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岛余生|第十三章

那里固然没有欢乐,同时却也没有烦恼;那里固然孤独,却感受不到孤独;那里看不到希望,也容不下绝望;那里不是天堂,却是无望者的天堂,那里不是地狱,却是梦想者的地狱

有时候他好像感觉到死亡真的已经降临,他似乎能够感受到死后那种灵魂深处的静谧以及汪洋般无穷尽的黑暗。在那里,不用为时间逃得太快而忧愁,不用为向左还是向右而纠结,不用为肉体的疼痛而痛苦,也不用为情感的波折而苦闷。那里固然没有欢乐,同时却也没有烦恼;那里固然孤独,却感受不到孤独;那里看不到希望,也容不下绝望;那里不是天堂,却是无望者的天堂,那里不是地狱,却是梦想者的地狱。这时候,他莫名的想到母亲看他的最后一眼,心里不禁感到有些欣喜。因为他觉得,对母亲而言,那里就是天堂,而对于妹妹来说,哪里有母亲陪伴,哪里就是天堂。

有时候,左佑也会抱有另外一种幻想。万物死后,灵魂都会去往一个未知之地,一个全部由灵魂构筑的世界。或许那里也和生者的世界一样,有山有水,有飞禽也有走兽,有参天大树亦有如茵绿草,有白昼也有黑夜,总而言之,一切表象都和现实世界没什么两样。但是却又和生者的世界完全不一样,那里的一切存在都是虚幻,不但万物皆虚幻,就连时间、空间也是虚幻,唯有意识真实存在,而且是永远存在。每一个去往那里的灵魂,都会以生前最安详的姿态呈现于那个未知之地中:老者复归年轻,残疾变得健全,疯子恢复神智,当然小孩也会长大成人。在那里,没有生活的概念,自然也就没有生计可言,大家无需为了衣食住行而东奔西走,也没有利益驱使你去勾心斗角;在那里,人与人之间可以彼此交流,却无法互相触碰;在那里,没有人会比其他人高贵,也没有人会比其他人低贱;在那里,一切外在都是表象,唯有思想方能永存;在那里,所有人都一样,大家都一无所有,也一无所求;在那里,一切都是为了存在而存在;在那里,神明无踪,无需信仰就能抵达。那里不是天堂却胜似天堂,那里是死亡的终点,却不会是生者的起点。而他将会到那里去寻找他的母亲和妹妹,哪怕需要他踏遍那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问遍那里的每一个旅人,他也会从无穷无尽的茫茫人海中寻觅到她们。自此他将了无所求的陪伴她们左右,直到虚幻时间的尽头,而他一生中最大的遗憾从此也将荡然无存。

“不知道妹妹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当他想象自己在他构筑的虚幻世界中找到妹妹的时候,突然从他的脑海中蹦出这样一个念头,而且就此一发不可收拾的开始畅想起来。

“应该很漂亮吧。嗯?一定很漂亮,而且和母亲一样,会有一头浓密而漂亮的长头发,不但身材高挑,体态优美,皮肤也会很白,母亲本来应该也很白,只不过是长期劳作才导致皮肤稍显黝黑。对了,她还会和小时候那样,有一双警觉的大眼睛,总是不经意的探知周围一切。就是不知道性格会不会也像小时候那样。不会的,她长大后肯定会变得活泼起来,而且经常还会在母亲的身边撒娇。看到妹妹娇俏活泼的模样,母亲应该会很高兴吧!”。事实上,他早已经记不清他妹妹的样子了,仅存于他记忆中的形象只有那双警惕的眼睛以及异常安静的性格。但这并不妨碍他以记忆和梦境中母亲的外貌为模板,并在此基础上加以美化,以此来在自己的脑海中描绘出妹妹的模样,而且他也坚信自己对于妹妹长大后的模样的想象是确凿无误的。

有时候左佑也会想,假如当年自己没有从妹妹手中抢过奶糖,或者在母亲的呼唤下回转心意,把奶糖还给妹妹,是不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命运就会变得不一样。但是很快他就否定的这一假设。虽然母亲从未向任何人抱怨过父亲,也没有说起过她在父亲消失后的感受。可即便那时尚且年幼的他都能隐约看出,父亲的消失已经给了母亲难以想象的沉重打击,只是那时还有年幼的他以及更加年幼的女儿需要她照料,她才勉力支撑了下来。可后来妹妹的病重,又给了苦难中的母亲当头一棒,将她往绝望的深渊中狠狠的推了一把,彻底摧垮了她活下去的意志,也断绝了活下去的念头。

如果把那时他们家比做一个房子,那么这个房子的四根支柱就是:母亲、父亲、他还有他的妹妹,父亲的消失代表了第一根支柱断裂,虽然余下三根支柱尚能勉强支撑住这房子,但却已经摇摇欲坠,全凭母亲这根支柱独力维持。可随着妹妹的病重,第二根支柱也猝然断裂,剩下的两根支柱再也无力支撑,即便是母亲想要维持,这个房子、这个家也终究逃不脱轰然倒塌的命运。视家庭为自己一切的母亲为了经营这个家庭耗费了半生的心力,家庭的破灭对母亲而言,也就意味着她失去了所有一切,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也失去了活下去的目标。所以当年即便没有其他意外,等待妹妹真正离开后,心力憔悴的母亲也会陪同妹妹一起离去。当年母亲看他最后一眼的眼神中之所以会饱含愧疚,是因为她觉得是自己把儿子一个人抛弃在了人世间,而她自己却选择了以死亡来逃避。哪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被他害死的,可这并不能令她的愧疚稍减半分。

在一个个幻想的过程中,左佑未尝没有产生过令他恐惧的念头,但这类念头往往只是刚露出苗头,还未来得及在脑海中成型,就会被他迅速掐灭掉,只留下了他对死亡最美好的遐想。因为他不敢想象、也不愿相信会有那么一个地方,一个甚至连死亡也无法驻足的地方,一个比自己身处的这座苦岛更令人痛苦、更令人绝望、也更令人无法逃脱的地方,而那里却将是他最终的归宿。

时间就这样随着他思绪的跳动一点一滴的流逝,转眼就越过了中午,抵达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此时,周围空气显得异常闷热,即便躺在树荫下,左佑的身上依旧沾满了黏糊糊的汗水。这让他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几个小时之前感受到的寒意已是数月之前的事情了。身下的地面被他身体散发的热量长时间捂得有些发烫,迫使他不得不朝旁边的地面挪去。在这片闷热中,岩石侵出的一丝凉意显得格外的明显,感受着后背不断传来的微微清凉,他不由得满足的长舒了一口气。与此同时,昏沉的睡意也在一点一滴的凝聚,最终把送入香甜的睡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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