说“考上清华、北大，别忘回来给家乡修上一座桥”。
不知其它孩子是否听进去了，但老人们反复唠叨的话却深深刻进我心底。每当周围有人不断喊我傻子，尤其是在多年以后的今天，每当遇到旁人的质疑，挑衅时，老人的话像灯塔照亮我前行的路，使我有勇气去克服困难，有信仰去寻找并创造属于我的价值。
“爸爸”，有一天我小声对父亲说，“我想河上有座桥”。
“什么——”父亲显现吃惊不小，“修桥是村里干部的事情”。
“我想河上有座桥”，我说。
“修桥需要花钱，很多很多的钱”父亲说话的声音有些沉重、庄严。
我凝望着父亲，不说话。父亲也不再说话。
接着一两个星期，我发现每逢饭后父亲总会出去一趟。我们简陋、清静的小院子也开始热闹起来，经常出入的几个人有被父亲称呼“村支书”、“主任”、“大队长”的。我时常看到他们要么摇头，要么不说话，我还看到父亲阴沉着脸，有时双手抱着头，满是伤心、失望。
后来，“村支书”、“主任”、“大队长”不再来我家，父亲饭后也不常出去了。
一次放学回家，我远远看到家门口堆放着好多好多树干和树枝丫。父亲告诉我，他要自己出力为村子里修起一座小木桥。直至很多年后我才明白这件事情的不易，父亲为了一座桥几乎砍光了我们家自留地那片茂密的小树林，粗的树干被父亲卖掉，买了架桥需要的锯子、凿子、大锤、钉子、其它工具等等。不仅如此，为了凑足做桥墩和桥面所需的各种木材，父亲还变卖了我们家准备过年卖肉换钱的大肥猪，挨家对邻居们好说歹说，他们中的最后一家才同意把自家树木卖给父亲。
当父亲低头忙活的时候，我显然成了他的小助手。父亲说现在开始画线，我就马上找到铅笔细绳递他手里；父亲说开始锯树干，我就马上找到锯子递到他手上；父亲说一会儿凿洞，我就找到凿子放他脚边。父亲一边忙着手里的活儿，一边告诉我这一段木头做什么用、那一块木头做什么用。父亲嘿嘿笑着，“我们很快就可以架起一座小木桥咯！”。
三三两两的大人们聚在一起交头接耳，我看到他们奇怪的眼神，我隐隐听到有人说我父亲是傻子，而父亲继续手里的活儿，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
后来，木桥修好，村里的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可以自由地通行了。有人怂恿父亲一起合作施行收费。父亲觉得来回通行的多是自村人，对自家人收费不厚道。那人长吁一口气，冷言道“你就傻吧，人活着到底图啥呢”。说完，愤愤离去。于是这事不了了之。
不几月，天降大雨，河流暴涨，河水冲走了木桥。父亲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唉声叹气，不吃不喝好几天。
木桥不再，村子边的小河却照常流淌，人们照例赤着脚、挽起裤管过河。只是提起木桥，有人心存感激，有人说我父亲傻，被一条犯不着的桥搞得家徒四壁。
十三 作家梦
那座桥被冲垮后的第二年，正赶上我去县城读中学。我知道，就在我离开村子的那一刻，意味着我将迎来崭新的生活，或许不再有人叫我傻子了吧。
那时，遇到一位很文艺的语文老师。平日上课间隙，他会给我们念上一篇他新作的文章，或是舞文弄墨即兴创作。受这位老师影响，那时的我暗自立下傻傻的梦想，人生以来的第一个天马行空——我长大了要当文学家，我要做下一个鲁迅。后面的我果真疯了，一改早晚自习读书、做功课的习惯，我迷恋上了写诗做文章。
像《赞清洁工》——“黎明拉开黑色幕，父母急忙扫公路。世上缺少清洁工，蚊子苍蝇到处嗡。”等之类的打油诗就在那时被快速创作出来的。这样的境况，大概持续了两三个月。后来，因为功课压力，我中断了“为赋新诗强说愁”。
现在想想，那时的我充其量不过是伪文艺。说自己伪文艺，“伪”在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自己的热爱，或者说该怎么努力接近一个梦想，以及怎样持续为梦想做准备。转念一想，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讲出他的热爱或者梦想，其实是一种苛刻。我们现在的青年人、大学生、研究生们又有几人能讲出他的热爱或者梦想呢？！又或者说，那时的我如果再聪明一些，较早地懂得投石问路，或者能有高人指点，文学梦未必遥不可及。
十四 失眠
有那么一段时光，我的学校生活可谓哭逼的一沓糊涂。
那时宿舍紧挨着学校大大小小的食堂，每天晚上十一二点锅碗瓢勺洗刷时的碰撞声不断，凌晨四五点砰砰切菜剁案板的巨响连绵不绝，再加上宿舍内自以为是摆酷的嗜烟者制造的烟雾缭绕，我知道那三年对我有多难，那么一个健康活泼的少年却过早地饱受着失眠的困扰。
