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会做一个相同的梦。
梦里一个慈爱的女人远远地望着我,浑身湿淋淋的。每次她向我走近的时候,我都会突然醒来,然后泪流满面。
她是我的母亲,在我十三岁的时候淹死在了村北的一个水坝里。她死的那天天很闷热,一大清早,我边梳头边出汗。母亲那天穿得很齐整,一直在一旁看着我,依然是那种慈爱的眼神。然后我背上书包去上学,母亲端了个脸盆和我一起走出了家门。拐出胡同口,她上了北,我去了南。
上到第四节课的时候,语文老师急匆匆地来到教室门口,一边擦着汗一边对了讲台上的政治老师说:快,叫吕秋凤回家去,她家里出事了。
我刚跑到村头上,就有人对我说:凤妮,你娘跳坝了。我的步子一下子慢下来,再也走不动了。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进的家门,只记得那个让我一生都难以忘记的场景:母亲直挺挺地躺在院子里,大睁着两眼,浑身是水。裸露的脖颈和胳膊上尽是一道道的伤痕。我的两个哥哥,尤其是我的二哥伏在母亲的身边嚎啕大哭。
我走过去,跪在母亲的头颅旁,眼泪滴进母亲的眼睛里。我抬起头的时候,母亲的双眼已经闭上了,两个眼角都涌出了泪。
我知道那是母亲的泪。
我还知道,母亲是因为我才跳的坝。
埋葬了母亲以后,我也永远地离开了校园,真正开始了不人不鬼的生活。
我的大哥在离家二里路的地方上班,但他每月只回家一趟。不管家里有人没人,他只是把他的工资的一半放在方桌后面的搁板上,然后转身就走,一走又是一月。大哥结婚的时候没有跟家里人说,听说新娘是外地的,不图大哥的家庭和相貌,只图他是个正式工。大哥还是一月一趟往家送钱,却从没把大嫂带回家,一次也没。
二哥比我大三岁,在母亲还没有跳坝的时候就辍学了。他白天睡觉,天一黑就满处地转悠。附近矿上的人都认识二哥,开始还吓唬他,后来也不管了。所以隔三差五就有收破烂的到我们家里来,废铜烂铁,钢筋水泥什么都有,数量不多,却也能卖些钱。
我辍学后,二哥的偷偷摸摸渐渐由黑夜转入白天,人员也由一个变成了两个。有时二哥会带我到东边的山上玩一会儿。他喜欢爬上那棵高高的桑椹树,什么也不做,只是呆望着村北的水坝。我喜欢躺在离桑椹树不远的一块光滑的大石板上,咬着一片树叶或是一根狗尾巴草,眯着眼望向高蓝的际空,脑子里却是云一样的净白。
标准的体型,整洁的衣装,打了头油的光亮的黑发由前额处顺朗地梳向脑后,脚下的皮鞋不着一丝尘泥,整个人看上去倜傥干练,而且永远是一副气定神闲的表情。可惜,这样一个男人的两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大哥和二哥——却没有一个长得像他,他们都遗传了母亲的基因,算不得丑,却是极其平庸。不知是不是这样的缘故,男人常常打骂他们,包括他们的母亲。所以,他们都很怕他,而我更怕,尽管我的长相和他极像,而且在十三岁以前从没挨过他的打,但是我真的很怕,我怕他手里的那根细软的皮鞭忽然有一天会抽在我的身上。尤其他打他们的时候,脸上挂着的依然是那种气定神闲的表情,甚至有时嘴角还带了些笑意,这让我觉得尤为可怕。
他打母亲最厉害的一次是因为二哥。那晚二哥睡过头了,没出去找活,他便狠狠地抽打他。母亲只说了一句“你想打死他的话”便把罪责引到了自己的身上。最后母亲缩成了一个团,一个圆圆的团,在地上被动地滚来滚去,而那时我的大哥二哥还有我就都缩在桌角墙角静静地看。直到他打累了,潇洒地走出家门,我们才过去拉起母亲,压抑地痛哭一阵。即便如此,母亲也只是把我们三人揽在怀里,再默默地流些眼泪,然后继续下地干活,如此日复一日,直到那件事情发生,母亲才选择了走向绝路。
我的童年没有欢乐,但是我却比同龄的伙伴们成熟的早。我的第一次月事来的时候我才十三岁。
那年的春天风特别大。
