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二十年之赶考(一)

                      一路风雨行,

                      半夜入紫城。

                      求学苦不畏,

                      金榜好题名。

        这四句顺口溜,道不尽那时节我们这群边远乡村的少年郎,为了一场前程奔赴旗政府所在地乌丹(亦称紫城),参加升学考试的百般滋味。时光倒流二十几年,在内蒙古那片被老哈河与科尔沁沙地南北夹峙的苏木(乡镇),初中四年便是一个少年所能触及的几乎全部世界。成长的快乐与烦恼,学业的奋斗与拼争,还有那些掺杂着泥土与青草气息的淘气玩耍,如今随便拾起一片,都足以让回忆变得沉甸甸又湿漉漉的。

        初四的下学期,时光流转至六月。空气里已然弥漫着离别的燥热与前路的迷茫。三十几张课桌挤在屋子里,桌面坑坑洼洼,被铅笔刀刻满了歪歪扭扭的公式或是杂乱的花纹,也刻着一群少年对未来的焦灼。

        那个年代,农村孩子的出路窄得像老哈河的浅滩。要么读完初中回家种地、放羊,重复父辈的“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子;要么考上中专、中师,毕业后能端上“铁饭碗”,吃上公家饭;技校虽不如前两者光鲜,好歹能学门手艺,不用在黄土地里刨食。压力像教室里的粉笔灰,飘在空气里,落在每个人的肩头。课桌上的书本摞得比脑袋还高,语文、数学、物理、化学、政治,每一本都被翻得卷了边,页脚沾满了手指的汗渍。晚自习的蜡烛昏黄摇曳,映着一张张年轻却紧绷的脸,有人趴在桌上刷题,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此起彼伏;有人揉着酸胀的眼睛,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发呆,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飘向何方。

        我们所在的班级是政策倾斜下的中专、中师和技校班的混合体。这意味着我们拥有比普通高中班多一次考试的机会:可以报考中专、中师还能兼报技校。考试科目大抵相同,只是中间隔着二十几天的光阴。正是这二十几天的间隔,让班里三十几个同学中的大多数,都在志愿表上郑重地填下了两个选择。于是,我们这二十几个兼报的“举子”,便注定要分两次踏上前往旗政府所在地乌丹的征途,去迎接那场可能决定一生命运的中考。对我们这些农家孩子来说,这次中考不是简单的升学,是跳出“面朝黄土背朝天”命运的唯一跳板。

        于我而言,去乌丹考试这堪称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远行。心中那份混杂着希望的憧憬与未知的忐忑,像揣了只兔子,扑通扑通的日夜不宁。希望是源于对外面世界的模糊向往,对“金榜题名”这一古老荣耀的本能追逐;忐忑,则深深植根于家乡那令人望而生畏的交通状况。乌丹离我们苏木足有二百多公里,可这二百多公里的路,在那个年代却像隔着万水千山。

        若要理解我们此次出行的不易,必得先说说我们那片土地是如何被自然之手紧紧攥住的。老哈河像一条慵懒又善变的巨蟒,蜿蜒在南边;北面,则是浩瀚无垠、黄沙漫漫的科尔沁沙地。我们的小苏木就卑微地匍匐在这一水一沙的夹缝之中。出行,首先意味着要突破这河与沙的双重阻隔。向西十里,沙漠便与老哈河傲慢地交汇了,无情地斩断了去路。行人尚可深一脚浅一脚地沿沙漠爬沙而过,那每两天一趟的班车,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通行的铁疙瘩。向东北,则是更为艰难的抉择——需要徒步穿越四十多里的沙漠,抵达北部的另一个苏木新苏莫去投宿,次日方能辗转乘车前往乌丹。这出行的第一道关卡,不知扼住了家乡多少年发展的咽喉,其艰难程度丝毫不亚于传说中那位立志移山的北山愚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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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木里的机动交通工具少得可怜,只有供销社的两辆卡车——一辆东风140,一辆解放141,再加上政府那辆绿帆布篷的北京212吉普车,这就是全苏木所有的机动车了。平日里运输日用百货、农资化肥全靠这两辆卡车,遇上雨季或雪天,车辆就很难出动。平日里,苏木里仅有的几辆机动车若要南下,大多会选择在旱季,于老哈河上游寻觅一处水浅流缓的河滩,猛轰油门冒险强渡。

