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美光着脚轻轻地踩在地板上,步履缓慢得好像残疾的老人,她的耳朵仔细的收集着周围的信息,不想让任何珍贵的讯息流走。
她的影子在寂静的月夜缓缓移动,尽管速度极其缓慢,可是并没有中断过。突然,加美感觉到从脚底传来的凉意,她在一扇门前停下了脚步。
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之地,总有在日光下难以发现的丑恶之徒。
加美蹲了下去,她十分在意脚底发生的轻微变化。这种黏黏的感觉使加美的脊柱微微颤抖,是血吗?
“宇治...吗?”加美的声音也如同这月光一样冷清,她盯着血的源头——那片月光无法照到的地方,目光里正毫无对象的焦急的搜寻着目标。
“宇治...”加美提高了音量,黑色蕾丝手套抚过门框,她又向前继续前进。
芳子是一个即将告别中年的女人,尽管年轻时曾明艳照人,可她并没有像电视剧中的半老徐娘一样使面庞持续焕发光彩,她有她的烦心事——加美是一个极不安分的人。
三年前,她们因为大学的美术展相遇,芳子作为曾经的教授被邀请来。尽管对展览厅中的美术作品丝毫不在意,可她却在其中找到了一副饶有兴趣的面孔。
此时的加美刚刚大学毕业,瘦瘦高高的个子,留着十分利落的短发,像是日本宝冢歌剧团的男役。芳子在如此匆匆的人流中唯独发现了她。加美正招待前来观赏的名人,闲时也会在某一幅画作前欣赏,或是赞赏的点点头,或是轻轻撑着下巴思索。
在这群浓妆的招待生之中,加美十分不起眼。
芳子却不这么认为。
这个女孩装束行动干净利落,但是眼眸表情却尽显媚态,虽然现在没有化妆,但是芳子却觉得她不需要很多多余的化妆品,只需要一点点眼妆和一个口红就足够明艳动人。更何况再加上待人接物时的笑容也很温暖,将茶杯递出去时的手骨也很好看,尤其是漂亮却有着隐藏起来的中性美,危险却又成熟而妖娆的致命吸引力。芳子仅此一面便认定这就是她要找的人。
不知道盯了加美多长时间,如果不是朝质过来打招呼,芳子可能还要继续下去这个臆想的动作。
“啊吖,我的大设计师是盯着哪一幅作品出神...”朝质顺着芳子的目光看过去,对面的墙上是上一届校长的字,豪放不羁的写着“上善若水”几个字。
“哪有。”芳子轻轻呷了一口茶,正看见加美离开了招待岗位,朝换衣室方向走去。
“要说这前校长先生,你是不是...”
“朝质,”芳子有些急态,“你有什么要紧事吗?我现在有点事。”
朝质突然意识到是不是自己引起来的话题惹得芳子不舒服,忙打哈哈道:“没什么事,你忙。”
芳子点点头,拿着包先离开了展览厅,到展览厅旁的小路上等加美。她的心有些雀跃,反复几次深呼吸才将心跳控制下来,然而再次在这里看见加美,她那控制欲也无力起来。芳子迎上去的动作却没有显出怯态,自信也是她工作的一部分。
“你好,”芳子递上一张名片,“我是芳子,刚才在展览厅里我就注意到你了。”
“啊,你是芳子老师...”加美有些受宠若惊,“能受到您的关注是我的荣幸,我是加美。”
芳子微微一笑,是她想要的反应。
“加美...你现在有没有时间,我有些事想和你聊聊。”
“怎么办?我现在有急事要回一趟家...”加美有些慌乱。
“不然,你把联系方式给我,我再打给你。”芳子掏出手机递给了加美,借此机会她认真的查看加美的手骨,精致的流线使她的心微微颤抖。
“芳子老师,那我就先走了,您一路小心。”加美临走还不忘提醒芳子。
这是芳子和加美第一次相遇,那天芳子的激动简直不能形容,她对于加美的美根本没有办法把持,她经常幻想将加美抱在怀里好像抱着一只猫似的抚摸着,只要想起加美温柔的笑容,她就觉得春天的生机马上就要来了。那个在繁忙工作中突然出现的笑容,仿佛可以治愈她的所有疲惫。
她爱加美。
尽管还并没有相处,可她相信一见钟情,她相信这是她命中注定的爱人。
芳子从展览厅回来之后便接到了香港时装杂志发来的邮件,请她务必应允接受此次的采访。芳子订了机票,看了看手机里存着的加美的电话,心里纠结着打或不打,可手上却诚实的播了过去。
加美没有接电话。