在一个风特别大的春日里,我坐在教室里看着窗外昏天黑地的风沙和几乎要断掉的大杨树的树头,忽然就想到了树杈上的那个鸟窝,这样大的风不会把它吹散吧。于是,我理所当然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然后我感觉有东西从我的下体流出。
班主任老师骑着自行车把我送回家中。母亲草草地帮我擦洗了一下便急急地出了门。当她拿了一包卫生纸和一条卫生带回到家的时候,看见她的丈夫正骑在她的女儿身上。我听见母亲凄绝地嚎啕了一声,便软软地瘫坐在了地上。
那一夜,我带了满身的伤痕蜷在母亲的被角里听着她的啜泣声和屋外肆虐的风声渐入梦境。
如果说我的生命早在那个夏天里随了母亲的去世便已经结束了,那么,十年以后的日子应该算是我生活的重新开始。至于中间的十年,我宁愿当它是一段空白而忽略掉。
在我二十三岁的记忆里,与我相关的事情大约有三件。第一件是我的大嫂为我大哥生了第二个孩子,而且是个男孩。他们没回家,我和二哥偷偷过去看了小侄儿几次。第二件事是我的二哥因为杀了一个外地女人而坐了牢。女人是别人给二哥介绍的对象,开始时两人感情很好,后来她听说了关于二哥和他父亲的一些闲话,想和二哥分手,才被二哥用刀砍了。我到狱中看望二哥的时候,二哥说他本想和那个女人一道走的,可当拿刀对了自己的时候,他下不去手了,他想活下来,想像人一样地活下来,所以他选择了自首。
其实我很清楚,不只二哥,还有大哥和我,我们都存了一种念想,都想等那个人死了以后好好地活一回。因为我们比他年轻,能熬得过他,可是母亲却不能,所以她选择了提前死亡。我还知道,从那个春天开始,母亲曾多次向我做过暗示,她想和我一起走上一条不归路,但我没有。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选择屈辱地活着,而放弃有尊严地死去。如果那时我还能以自己年龄尚小而为自己辩解,那么中间的十年呢?甚至我更加不明白的是从母亲到我们兄妹三人,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抗那个人。比如大哥,成人以后,还照例那么顺从地把辛苦挣来的钱按时拿回家供他挥霍;比如二哥,宁肯杀死一个无辜的女人,也不愿或者是不敢动一下那个令他身败名裂的祸首;当然还有我,每一次遭他蹂躏的时候,甚至不敢有半分不情愿的表露。或许这便是温水煮青蛙的有效例证吧,我们都习惯了在他的软鞭下逆来顺受……而第三件事是那个人终于死了,死在了手术台上。经过很简单,胃穿孔手术时突然停电,导致了一次医疗事故。我们没有和医院打官司,医院主动给我们的一点钱我们也没拿一分,我们真的不想再和那个人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不想。
当大哥和我一起把这个消息告诉狱中的二哥时,二哥听后先是不相信地摇着头,然后从他一直充满恐惧的眼睛里,我读到了一种慢慢被救赎的希望。
每次,每次见到那个人扬着他手里的软便,我们都会神经质地将身体缩成一个团,像母亲那样。而现在,我们终于可以站直了身子像人一样地活着了。那一刻,流着相同血液的三个人喜极而泣。
最终,我们把那个人埋在了吕家公墓,把母亲的坟茔迁到了东山上的那棵桑椹树旁。在母亲的坟堆两旁还各有一小间,二哥说他这一生都要在狱中生活了,但死后一定要和可怜的母亲埋在一起。
至于另一间,当然,那是留给我的。
作者简介:
薛华,原名孙俊华,喜好码字。欣赏“吃茶读闲书,听雨看花落”的情境,更崇尚“心中若有美,处处莲花开”的心态。希冀把素常的日子写进快乐中,已在省市级报纸期刊中发表文字逾10万,曾做过教师、幼师等职,现供职于山东新星集团。
本文源于当年邻村实事,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