        只因河上无桥,一切便交给了运气和经验。到了雨季,河水暴涨,大多数车辆都不敢独行,总要约上另一辆,彼此用钢缆拖拽,相互照应,方能壮着胆子过河。于是便有那心思活络的人瞅准了商机,专门在哈河岸边停放了一台马力巨大的“55”型拖拉机。那拖拉机轮子高大,花纹深邃,车身魁梧,天生就是干这拖车营生的好手。一个雨季下来,收入竟也颇为可观。到了冬天,老哈河封冻结冰,车辆便可在冰面上自由通行,暂时告别了拖拽的麻烦与花费。然而,那看似平坦的冰面下暗藏杀机,此前也曾发生过车辆压碎薄冰,坠入刺骨冰窟的惨剧。足见每一次出行都伴随着一份难以言说的风险。

        艰险归艰险,日子却不等人。第一次技校考试的时间日渐逼近,如何去往乌丹成了我们这群学生、家长乃至学校领导面前最现实也最头疼的难题。大家都在议论,方案提出了几个,但哪一个都透着麻烦。因为要提前去备考,每个人都得带上塞得鼓鼓囊囊的大提包,里面是几件换洗的旧衣裳,更是语文、数学、物理、化学、政治各科的书籍和复习资料,沉甸甸的,仿佛装着全部的身家性命。是步行穿越沙漠去北边新苏莫苏木坐车,还是绕行老哈河南岸再折回北岸的西边高日罕苏木乘车?意见始终无法统一,因为每种方案的难度都不小,都需要耗费巨大的体力和时间。

        日子在无助的等待和焦灼的议论中一天天迫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焦虑。就在大家几乎要认命,准备接受那最辛苦的行程时,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如同旱地惊雷般传来——带队的黄老师几经辗转,竟然联系到了苏木里仅有的两辆大汽车中的一辆:李师傅驾驶的那台解放141大卡车!李师傅恰好要运货去乌丹,可以顺路捎上我们。每人只需象征性地付一些车费,就能从学校门口直接坐到乌丹的旅店门口!消息传来,所有悬着的心瞬间落回了肚里,笼罩在头顶的乌云顷刻散开,最难解决的出行问题竟然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解决了,一切都显得顺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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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苏木的这两辆大汽车,在当时可是了不得的“现代化”标志。我们能搭上其中一辆,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能不说是莫大的幸运。只是,坊间也流传着一些关于这两辆车的不太好的消息,说是几年间因为路况实在太差,它们在途中出过几次事故,伤过几个人,甚至有因为颠簸剧烈,将坐在车厢上的人甩出车外的可怕先例。想到这些,我们心中不免又蒙上一层阴影,泛起丝丝担惊受怕。可是,除此之外,我们还有更好的选择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那一点点恐惧,在迫切的赶考需求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出行的日子终于到了。那天午后,天气热得出奇,前几日雨水造成的泥泞路面,表层已经被晒得有些发白,踩上去软塌塌的。天空中是几朵干巴巴、毫不起眼的白云慢悠悠地晃荡着,没有一丝风。这对于我们的行程而言,已是难得的好天气。家长们早已为我们这些“赶考举子”准备好了行装,沉甸甸的大提包提前送到了学校。我们一大早就在班级和宿舍之间焦急地徘徊等待,前两天接连的雨天让我们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这唯一的希望也被雨水给泡汤了。若是耽误了考试,在那年月可真算是天塌下来的大事了。

        直到下午四点多钟,校门口才传来一声略显沙哑的汽车喇叭声。我们就像听到了冲锋号应声冲出教室,手里那沉重的大提包此刻仿佛失去了重量。第一次出远门带来的新奇与兴奋,甚至掩盖了之前的所有担忧。许多同学和我一样,是生平第一次坐这种大汽车,那种难以名状的激动,至今记忆犹新。二十几人“轰”的一下涌到校门口,将那辆蓝色的解放141大卡车团团围住。有机会近距离打量它,它通体蓝色,车身布满了灰尘和划痕,高栏板上拴着拇指粗的棕绳,轮胎又大又厚,花纹深得能卡住石子。只觉得它高大得像一座移动的铁山,浑身散发着汽油和钢铁混合的、令人心安又有些敬畏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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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看司机李师傅,约莫五十岁年纪,黑黢黢的面庞刻满了风霜,个子不高,背微微佝偻着。他叼着烟正趴在方向盘上,仿佛那方向盘是什么稀世珍宝,整个人入定似的坐在驾驶室里,并不与车下喧闹的我们交流,自有一股属于“司机”这个稀缺职业的威严。他见我们围过来,只是抬了抬头,没说话,仿佛我们只是车厢里的另一批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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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这群半大孩子围着汽车叽叽喳喳议论了半天,黄老师才不紧不慢地从办公室走出来,腋下只夹了个黑色的公文包。他开始与李师傅交涉坐车事宜。驾驶楼里除了司机,只能再坐一人,那自然是带队的黄老师了。我们这其余的二十几号男女学生,毫无悬念,都得坐到后面那高大又空旷的敞篷车厢顶上去。