“也许还在忙吧...”芳子有些担忧。
“也许还在忙吧...”三年后芳子又如此担忧,加美又没有接电话。
三年中,加美的进步和成就有些让芳子害怕。刚刚开始练习的台步,加美起初因为害羞走起来有些忸怩,可是几次之后就和上台的模特没有两样;刚刚开始拍广告时的姿势和表情不够时尚,可是经过导演的指导竟如此魅惑;各种大奖纷至沓来,薪资也升到了天价。芳子设计的服装点名只为加美设计,凭着芳子和朝质的交情,朝质设计的珠宝也成了加美的专属,有知名设计师的青睐,加美的路一直顺风顺水。
可加美并没有改变什么。
芳子担心的事也一直没有发生。她还是第一次见面时那个漂亮又有中性美,危险又成熟妖娆的加美。
直到朝质中风住院,珠宝设计公司推出来的代替朝质的宇治出现。
芳子的计划全部落空了。
“加美小姐,我刚刚从香港回来,你什么时候有时间...”芳子刚下飞机就迫不及待的拨通了加美的电话,可电话那边的效果并不是芳子设想般。
市中心的医院里,芳子看到了无助的加美。
她穿着本季度最火热的设计师新设计的裙子,精心搭配的珠宝首饰,可加美...那个让自己飞速赶回来的可人儿,此刻正靠着墙蹲着,身上是一件松垮的白衬衣,还稍微有一些污渍。
“暴殄天物。”芳子想出这个词语。
她无法忍受美好的物件蒙尘,正如她的设计一样追求完美,服装边角的褶皱程度、颜色的搭配、与周围环境的融合都不允许与她的设想有任何的出入。在她眼里,加美也算是一件美好的物件。
或者是自己的高跟鞋踩得重了些,芳子走近加美时,她像受惊的小鹿一般颤了一颤,抬头看芳子的眼睛也有些湿润。
“怎么了...加美...”芳子缓缓蹲下,害怕某一个动作就吓到她,“发生什么事了?”
加美的眼泪瞬间就涨满了她的眼眶,朝芳子一倾,躲进了芳子的怀里,呜呜哭了出来。
芳子霎那间惊喜交加,轻轻拍着加美的背,心里不知多不是滋味。加美似乎更瘦了,蜷起来,芳子甚至能抱个满怀,“没关系,我来了。”她这样安慰加美。
加美的啼哭没有停止,但听过芳子的安慰也渐渐平静下来。
从那天起,加美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但是她拥有了芳子。她小心翼翼的把行李挪进去,因为她不想刮花了芳子的地板,“多么典雅,多么圣洁”,这是加美脑中唯一的声音。
“喜欢吗?”芳子帮她拿起了行李,“你的房间在一楼,看见吗,就那个。”
芳子用手一指旋转楼梯后面的卧室,“去看看吧,这里交给我。”
“真的吗?”加美高兴的捂着嘴,“谢谢。”
傍晚,芳子开了香槟庆祝,加美好像更容易醉一点,两杯就有点支撑不住。
加美躺在芳子怀里昏睡,尽管精神不济,却还是能意识到有人咬着自己的嘴唇,“这香味...是芳子...”
“今天有时间吗?”朝质来到芳子的办公室,“我想请你喝一杯。”
芳子摘下眼镜,停下了手上的工作,她看得出朝质近来的情绪波动,这可不利于她们的合作:“好。”芳子应了。
这个小酒馆是芳子和朝质的相约之地,二十年前他们第一次来到这里,喝过人生第一杯乌龙茶啤酒。那时芳子还未嫁人,活泼灵动,俨然不是如今模样。
一杯酒在芳子手上晃了晃,又放了下去,看着眼前的朝质一杯又一杯的灌下去,竟是一副借酒浇愁的样子,“朝质,你有必要喝得这么急吗?”
朝质看了看手中的酒,似乎想起了什么搞笑的事,带着浅浅的醉意,冲着芳子笑了起来:“呀,芳子...你知道吗,你知道公司里传出你和加美的事吗?”
芳子有些窘态:“什么事?”
“他们说你们两个在一起了...”朝质撑了撑自己的头,“他们说你们,两个,Les...”
“...”
朝质见芳子不说话,便已明白了七八分,借着酒意趴在桌子上沉默了一会儿,他没办法再开口了。
芳子抿了一口酒,微微笑了起来,那模样像极了失恋女子的深情告白:“啊...我喜欢她。”
朝质的头埋得更深了。
“但是她好像有点摇摆不定,有时很亲近我,有时很抗拒,可能比较在乎周围人的看法吧。”芳子继续说。
朝质缓缓直起腰身,以手洗面,好让自己稍微清醒,“为什么不表明自己的态度,让她明白你的心意...或者你不好意思,让我来帮你,也可以让公司...”