清楚记得，前前后后3个同桌均有吐痰嗜好，我郁闷无比，被迫接受，可从未想过怎么去加以改变。即便那时神经衰弱，我还是竭力要求自己早起，大概每早五点光景，赶着去自习室，然后点蜡，读书。即便严冬，这一习惯也从未被自己打破过。
现在想想，还能记起冬日里用刺骨的冷水洗脸的情景，那段经历真的刻骨铭心。现在忆起，自己都能被自己的那段静静挣扎的岁月感动。心里一直有种强烈的意愿，那就是翻出当前的大山决然地走出去，去见见外面的世界。
十五 我的大学
犹记得大一时，每每夜深人静，当其他同学都已入睡，我和HYS却在宿舍，借着楼道昏暗的灯光，耐着性子为校报赶稿子。当时的我们都穿着塑胶凉拖，分别写稿，然后一起组稿，两个多小时下来，通常双脚凉到失去知觉。现在想起，也能被那时的自己感动。只是越发发现那时的愚，其一，为何不能拖到第二天再写；其二，即便当晚写，为何一定要每人各写一遍再组稿，为何不能分工一次搞定，为何不能洗好脚穿好棉袜再写。后来才发现，那本就不是对的事儿。在那个社团稀里糊涂，从未获取过技能上的进步。
大二那年，我分别一次性高分通过大学四、六级英语考试。或许因专业课学习压力过大，那段时间我染上了慢咳的毛病。咳嗽最厉害的时候，肚里翻江倒海，我满脸通红，像要窒息。
我一拖再拖，没有看病，直到有一晚发起高烧，室友把我送到医院。
从医院回来，已是一星期后的事情。靠近工学院的时候，我看到学院荣誉栏挂着一副大大的我的头像，两侧细长的丝带从照片中心向两侧延伸开来，风一起，黑白头像和灰白丝带像极了刺眼的挽联。我瞬间爆发，一股脑儿将荣誉栏里所有关于我的介绍撕个粉碎，包括那挽联式的黑白头像和灰白丝带。
我哪里知道，为此我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那一年，我毫无缘由没评上贫困生贷款。专业课成绩达到了标准，可奖学金与我也不再有缘。
回望读本科的那些日子，我基本上是无语的。纯粹入党的动机却被校卫队领导挟持，给安排什么早查学生校舍、学生自习出勤率，晚上校园安全执勤，我清楚记得那时正值机械制图、机械原理等专业课学习的关键时期，我眼睁睁看着大把大把宝贵时光被活活强奸，出于对共产主义的高尚追求，我服从了组织安排。于是，周末我只有在周围同学休息时，携上书本找自修室。深深记得，入党宣誓的那一天，我心中充斥的不是为理想而付出的被认可，更多的是对当权者的藐视与咒骂（此处略去枪手事件）。
令我难以接受的是，当我权衡再三大胆向领导提出不想继续团委学生工作的想法后，对方却再次胁迫了我。我能想起周围也有像我这样的人，他们的提出被领导否决后，就采取了消极策略，挂名不做事，即保留学生干部职位，不参加内部任何会议任何活动。当然，我知道我不属于这一类人，不是因为我承担不起被穿小鞋的后果，最重要的是我是属于那种不做即不做，做即一定尽心竭力的人类。就这样，后来的情形不言便知。
十六 没有爱情
我的父母都是土生土长、老实巴交的农民，所以一出生我也便与黄土地为伴。由此，也便注定了一些事情，比如我那如土地一样的质朴本性，以及骨子里浓郁的土地情结。我的爱情也像极了严冬的荒野，无花无草，大片大片的空白。
爱情，是让我多么头痛的话题。说自己完全空白吧，倒也有那么些温情的片段。大学时，错过一位让我感动的姑娘。哪知突遇一场大病，病好后鬼上身似地选择考研，放弃了还没来得及开始的感情，从此走上了苦行僧式的不归路。研究生时，错过一位温情的姑娘。专业入门的不顺畅，让我彻底失去了做研究的信心，长久的失望、失眠、精神衰弱把我糟蹋得像鬼一样，试图辍学的我就那样稀里糊涂的终止了和对方的联络，又一段还没开始就结束的感情。接着，我又认识一些女孩子。有接触对方一个多月，才知道人家有男朋友，主动放弃的；有口头表白，被人家含蓄拒绝的；有情书表白，对方没有回应的；有邮件表白，被人说不合适的；更绝的是，还有见过一两次，再也约不出来的。
反正，我就是见光死。随它去吧，何苦勉强，又怎能勉强得来呢？！
十七 结婚离婚
三十几岁了，我还单着。
在老家，这样的人总是容易被“另眼相看”。
那一年，爹妈东拼西凑十几万，终于从邻乡给我讨回来一个女人。邻居们那个羡慕嫉妒恨呀，张大嘴巴观赏高挑、若天仙的新媳妇。新婚不久，媳妇抱怨我睡觉不脱衣服不洗脚，我没在意。后来，媳妇抱怨我被窝里磨牙打鼾放响屁，我没在意。再后来，媳妇又抱怨我天天把电脑当媳妇，留她独守空房，我像个榆木疙瘩，仍旧没有在意。