        心中虽然早有准备,但真到了这一刻,那份对于路途颠簸和未知危险的担忧再次浮起,只是嘴里谁也说不出口。几个身材高大的男生率先爬上车厢,七手八脚地把我们那些大包小裹的提包,紧挨着驾驶楼后方的高栏板码放好,算是筑起一道简易的“挡风墙”。等我好不容易也爬到车厢上,才看清上面的真实情况,比我们预想的还要糟糕几分。

        车厢里已经装了大半厢货物,杂七杂八,各色包装都有,上面苫着一块巨大的、军绿色的帆布,用拇指粗细的棕绳横七竖八地捆了七八道,勒得紧紧的。我们的“座位”,就是这货物堆的顶端。所谓的“扶手”,便是那勾在厢板下铁环里的粗糙棕绳。想象一下,二百多公里复杂多变的路段,我们就得靠着这双手紧抓棕绳,固定在这起伏不定的货物堆上,脑海中所能想象的行车画面,除了“心惊肉跳”,再也找不出更合适的词。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兵已临城下,将已至壕边,此刻再打退堂鼓已无可能。车上顿时乱成一片,大家开始凭借着本能和默契寻找各自认为相对稳妥的“座位”。

        最终,女生们被安排在车厢中间靠前的位置,背靠着我们码放好的行李包裹,据说行车时,高栏板下能多少躲避一些迎面的狂风。男生们则发扬风格,主动坐在车厢外围,更有十几个胆子大的,直接就坐在了装满货物、仅有一掌宽的车厢栏板边上。我个子小,被安排在了车厢外侧靠后的位置,恰巧就在汽车后轮的正上方。

        至于为什么拖到这么晚才出发,李师傅红着脸膛一番话道破了玄机:“昨晚才从外边跑车回来起晚了些。中午嘛喝了点酒解乏,刚睡了一小觉,总得清醒一会儿才能上路不是?”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这破道你们是不知道,二百多公里吭哧吭哧得跑五六个钟头。到了乌丹街里,天早就黑透了。那时候,查车的警察同志也都下班回家了,我就能直接把你们拉到旅店门口,省得麻烦。”“哦——”我们恍然大悟,互相交换着眼神,心照不宣:这果然是位深谙此道、经验丰富的“老司机”了。

        车上一下子又恢复了平静,只是这平静里又多了几分对前路的莫测。黄老师再次清点了人数和行李,确认无误后,矮身钻进了驾驶楼。李师傅重重地按了一声喇叭,解放卡车猛地一蹿,拐出校门颠簸着驶上了那条通往远方的乡间公路。

        车子一旦开动,我们原本紧张的心情反而奇异地舒畅起来。暂时抛开了学业的压力,抛开了对未知的恐惧,青春的活力重新占据了上风。车上的男女生开始互相斗嘴,嬉笑声伴随着卡车的轰鸣,传出老远。道路两边的行人纷纷停下脚步,好奇地朝我们这满满一车少年张望,那眼神仿佛在说:“看这帮傻小子傻丫头,乐个啥劲儿呢!”我不太爱讲话,只是默默地侧过头,望向南边那一排排整齐如棋盘格的稻田。

        稻苗刚抽穗不久,浅绿与深绿交织着,绿得沁人心脾。稻田上空,数不清的蜻蜓像一架架迷你的直升机,精准地悬停在空气中。它们看似静止,可你还没来得及眨眼,它便猛地一抖身子,从这一点瞬移到了另一点。或许是汽车的前进吸引了它们,有几只竟追着车子飞了一阵,更有一只胆大的,稳稳地落在了车厢高栏板的立柱顶端,爪子抓着铁皮还不停抖翅膀,把阳光抖成细碎的光斑,落在我们攥着棕绳的手背上。我盯着那只红蜻蜓看,它翅膀上的纹路像谁用细笔描的,连翅尖的一点黑都清晰得很——这是我头回见这么多蜻蜓,也是头回离“外面的世界”这么近,连风里的稻花香都像是在说:往前去,就能走出这片黄土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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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的下旬,正是雨季。由黄黏土和沙土混合碾压而成的乡间公路,经过几场大雨的洗礼,早已变成了一锅巨大的、黏稠的“稀粥”。泥泞的路面上,布满了数不清的大坑小洼,星罗棋布,宛如人工精心布设的防御阵地。个别坑洞尤其巨大,能没过大半个车轮。我们的卡车行驶在这样的路上,活像一只喝醉了酒的野猫,左摇右晃,东躲西闪。车轮碾过泥水,溅起浑浊的泥浆,泼洒向道路两旁。