“朝质...”
“芳子!”朝质打断了芳子道,“你知道,我只想让你高兴。”
“别惊动我爱的人,等她自己情愿。”芳子似乎留下的是一句警告,说完便离开了。
酒馆里没有其它客人,朝质一个人又喝了几杯,不胜醉意。他拿起包,步履蹒跚的迈了一步,“啊,都是自己的错啊...”
朝质又梦到了二十年前的芳子,他第一次将她带进校长室的表情似乎也在说这句话:“别惊动我,让我自愿不好吗?”
第二天,芳子接到公司通知,朝质中风住院,负责加美珠宝配饰的部门派来了一个新的设计师,宇治。
宇治在公司算得上是朝质的学生,也可以说是芳子的学生。当初芳子和朝质还是大学教授的时候,宇治是学校里的红人。尽管年纪不大,可是他清秀过女孩的面庞和修长的身材使他成为女孩们的情人,之所以不说是梦中情人,是因为他的确水性杨花,很多女孩都曾做过他几天的伴侣。
刚刚进来这个公司,宇治是被当做模特培养的。
“你就是加美?”初次见面,宇治似乎对加美很感兴趣,“哇,竟然还能看到真人,你可和杂志上不太一样。”
“因为我平时不怎么化妆...”加美有些害羞。
“这倒不是化不化妆的缘故,你不化妆也很美,只是现在和你这样面对面说话,觉得你不像照片上冷冰冰的样子,有点天真...还有点治愈系。”宇治想了想道。
“您过奖了。”加美莞尔一笑。
把这一过程全都看在眼里的芳子,心里有一种自己的设计被别人剽窃似的厌恶:“老娘早就知道了,不知道先到先得吗,你这个臭小子!”
尽管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将朝质之前的工作交代的很清楚,只是因为这张脸,作为设计师,本就在艺术的路上追求美,看见这样不经加工的美就像挖出了稀世珍宝,难免会多在意。
午夜近邻,月光铺在了芳子身上的毯子上,芳子轻轻捋了捋头发。最近加美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可她不愿强留加美,只得随她来去自由,心里却极力盼望着加美能够早点在不被惊动的情况下情愿留下来。
加美昨天一夜没回来,第二天的精神有些恍惚,衣服上还有些污渍,芳子注意到了,可不敢朝那方面想。
“那...芳子...”加美切着小黄瓜,突然停了下来。
“嗯?”
“我要结婚了。”
芳子拿着加美和宇治的婚纱照出神,仿佛这屋子里还有加美的身影:“这是我这辈子设计过的最美的婚纱...”
芳子经常做这样没有人回答的感叹。
两年来,芳子苍老了许多,许多设计都交给了学生去做,公司那边也不常走动了。她自信两年前她不是这样,尽管她的年纪摆在那,可是在别人眼里她总是优雅,知性,睿智。她两年前经常去的高档美容会所因为多次预约又爽约而被加入黑名单,她再也不参加时装周的出席活动,人们了解她并没有像了解她设计的衣服那样有热情,芳子渐渐变成了一个名字。
尽管深爱着加美,可芳子不知道,加美的婚后生活过得并不舒意,宇治的感情生活仍旧不止加美一人。
“上天赐给我这样一副讨女孩欢心的脸,不好好使用简直是暴殄天物。”
宇治这样来安慰受伤的加美,并且拿走了加美的所有。他不准加美再出去工作,将加美银行账户的存款转移到他工作室的保险柜里。他软禁了加美,但又不完全圈禁,照他的说法,厨房是夫人的,加美要做一个合格的妻子,就必须在厨房和卧室两边走动。
“...什么东西!”宇治把餐具扔在地上,“你今天煮饭没带脑子吗?!”
