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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碧水林荫的东风航天城，我们驶入茫茫巴丹吉林沙漠。自北向南，下一站酒泉。
天地广袤，我们坐在车内，仿佛一个小点置身于一个360°大圆——若将地面当作水平面，180°以上半圆是悠闲的蓝天白云全景，180°以下则是西行自驾这些天看惯的漫漫黄沙，中间一条青色的双向两车道切割出左东和右西，在视野尽头慢慢变尖变窄。
在离航天城9公里的加油站加满油，先生说：“我有些困，你来开吧。”
艳阳依旧高照，空气无波无澜。我说：“好。”
此时是8月7日，下午4点。
车上4个人：我，先生，两个14岁的孩子——姐姐和弟弟。全是正宗南方人。
这条路虽是双向两车道，但车少路况好，限速80公里/小时，正常速度90，正好在可控的舒适区内，不累。我喜欢这样的路。
从加油站开出去不到5分钟，无遮无挡的阳光仿佛减弱了。视野尽头，原本无垠的地面上出现一堵黄白色的墙，贯通东西，横在天边推了过来，随着车辆的前进，渐渐变高、逼近。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场景，或是风景。我侧眼望一眼先生，他已在副驾入睡。
我有些迟疑，降低了车速，同时把这个观察告诉给孩子们。他们趴在车窗向外张望，兴奋地说：“真的哎！是不是一会儿可以看到海市蜃楼？”
前几天那位带我们去魔鬼城的德令哈导游说过，气温反常的沙漠里容易看到海市蜃楼，孩子们一直非常期待能一睹奇观。
在降低车速的这两分钟内，身边的车，呼呼地过了三四辆，我默默而别有用心地观察了一下车牌号，有一辆“蒙M”，两辆“陕A”，还有一辆本地的“甘F”。
面前的路还是笔直的，通向远方。阳光越来越柔和，沙漠上一切静好。在我一览无余的视线里，这几辆车都义无反顾地冲向了天边那堵慢慢变成黄褐色的墙。
跟着本地车走，会有什么问题呢？
或许真像孩子说的，那只是一场不太漂亮的海市蜃楼。
继续前进两分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阳光不见了。远远能望到的前面的车也不见了。
天阴得很快，从淡青灰色到深灰色。
起风了，能听到车外呼呼的风声。我握紧了方向盘。
那堵黄褐色的墙在天地间占的体积越来越大，留给我的青色路面越来越短，仿佛在跟我用同样的速度会合。它朝我奔来，我向它奔去。
突然福至心明，我短路的大脑终于开窍：沙尘暴！我伸手开启了内循环。
孩子们开始大声呼喊，他们又激动又担心。他们在后座，看到车前已是一团黄雾，侧面则是前黄褐后青灰的两种天空。风声开始变得尖厉，一切开始变得诡异。
先生在孩子们的叫声中醒来，茫然四顾。我已经没有心情来详细描述这些奇观异景，只简短地说了一句：“沙尘暴。”语气有些咬牙切齿。
后面的车在闪灯，提示它要超车。
好像是蓄谋已久也好像是猝不及防，我们的车一头撞进了茫茫黄沙之中，沙尘暴的速度快得超过预估。我的手迅速伸向应急灯开关，同时轻踩刹车。
后面的车一个急刹，乖乖地拐回原道，跟在我们后面进入茫茫沙尘。
几次点刹后，车速降到了30、20、20以下。
我想起那些雾中行车的场景，仿佛天地间什么都消失了，只能靠雾灯、低速谨慎行驶和喇叭来安全驶出。好在那些团雾，不过最多分把钟就可走出。
这次，像以住，但又不像。天地间也像是除了遮天弊日的黄沙和紧张兮兮的我们外，什么都消失了。哦，还有同伴，后面还有个跟车。不像的是，风势越来越强，从西向东刮过来，天地间响着异样的呼啸声。四面飞沙走石，砂砾拍在车身和玻璃上啪啪作响。
大家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谁能想到5分钟前都还貌似平静无波的沙漠里，远处正风起云涌飞沙走石？
孩子们简单地“哇”“啊”了几句后，便各自向外张望。车内陷入了短暂沉默，只有双闪灯“咔嗒、咔嗒”地在密闭的车厢里有节奏地响着。
我紧握方向盘与风力对抗，以200%的专注度盯着车前方，努力想看到那几乎不可辨认的路面，确保自己没有走到对向车道，或是偏离车道跑到沙漠中去。