        我们坐在高高的车厢顶上,随着车身的剧烈摇摆而东倒西歪,尖叫声此起彼伏。车子可不会顾及我们的感受,它自顾自地在这片泥泞的“雷区”里艰难前行。李师傅时不时地急打方向,躲避着路上那些深浅不一的水坑和泥潭。这下我们可遭了殃,一个个像被无形的绳子拴住的乒乓球,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拍来打去,却总也打不出去。又好像元宵节前摇到一半的元宵,在光滑的厢板和货物帆布上滚来晃去。只觉得全身的骨头节都被颠簸得错了位,开了缝,苦不堪言。

        我坐在车厢外侧靠后的位置,正好在汽车后轮的上方,每一次车轮的起伏、每一次碾过坑洼的震动,都毫无缓冲地、结结实实地传递到我的臀部和脊柱上。车身时而剧烈地扭动,时而危险地倾斜,我连大气都不敢出,一直屏住呼吸仿佛生怕喘气的瞬间,胸腔里气流重量的微小变化,都会干扰到这辆庞然大物本就岌岌可危的平衡。身下的大厢板发出“吱吱呀呀”的痛苦呻吟,那四角固定的卡扣,想必正承受着它有生以来最严峻的扭力考验。我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是死死地用双手攥紧身下的棕绳,完全不能顾及手心被棕绳上的细小倒刺扎得生疼。任由车身自由摇摆,将自己完全交给了命运。过了一会儿,或许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启动了,我竟也慢慢适应了这颠簸的节奏,甚至开始尝试着故意逆着车晃的方向微微晃动上身,以此来保持一种动态的平衡。中间的女生看到我这滑稽的样子,不觉哄笑起来,暂时驱散了一些旅途的沉闷。

        我们左摇右摆,仿佛坐在一个巨大的婴儿摇车里,况且这摇车的推手,还像是喝醉了酒。女生们的尖叫依旧不断,而围坐在外围的男生们,此刻却都安静下来,紧闭着嘴,双手像铁钳一样死死抓住捆货的棕绳,一脸凝重肃穆。身子则像风中的芦苇,随着车的颠簸而被动地左右摇摆。后来我们猜想,李师傅今天肯定是特意放慢了速度,毕竟车上拉了二十几个学生娃,他肩上担着天大的干系。听说他平日开车,可是有名的“大油门”,风风火火。

        经过最初那段最剧烈的颠簸路段后,坐在厢板边上的男生们突然发现,屁股下的感觉比刚上车时舒服、踏实了不少。我自己也感觉身子不像之前那样僵硬,姿态自然了许多。仔细一想,竟还要感谢这颠簸的路呢!原来,货物在苏木供销社装车时,虽然码放整齐,但彼此间空隙较大,中间高四周低,人坐上去,重量一压,货物自然会向外滑动,人就不得不拼命抓紧棕绳以防被甩出去。而刚才那几里地的剧烈颠簸,如同一个巨大的夯砸机,将货物之间的空隙彻底压实、夯紧,使得货物整体沉降,高度低于了车厢栏板。我们背朝里、脸朝外坐在车上,双腿自然地耷拉在厢板外,屁股陷在货物形成的“坑洼”里,一下子感觉安全、稳当多了。

