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航把车子导到了一条很窄的巷子里。两边是有些年份的老小区建筑,灰白色的外墙。左边路上三个圆圆的墩子立在边上,右边角落上两个绿色的垃圾桶放在那。七月的空气里,一股夹杂着西瓜水、干挑面等等说不出的味道。
我停下车,往后看看,外墙上贴着“子虚巷”,是这条巷子的名称,然后将刚才发来的定位仔细比对了一下,应该是这里啊。我拿出手机给林妙拨了一个电话,“妙妙,我已经到了,可是导航导的位置不对啊,导到三个石墩子边上了”。“你已经到了啊,老爸早出去接你了,没碰到吗?我给他打个电话,你就在那等”。
挂下电话,一个老头出现在我视线里。拖着蓝色的塑料拖鞋,一件蓝黑色POLO领T恤第一个纽扣敞开。脸颊瘦削凹进去,一副老花镜架在鼻梁上,剃着小平头,一撮撮白发显眼。依然高耸的走着,像一个战士一样。“爸”,我惊诧却还是将意识拉回当下,是我爸,是的。
“来了啊”,他好像一个窘迫的不知道该说什么的人,眼睛没有看我,只是用手指着方向“把车停那”。我钻进车里,深吸一口气,跟着他的指示停下车。
大概有八年了吧。我已经八年没有见到过我爸了。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家里,他给我和妙妙烧了一顿特别好吃的饭。做了我们都喜欢的红烧狮子头,那是我们新造好的厨房,为了饭好吃,还特别搭了个灶台,烧柴禾的。我妈还买了一个双门冰箱。我和妙妙买了一堆君之烘焙的东西,照着书上做起各种甜点。厨房后面是个院子,边上有一棵很大的枣树。每年都有很大的绿枣掉下来,有时候干脆拿竹竿打。那天是七月的一天,我爸我妈做了一大堆菜,一家人乐呵乐呵的吃着饭,吹着空调,说着工作上学校里有的没的开心的无聊的事情。其实那时候,我爸厂里经营已经出现了一点问题,但好像有默契似的,只要一家四口坐在一起吃饭,便都不提生意上的事情。
那个夏天的记忆定格在那顿饭上。爸一个劲的对我和妙妙说,多吃点多吃点。
八年后再见到他,他老了。老的越来越像爷爷了。老的越来越没有当年的意气风发了。那个睿智的,有魄力,有头脑的被人前人后敬仰的林总突然间变得越来越瘦,变得越来越小。
他推开门让我进去,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冒出一些寒暄的话语“这里还挺好的”“我从东方北路开过来的”。
走进房间,爸一边走向厨房,一边嘴里说:你先坐下,我去炒菜,妙妙,你把水果拿出来。妙妙把果篮递给我,果篮里装着很大的车厘子和还算新鲜的山竹,都洗的干干净净,“姐,知道你来,他一早去买的,很贵的”,妙和我说。我看着每样分量不多的水果,想象着他当年想把所有的最好的都给两个女儿的感觉。
于是,我走进厨房,看着他翻炒着锅里的茄子,和他说了句“爸,菜少烧点”,他看着我,突然用手擦了下眼角,“知知,知知啊,爸对不起你”。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样面对这个场面。我和我爸之间,话不多,有次高中考试没考好,我不知道当面怎么和我爸说,便写了封信,他给我回了信,写到:没关系,宝贝加油,你是爸爸妈妈永远的小天使。爸妈相信你。这是我记忆力唯一一次他柔情的时候。在我们心中,他永远是个硬汉,是个英雄,当他那么柔软的略带无奈亏欠的叫“知知啊知知啊”,我的心里堵住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个场面,我拍拍他的肩膀“我挺好的,爸,我挺好的”,说完走出厨房。
是的,我挺好的,我已经挺过那最难的时候了。我已经慢慢接受了现实,慢慢的学会淡然的看待别人的嬉笑冷漠嘲讽,慢慢的理解他“跑路”的失败了。
他从厨房出来,端出来好几个菜,红烧狮子头,白煮基围虾,排骨玉米汤,番茄炒蛋,酱爆茄子,青菜炒蘑菇。桌子很小,几个菜摆好后,他拿出一瓶可乐,用纸杯将我们两倒上。他自己没有喝。不算庆祝,没有干杯,这种苦涩的团聚,我们每个人都怀揣心事。他没多说什么,我们也没多说,他只是一个劲的让我们吃菜。夹了一个红烧狮子头放在我的碗里,然后又夹了一个放在妙妙碗里,自己夹了块排骨汤里的玉米啃着。他一只手用筷子夹着玉米,一只手辅助的扶着玉米用左边的牙齿啃。我想起妙妙说,之前他的牙齿掉了好几颗,要装假牙,但装假牙好点的要2万多,后来没钱只装了2000多的。今天看到他那么费劲的啃着玉米的样子,和当年那个他的差别,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一顿饭,吃的匆匆忙忙,话也没有多少。我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老了,老的让我有些认不得了。也瘦了,当年那个伟岸的英雄好像纸片人一般变得好薄好薄。他原是家中的天,子女心中的避风港,如今,他失败了。他看着一双女儿承受着同龄人无法承受的压力,看着一双女儿离婚、辍学,他却一点都没有办法。他充满亏欠,充满内疚,他做零工,想多攒点钱给女儿,但他快60岁了,没有几个地方愿意要他,他买彩票,希望有点奇迹,但从来不中。他回忆着当年经营上的失败,一遍又一遍的后悔,想要重新开始,但日子却再也回不去了。
那个曾经希望给女儿全世界的男人,如今什么也做不了。
能做的,只是为女儿做顿饭。
也许,这是现在的他唯一能为女儿做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