弟弟突然开口：“好吓人啊，什么都看不清，我们安全吗？”
姐姐问：“我们这是要一直在沙尘暴里走吗？”
我一个问题也回答不出。我也不知道这条路到底要走多久，不敢保证一定安全。我只能保证小心翼翼。
爸爸开口：“别吓唬你们老妈，让她专心开车。”
通过外面的呼啸声，能判断出风势并不均匀。沙尘暴的浓度也不是始终如一，终于有了一段能见度约10米的薄沙尘地段，后面的车果断超车，弃我们而去。在沙雾中我还能看清车牌，是本地的“甘F”。
天地间真的只剩我们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先生驾驶技术比我好，但我们不敢换司机，哪怕不用下车直接从车里爬过去，也不敢。在我的意识里，现在的车辆行驶速度与风速刚好形成了一个平衡，停下来不知道会不会被掀翻。而且，谁知道后面有没有跟车，万一撞上了咋办？
除了硬着头皮向前开，别无选择。好在这一箱油，不出意外可以支撑600公里。
大家开始讲话，稀释这种孤单和紧张。
弟弟说：“妈妈，经过这一次后，你的驾驶技术一定突飞猛进，什么路都不怕了。”
姐姐说：“妈妈妈妈，给我手机，我要拍照我要拍视频，留作纪念。”
风在外面凄厉地尖叫，似乎想卷走我们，又似乎想挤进来。在砂砾对车体嘣嘣的敲击声中，他们热热闹闹地聊起了天。
10分钟过去了，这条遮天蔽日的黄沙路似乎没有尽头。我有些后悔为什么不在加油站睡会儿了走，那样或许一路就风平浪静，而不是这样带着一家子担惊受怕。
又过了5分钟，天空还是黄沙蔽日烟尘滚滚。同向没有一辆车经过，对向也几乎没有来车。我怀疑别人都停在尘暴区外等待，只有我们傻傻地在中间穿行。
是啊，若是大卡或厢货，底盘高一点，车身也高一点，一定会让狂风得逞给掀翻了。
又过去了忐忑的10分钟。我想起小时候听奶奶讲过的故事，说农村有一种类似妖魔的“雾障”，被困在里面的人只看得到眼前一点路，于是就不停地走啊走，但迷宫似的路会让他绕来绕去，浑身受伤也不自知，最后累死在里面。但只要有鸡鸣狗叫，“雾障”就会突然消失，这时幸存的人就会跟做了一场大梦似地醒来，而且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根本不是刚才雾里所见的场景。
所以，我有些泄气地想，我们是否也正被困在这样的“雾障”里面？什么样的“鸡鸣狗叫”才能让这“雾障”消失呢？不不不，这不是“雾障”，这只是我们未曾见过但沙漠常有的沙尘暴。
我得打起精神来。
突然，右手边，即西边极远的天空一团明亮，像是宝藏的大门开启了一道门缝。风势渐弱，黄沙阵开始由浓转淡，我能很清晰地看到5米内的路面了。一条条粗细不等的细沙自西而东在青色路面蜿蜒而去，像一条条扭曲前进的土黄色的蛇，扭啊扭啊就消失在左边的路边了。
内心升腾起一片快乐的光明。大家欢呼：“快走出去喽！”
随着车辆的前行，西边天空的明亮在慢慢扩大，车前掠过的黄沙在慢慢变稀薄，但同时黑云开始笼罩中间的天空。云层低低地压在车顶上方，诡谲、阴沉、黑暗，仿佛随时可以扑向地面。东边仍是黄褐色的一堵墙。
很快雨水就稀稀拉拉大滴大滴砸在车上，前挡玻璃的细沙开始洇晕成一朵朵花。眼看就是一场大暴雨即将来袭，但这并不糟糕，它意味着风要停了，我们终于穿过了沙尘暴。
趁雨尚小，我们决定换司机。
一下车我就发现，车上感知的风力跟实际感受的风力完全是两码事。车上都听不见尖利的呼啸声、甚至轻轻的呼呼声了，可我下车后，风却像是当胸推来似的，让人差点站不稳脚。在雨点里小跑至副驾门前，单手拉门纹丝不动。自西向东的风力将门紧紧压在车身上。
我放开扯着连衣裙的手，龇牙咧嘴，双手使劲去拉车门，少了管制的纱裙被风高高扬起，一直吹到胳肢窝底下。就这样与风抗争两三个回合后，我终于爬上了座位，可刚关门，就听到先生和孩子们爆发出大笑，姐姐说：“唉呀，妈妈，你曝光啦！”
我知道她们笑的都是自己走光的事情，只好讪讪地自我解嘲：“都是自己人，自己人。”
我也忍不住笑，打开遮阳板上的化妆镜，把吹散的头发朝后拢了拢。能在胆战心惊后开怀大笑，实在是双倍的快乐。
我又喝了一口水，漱掉刚下车时吹进嘴里的沙子。车内这样舒适安全，哪怕前方就是暴风雨，也不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