        车子在持续的摇晃中前行,终于抵达了老哈河北岸的四十八顷村附近。两条深深陷入泥土、径直伸向浑浊河水的车辙印,无言地告诉我们:这里就是涉水过河的唯一通道。李师傅虽是老司机,但到了这儿也不得不停下车。他跳下驾驶室,站在沙质的北岸,眯起眼尽力向河心眺望。恰巧前几天刚下过雨,老哈河的洪峰过去了三四天,河心已有几处浅黄色的沙洲裸露出来,这确实是过河的最佳时机。只是不远处那一条幽深、暗蓝色的水域,像一道神秘的疤痕,横亘在河道中央,让人捉摸不透心生寒意。听爷爷和父辈们讲,老哈河底满是流沙,沙随水动,变幻莫测。那水颜色深重的地方,往往就是深沟暗壑,看不见底。若是车辆在此处陷住,前进不得,用不了几分钟,流动的沙子就会像贪婪的沼泽,将车轮死死吸住。如果拖拽不及时,甚至有整车没顶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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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因如此,李师傅观望了片刻,便果断地脱了鞋袜,挽起裤腿,赤脚涉入冰凉的河水中,一步步试探着向那片深色水域靠近。他在齐膝深的水里向前试探了几步,用脚底感受着河底的坚硬程度,随即迅速返了回来。他没有穿上鞋袜,而是将它们随手扔进驾驶楼前的工具箱里,只在汽车驾驶楼的踏板上简单蹭了蹭脚底的沙粒,便重新发动了汽车。他扭过头,朝着车厢上我们吼了一嗓子,声音在河风的吹拂下有些变形:“都给我抓牢了!!”望着李师傅那前所未有凝重的脸色,我们一时间也紧张到了极点。一个个立刻坐直了身子,忘记了男女生之间的嬉笑斗嘴,双手用尽全力抓紧了粗糙的棕绳,即便那绳子上细小的毛刺扎进了手掌,也浑然不觉。

        马达发出一阵沉闷的低吼,汽车顺着那两道深深的车辙,毅然决然地驶入了老哈河。近岸的浅水区还算清澈,能隐约看见河底细软的黄沙。偶尔有几条受惊的小鱼跃出水面,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车轮推开平静的水面,漾起一层层柔和的波纹向外扩散。马达声平稳,夹杂着车轮涉水时特有的“沙沙”声,起初的一切,竟显得有几分诗意和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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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这惬意的假象仅仅维持了二十几米。当车子一头扎进那片深蓝色的水域时,情况骤变!车身猛地一沉,随即剧烈地摇晃、侧倾起来,角度之大让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马达的吼声陡然变得密集而狂暴,车头侧面冒出了缕缕呛人的蓝黑色油烟,浓重的柴油味瞬间涌上了车厢。上游的河水受到阻碍,一下子猛烈冲击着车侧的轮胎和厢板,溅起浑浊的水花,劈头盖脸地朝我们泼来。

        围坐在车厢边缘的男生们吓得慌忙将耷拉在外的双腿高高举起,身子拼命向后仰,唯恐冰冷的河水灌满了鞋裤。卡车在不断的摇摆和闷哼中,顽强地向前冲刺。坐在车上能清晰地感觉到整个车子仿佛一瞬间失去了重量,变成了一艘随波逐流的船,轻飘飘的。车尾被水流冲得一直向下游方向甩动,形势万分危急。李师傅倒真不愧是见过风浪的老把式,到了这要命的深水区,他并未慌乱,而是沉着地将车头稍稍向上游方向打了一点角度,让车身侧迎着水流的方向,利用水流的部分冲力,配合着引擎的全力输出,向对岸发起冲锋。档位早已挂到了最低,汽车发动机爆发出它所有的潜能,发出声嘶力竭的怒吼,拖着我们这沉重的一车人与货,艰难地、一寸寸地挪向彼岸。

        我们坐在车厢边,眼睁睁看着车身在浑浊的河水中越来越低,心都缩成了一团,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地为这匹老迈的铁马加油鼓劲:“千万别陷住!千万别陷住啊!”随着车轮的疯狂转动,车轮四周泛起了大团大团的黄沙,原本还算清澈的河水顷刻间变得一片浑浊。车尾拖出一条宽宽的、泥沙俱下的黄色污浊带,但眨眼间就被湍急的河水冲散、带走,消失无踪。松软的流沙像无数只无形的大手,死死缠绕着、拖拽着车轮,仿佛河底真潜伏着巨大的八爪章鱼怪,怎么也不肯放开它的猎物。李师傅已经将油门死死踩到底毫不松劲,引擎的咆哮声震耳欲聋,带动着庞大的车身极其缓慢地向前移动。这短短的几十米深水区,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在约莫二分多钟后,卡车猛地一颤前轮率先冲上了对岸坚实的河滩,接着是整个车身!汽车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浑身被汗水湿透,筋疲力尽,浑身上下都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落在浅滩的水面上,发出清晰而悦耳的“嘀嗒”声。车停了,我们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长长地舒出了那口憋了许久的紧张之气。李师傅跳下车回望着老哈河也粗鲁地骂了一句,不知是抱怨还是庆幸,随手摸出一支皱巴巴的香烟叼在嘴角,点燃后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从车头飘散出来,呛得人直咳嗽。但经过刚才那番生死时速般的紧张,谁也顾不上在意这区区烟味了。