加美蹲在地上,默默的拾起刀具。
“你想死吗?”宇治从加美背后踹了一脚,没稳住身体的加美被手里的刀具划伤了一道血痕。
“...对不起...”加美把刀藏了起来,嘴里轻轻的念着什么。
她的母亲,是一个极传统的人,女人的工作就是自己的丈夫,将丈夫照顾好,出去能高人一等。加美似乎看见过刚才的一幕,不过自己是坐着吃饭的,地上蹲着收拾地面的是母亲。
“他爱得只是你的性别,你若不在,他还会去爱别的女人,而我爱的只有你。”加美突然想起了芳子,可一切都太晚了。
“喂,宇治?”芳子打过电话来,“我这里有一些设计手稿,晚上我过去给你。”
“芳子打来电话说手中有一批设计手稿想交给我处理,晚上会过来。”宇治想不到这样的好处竟然会落在自己手上,将钱包交给加美,让她务必做好招待芳子的晚宴。
加美把刀具藏在枕头下面,确定隐蔽后才带上遮盖伤口的黑色蕾丝手套出门。尽管方法有些低级,还有可能被杀死,可她并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父亲在世的时候,她几乎是看着母亲挨打长大的,好不容易脱离了父亲寄居到芳子家里,却又受到芳子的频繁侵犯,而自己的丈夫婚后不仅不改风流,还将自己的财产据为己有,断了自己以后的后路。
“今晚会是一个转折点。”加美离开了公寓。
已近傍晚,芳子如约而至,按了门铃,里面传来了宇治的声音:“芳子老师,加美刚刚出门,请进来吧,门没有锁。”
芳子走进客厅,把包放在了一旁的沙发上,包里并没有设计手稿,代替的是氯美扎酮和输血管。
芳子脸上有些笑意:“加美和我住在一起的时候只会做拌黄瓜,没想到现在都已经能准备晚宴了。”
宇治笑着给芳子斟酒:“加美很聪明,做什么一教就会。”说完,正对上芳子的眼睛,有些不知所措,扬起酒杯抿了一口。
“好像还没有干杯。”芳子道。
宇治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无礼:“芳子老师,对不起,我刚才有些紧张...”
“没关系,我刚才想着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干杯应该珍惜的,不过过了今晚,这些也都没有意义了。”说完,芳子含了一口,轻轻咽入喉咙,“对了,你能把朝质之前的手稿给我看看吗,朝质说有一个手环的设计稿他想再看看。”
“朝质先生的设计稿...”宇治想了想,“应该在书房,我现在就去取。”
趁着宇治离开的当儿,芳子把氯美扎酮的粉末冲进宇治的酒杯,脸上泛起了一阵邪笑,转去窗边欣赏风景:“啊,今夜月亮出来了,最美的都集齐了。”
“芳子老师,朝质先生想要的是哪一张?”宇治下楼手里捧着一叠设计稿。
“我自己找就好了,”芳子将乘有氯美扎酮的酒杯递给宇治,温柔的说:“谢谢。”
宇治没有顾忌什么,放下手稿,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目光之余仿佛看见了什么。啊,月亮,这样的月亮好像...
“啪..”酒杯掉在地上,无数碎片飞溅到地上。
他的意识不清,感官变得不敏锐,却感受得到自己的身体正受谁支配。
“宇治?”耳边传来芳子探索般的声音,“我想把你和加美做成标本,请摆出一个喜欢的姿势,再过一会可就没办法再动了。”
芳子把输血管插进宇治的胳膊,另一端随意的摆在一边,任由血四处流淌。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哼起了不知名的调调,也试图想过这是什么里面的曲子,可是早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正当她想得入神,宇治突然挣扎着起来,顾不得拔下输血管,直冲着芳子扑来,用力掐着芳子的脖子,可是越用力,宇治的血流得越快。他放弃了掐死芳子的打算,转而用酒杯碎片划向了芳子的脖子。
一股血喷到了宇治的脸上,他也撑不住倒了下去。
崇尚美的芳子,侍美作恶的宇治浴在血里,这本是极美的一幕,公寓里却停了电。
加美感觉到从脚底传来的凉意,她在一扇门前停下了脚步。
“宇治...吗?”加美的声音也如同这月光一样冷清,她盯着血的源头——那片月光无法照到的地方,目光里正毫无对象的焦急的搜寻着目标。
“宇治...”加美提高了音量,黑色蕾丝手套抚过门框,她又向前继续前进。
血粘在脚底的感觉很不舒服,好像有意为要留下她正做着什么无力的阻碍。
加美的眼睛在月光下发光,走到尽头她怔了怔,脸上的惊讶掩饰了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欢喜。
“自由啦...”
芳子和宇治的尸体浮在血海里,一动不动。
加美摸走了宇治身上的保险柜钥匙,没有任何逗留直奔二楼的工作室,“钱啊...”
加美把所有钱全装进行李箱,拖着一路的血脚丫又奔向玄关换上了鞋子。
焦黑的夜色中,加美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黑色蕾丝手套在车窗随风摆来摆去,如何自在,加美却不清楚。
“去哪里?”司机突然出声。
“...”
“是去地狱吗?”司机呵呵笑起来说。
加美带上了眼镜,“你的建议是个不错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