直到有一天，媳妇通知我离婚，态度非常坚决。孩子，车子、房子什么的都不要，只求放她走。我哭得稀里哗啦，像个孩子，自己心里洼凉洼凉的。
树荫下织毛衣的大婶们告诉我，其实她们早就看出端倪，新媳妇曾与她们话家常，多次讲到我的不好，她曾说最受不了是我永远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两个人总不在一个频道。你想要一杯水，他偏给你一盒奶。你想要一个苹果，他非给你一个榴莲，还一个劲地说老贵了，老难买了，他不知道她平生最讨厌榴莲。
十八 我宁愿是个傻子
不晓得什么时候起，背后总有人指着我说闲话。他们不仅指着我，还嘴里唠叨个不停，有人说我神经病，有人纠正说我是精神病。
你他妈的，你们才有病。
后来，说我神经病、精神病的人多了，连我自己也差点信了。我找出最新医学大作研读几天，终于搞明白神经病和精神病的区别。
去他妈的，我才不是什么神经病和精神病。我宁愿自己是个傻子。
我左思右想，发现人们觉得我不正常的表现是——我说话吞吐，眼神模糊，走起路来有些晃悠。
这源于一次事故，大学毕业那天回老家，看到邻居家里遭强拆，我上前为老人家说了几句公道话。几个不明身份的人强行把我拖到没人的地方，拳脚一顿之后，我便这样了，说话吞吐，眼神模糊，走起路来有些晃悠。后来我找村委理论，一伙人告诉我，如果我连状告的人是谁都不晓得，他们也爱莫能助。
他妈的，原来他们是一伙人。
十九 等待戈多
就这样，我所在的500强工作单位告诉我，因为我体检复检不通过，宣布我被PASS了。我失业后经济一直没有保障，前任妻子以此为由向法院申诉，结果孩子也判给她了。
我现在是一无所有，真正的一无所有啊。
我回到生我养我的村子里，开始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慢生活。多舌的婆娘们背后不断的闲言碎语，有的还当面戳我的脊梁骨，我呵呵笑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冬去春来，一年又一年。我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究竟我在等待什么呢，好像我也不知道。
二十 我的遗言
现如今，我已过了古稀之年，头发稀疏，两鬓斑白。
每天一个人出去，一个人回来。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不知什么缘由，近来我害怕黑夜，连月光也怕。
屋顶，到处是胡乱交织的网。蜘蛛吐着丝儿，还在筑着新的巢。一只小蜘蛛无聊极了，开始调皮地耍蹦极，丝线在眼前晃悠、盘旋，我看也不看一眼。
我自知大限将到，无需隐瞒什么，便写下下面的话，作为我的遗言：
1.感谢爹妈给了我生命，这辈子没能好好孝敬您们，是我此生第一大遗憾。
2.此生第二大遗憾，就是没能陪伴女儿一起成长，向女儿道一声对不起。
3.此生第三遗憾，不该多管闲事。如果那天我能管住嘴巴不和那帮人较真，我就不会被打个半死，也不会像现在废人似的窝囊度日。
4.生活经验告诉我，如果你比旁人笨一点或者慢一点都不要紧，笨鸟先飞，永远都有机会。智商低点不要紧，情商低才真的要命。年轻人一定要注重对情商的训练，首先从恋爱这件事情抓起。
5.爱情很重要。男人需要女人，女人需要男人，正如渴了需要喝水，饿了需要吃饭。记得和你爱的人保持在一个频道。她要水，就给她水喝。她要苹果，就给她苹果。如果哪天你们不在同一频道了，要么有一个人愿意付出改变，要不就彼此道别吧。
6.健康很重要，睡眠很重要。迷迷糊糊，恍恍惚惚，学习、工作谈不上效率。
7.目标很重要。没有航向的船只注定要迷失方向，没有目标的人生注定是失败的荒唐的人生。我这一生全是破罐破摔、没有目标惹的祸。
8.热爱很重要。一个人活着，要有点自己的热爱。人生路漫漫，倘若没有一项自己的长期爱好，生活简直太乏味了。
9.平和很重要。晚年的我，活着的每一天无不都是痛苦万分。内心像是给野狗撕扯得粉碎，我自己种下的因导致现在的果。终于明白，奋斗要趁早！我祝愿你们通过年轻时的激情与奋进换取日后的内心平和。
10.最后，我承认我是一个傻子。
现在我把《傻子的自白》交给邻居范大爷的小儿子，希望女儿能早日看到。满纸荒唐文，一把辛酸泪呀。
如果有可能，希望女儿让更多人看到。我想，那最后的我的遗言或许可以让年轻人少走弯路，希望能帮到你们。
今夜，我将离去，不管天堂还是地狱，我已无所畏惧。
再见，朋友们。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