        李师傅重新上车,卡车喘着粗气驶过南岸的浅水区,晃晃悠悠地爬上了缓坡,终于重新回到了坚实的大地上。待到车子转上奈曼旗相对平整的公路后,李师傅才顾得上停车跳下来,从工具箱里找出鞋袜,抖掉里面的河沙,又就着路边的草叶蹭干了湿漉漉的脚丫子,穿戴整齐,这才重新跳上车,一脚油门,卡车便如一匹识途的老马,沿着公路向前疾驰。

        车子一上敖汉旗的边界,路上的砂石似乎也变得温顺细腻起来,米粒大小的细沙均匀地铺洒在砂石路面上,虽然比不上柏油路的平坦,但比起刚才的“烂泥阵”和“流沙河”,这已是天壤之别。车速明显提了上来,引擎的轰鸣也变得轻快了许多。车厢上劫后余生的我们终于彻底放松下来,欢声笑语再次响起,飘荡在临近黄昏的原野上。

        时间在车轮的飞转中悄然流逝,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夕阳把天空染成了一片橘红色,远处的沙丘和树木都变成了黑色的剪影。远山吞没了最后一抹晚霞。不一会儿,汽车也开启了昏黄的大灯,两道光柱像两把利剑,刺破了愈发浓重的暮色。卡车七拐八绕,驶入了一段漫长的穿沙公路。道路两旁是灰蒙蒙的一片,看不清具体的景物,只有起伏不定的大小沙丘和一丛丛顽强的沙地灌木,在车灯的扫射下,像一个个沉默的黑色巨人,一闪一闪地向车后退去。

        夜空中,不时传来几声猫头鹰(我们那里叫“夜猫子”)凄厉的叫声,在寂静的旷野里显得格外渗人。车厢上刚刚恢复的喧闹,瞬间又被这夜的静谧与神秘压了下去,重新变得鸦雀无声。经过白天的兴奋、颠簸和过河的惊险,大家都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累。李师傅似乎依然精神头十足,略为平缓的沙路和柔和的弯道,丝毫没有阻碍他踩油门的力度。原本无风的天气,因为车速加快,也刮起了不下五六级的强风。我们尽力侧过头,扭过脸,躲避着那无孔不入、迷人眼睛的细碎风沙。

        抬头望去,不知何时天空中聚集了一些散碎的云朵,黑灰相间,像一块块用旧了的抹布。一大半月亮在云层后面奋力地追着我们的车子奔跑。跑着跑着,月亮那清冷的光辉就被流云切割成了碎片,在云缝间闪烁不定,忽明忽暗。眼看快要追不上了,那月亮便仿佛委屈地掩起面庞,悄然隐入云层之后,天地间顿时又暗了几分。解放卡车的两道灯光,像不知疲倦的开拓者,依旧无情地、固执地切割着沉沉的夜风。随着车身的荡漾,灯光的光斑也像碎金一般,扑撒向公路两边那大小不一的沙丘,给原本单调的沙海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却又转瞬即逝的金色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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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夜中,仿佛只剩下我们这一辆车在孤独前行。单调的马达声却显得格外突出,没有了旷野里虫鸣鸟叫的和声伴奏,此刻听来竟有几分孤单。车上的人,仿佛都睡过去了,抑或是被疲倦和寒冷冻僵了,没有一丝动静。我也是半睡半醒,混沌中一直有个声音在提醒自己:“别睡!千万别睡!”双手依然条件反射般地紧握着那根救命的棕绳,悬着的心虽然放下了一大半,但毕竟是在黑夜中行车,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沙漠公路上,哪个敢真正放下心来,畅饮那“大胆儿汤”呢?一切都仿佛是静止的,凝固的,只有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证明着我们仍在移动。

        突然,“吱——嘎——!”一声尖锐刺耳到极点的刹车声,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猛地划破了这死寂的黑夜!我们车上二十几人,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下,不约而同地猛然向前冲去!握棕绳的手几乎同时脱开,好几个人差点就直接滑下车厢!所有人都从惺忪睡梦中惊醒,眼睛瞬间瞪得溜圆,惊恐地左右转头,带着哭腔互相询问:“咋了?咋了?出啥事了?!”黑暗中,每个人眼中放射出的惊恐光芒,恐怕比荒野里的饿狼也差不了几分。

        咣当一声,驾驶楼的车门被猛地推开,李师傅骂骂咧咧地跳下车,绕到车头右前方一点的地方,弯腰捡起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随手就扔到了车厢最后面仅存的空隙里。我们借着昏黄的车灯光,努力睁大眼睛看去——原来是一种被当地人叫作“两头乌”的小动物,体型和大老鼠差不多,因鼻子尖和尾巴尖都是黑色而得名。此刻,它已经血肉模糊,软塌塌地靠在车厢栏板的缝隙上。显然是它的趋光性害了它,让它在这黑夜里傻傻地朝着明亮的车灯奔跑,最终撞在了飞速旋转的车轮上。女生们吓得花容失色,低声惊叫着,把身子又使劲朝车厢前部挤了挤。我壮着胆子,声音还有些发颤地问李师傅:“师傅,您捡这东西干啥?”他头也不回,瓮声瓮气地丢过来一句:“能吃,好东西扔了可惜。”我的天呐!我们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车子再次发动,缓缓驶离这个意外的小插曲发生地。车上又恢复了平静。但这平静里,多了几分对生命的无常与脆弱的唏嘘,也让我们更加期盼能快点到达目的地乌丹。这一耽搁,天上的流云仿佛叫来了更多的同伴,层层叠叠地汇聚过来。那轮本就勉力支撑的月亮,彻底失去了踪影,不知是真累了,还是躲起来为我们的处境悲哀。小风在入夜后,似乎也变得更加凉薄了些。我们白天出发时,只觉得天气炎热,谁也没想到带件厚衣服,此刻单薄的衣衫根本无法抵御这深夜的寒意。伴随着卡车将近八十迈的速度带来的强劲夜风,我们一个个冻得瑟瑟发抖,活像一只只即将冻僵的寒号鸟,尽可能地蜷缩起身子,双臂紧紧抱住膝盖,试图保存住体内最后一丝可怜的温度。

        车在飞奔,云彩(虽然看不清)和隐身的月亮仿佛也在飞奔。估计是实在累极了,那云和月不知是跑得大汗淋漓,还是在为我们这艰难的行程默默垂泪,总之,几个冰凉的小水滴,毫无征兆地砸在了我被风吹得麻木的脸上和头上。

        瞬间,车上就炸开了锅:“下雨啦!下雨啦!谁带雨伞了?”

        “你带雨衣了吗?”这个问。

        “下午天儿还晴得那么好,谁想得到会下雨啊?哪带了雨衣!”那个答。

        二十几人,此刻倒是出奇的一致——谁也没有带任何雨具。而那不管不顾的云和月,才理会不了我们的窘境,只管呜呜咽咽地伤心不止,泪水化作雨滴,越来越密,越来越急。只几十秒的功夫,凛冽的夜风中就织满了亮晶晶的雨丝,且那雨丝眼见着越来越粗,砸在脸上生疼。

        “钻到苫布底下避一避吧!”黑暗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带着绝望中的一丝希望。

        “可咋钻呢?苫布在底下,紧紧盖着货物,怕货物淋湿了。上面还有七八道大绳子捆得死死的,根本扯不出来呀!”

        “再说,咱们二十几号人都在货上面坐着呢,咋把苫布扯出来?除非把货都掀下去!”

        又一个看似可行的意见被残酷的现实否决了。斜风裹挟着冷雨,又加大了些力度。一时间,二十几人又都没了声响,陷入了沉默的绝望。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流,打湿了脸颊,流进了脖子里,冰凉刺骨。大家只能无奈地把头脸转向车后,用并不坚硬的后脑勺,去迎接那越来越猛烈的风雨抽打!

        忍耐,在每个人的心中坚持着,蔓延着。那雨似乎也在刻意考验我们的耐受力,不停不歇,不依不饶。我想,这风雨中的每一个人,此刻都和我一样,在心底疯狂地默念着同一个祈求:“老天爷,行行好,快别下了!再下一会儿,我们就真要彻底湿透,冻死在这路上了!”此时无声,却远比任何呐喊都更有力量。

        不知是我们的祈求终于感动了上苍,还是那片承载着雨水的乌云终于被我们的卡车甩到了身后,总之,这场来势汹汹的急风快雨,在持续了短短几分钟后,竟然真的渐渐停息了。大家没有力气庆幸雨水的来去匆匆,刚勉强直起被淋得湿透、冻得僵硬的腰身,看了看依旧墨黑的天色,就又把身子蜷缩得更紧了——湿衣服贴在身上,被夜风一吹,那种冰冷刺骨的感觉,比刚才单纯挨淋更要命百倍。

姑娘手绘

        李师傅在驾驶室里似乎根本没把这点小雨放在眼里,油门一松一紧,车速丝毫不减朝着既定的目标坚定前进。我的双腿一直耷拉在车厢栏板外,单薄的裤子早已被雨水和溅起的泥水彻底湿透。此刻,夜风吹着湿透冰凉的裤管,感觉那冷意像无数根细针,直接扎进了骨头缝里,连心脏都跟着缩紧了。我拼命蜷缩着身子,用膝盖死死顶着胸口,双手紧紧抱住膝盖,仿佛要把自己那颗正在微弱跳动的小心脏,包裹得严严实实。那似乎是我全身唯一的热量源泉了。如果连这一点点温暖都无法保住,那人恐怕就真要有“挂了的”危险。我想咬牙坚持,但上下牙齿根本不听使唤,不停地磕碰在一起,发出“得得得”的声响。那叫什么来着?噢,对了,老人们常说,这是“打牙巴骨”了。

        一个“冷”字像瘟疫一样充斥了全身。最不争气的就是这两条小腿,它们完全暴露在车厢栏板之外,迎着刺骨的夜风。只是十多分钟,它们竟然渐渐失去了知觉变得麻木,仿佛不再属于我自己。我心中一阵慌神,按照李师傅预计的时间,从这儿到乌丹恐怕还得有一个多小时吧!我的小腿会不会冻坏了?我腾出一只手,费力地够到小腿肚子,用力捏了两下——竟然连一丝疼痛的感觉都没有了!这下我更害怕了,我还要考试呢!

        恰巧,车子为了躲避一个坑洼,猛地一拽歪,我的鞋跟无意中磕在了车厢板的外侧,“咚”的一声,一股轻微的震动顺着腿骨传到了膝盖。“好了!就它了!”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脑海。我索性开始有节奏地活动双腿,用两只脚的脚跟,轮流去磕碰那坚硬的车厢板外侧。“咚、咚、咚……”一下,两下,十下……当磕了十几下后,一股酸麻胀痛的感觉,如同苏醒的蚂蚁大军,开始从小腿向膝盖蔓延——有知觉了!它们还活着!

         “哈!这办法可行!”我心中暗喜,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救命秘籍。在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我过一会儿就用力磕一阵腿,过一会儿再磕一阵。虽然样子狼狈,动作滑稽,但这双宝贵的小腿,总算是在这反复的“敲打”中勉强保住了,没有被彻底冻僵。外圈的男生们见我这样,先是诧异,随即也明白了我的意图,纷纷效仿起来。一时间,车厢两侧“咚咚咚”的磕碰声响成一片,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这突如其来的“噪声”甚至把李师傅吓了一跳,还以为车子出了什么毛病,赶紧停下车,探出头来查问。待弄清原委,他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句:“这帮小子……”才重新挂挡上路,只是车速似乎慢了一些。

        夜色越来越深,车厢上的每个人都在和寒冷抗争着。有的搓着手,有的磕着腿,有的互相依偎着取暖。我看着身边的同学们,虽然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疲惫和寒冷,可眼神里却没有一丝退缩——我们都知道,这场赶考之路不仅是对身体的考验,更是对意志的磨砺。只要能顺利到达乌丹,参加考试,就有希望改变命运,这点苦,我们都能扛过去。

        接近晚上十点钟,就在我们几乎要被寒冷和疲倦彻底吞噬的时候,前方遥远的地平线上,终于隐约出现了一片密集的、如同繁星般闪烁的灯光小点!

        “看到灯光了!是大村子!快到乌丹了!”不知是谁率先喊了出来,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嘶哑。

        车上所有昏昏欲睡的人,一下子被注入了强心剂,全都精神起来!大家努力伸直早已蜷缩麻木的身体,探着头,贪婪地向那片越来越近、越来越明亮的灯光区远望。希望,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驱散了所有的寒冷、疲惫和恐惧。

        乌丹街里,真的就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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