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的家属院里,靠近阳河桥的那堵墙最近拆掉了,施工队的工人们正在这堵墙的废墟上垒起建筑新大门的砖头,头戴安全帽的工人叔叔们每天推着一辆辆装满砖头的小车来来回回,经受着太阳下的暴晒,几乎不一会儿的功夫就会大汗淋漓,肩头上的毛巾已经变得湿漉漉的,失去了擦汗的最佳功效。
这里瞬间变成了施工的工地,粉尘到处飞扬,施工的响声此起彼伏。工人们也时不时地停下来坐在石阶上歇歇喝一壶水,跟这里的居民们闲聊上几句。
1
辰辰最近很懊恼和沮丧,因为妈妈把自行车后座上专属于她的座椅卸掉了,扔在了那堵墙旁边堆积起来的垃圾堆上。这个座椅自从她出生时就安装上,承载了她童年一部分回忆。
可是,她被妈妈的行为震惊了,废弃掉倒也罢了。让她最伤心的是妈妈竟然无情地将它与其他的脏兮兮的垃圾归置在一起,辰辰有些难以接受,毕竟它还是有别的用处的。这个座椅别的不说,它是用上好的蒲草编成的,特别结实耐用。
于是,对于妈妈的怨气让她好几天都懒得跟妈妈讲话。
“从抽屉里拿上钱,去祁俊商店买一瓶米醋,我们中午吃水饺,快去!”妈妈从厨房里出来,把手往围裙上抹了抹。
辰辰自顾自地继续看电视,权当没有听见。“季辰,妈妈说的话你听到没有?帮妈妈跑个腿,快!看了很长时间了,应该歇歇眼睛了。”
辰辰拿起遥控器,摁了一下关闭键,便闷声闷气地从抽屉里取出钱,三两下换上了鞋子,冲下了楼梯。“就会指使我。”不情愿地嘀咕了一声。
走到隔壁老楼房前面的时候,她撞见了良娣的爸爸,两只手插在裤兜里,正在悠哉悠哉地往老楼走去,不用说,一定又是去周爷爷家了。
良娣爸爸秦叔叔平素喜欢字画,而周学良爷爷擅长草书,对于书法艺术颇有研究,秦叔叔有空了就到周爷爷家与爷爷讨论书法绘画,当然时常聚到一起的还有辰辰的爸爸。
秦叔叔自从受伤恢复了之后完全换了一副样子。
辰辰记得以前的秦叔叔没有现在这样闲,他做行政方面的工作,整天都很忙。
辰辰的以前的幼儿园就在学校教学楼旁边的院里,从家属院出来必然经过这所高中串联起各幢办公楼与教学楼的林荫道,在这条林荫道上,随处可见穿梭于教学楼、食堂与宿舍之间的高中生们、夹着课本与教案的任课老师们,偶尔也会看到步履匆匆而表情严肃的秦叔叔。
那时候,她觉得秦叔叔不可亲近。但是现在,经历一次意外事故后,他的脑子摔得出了问题,学校也就不再敢让他上课,本来可以竞聘副校长的计划也就彻底泡汤了。
自此以后,他的工资被压得很低很低,全家的重担都由良娣的妈妈挑了起来,她确实是位坚强的女人。
他却是过得无忧无虑,每天除了接送良娣上下学,就在家属院里到处找朋友玩,或者出去到书画院找以前志同道合的朋友。辰辰自然生出了对秦叔叔的同情,不自觉地也同情起了良娣和她的妈妈。
2
大概就在两年前的早上,那时候辰辰家还在一楼住,门前有一个可以种菜的小院子。可是妈妈懒得打理,所有院子里的空地上变成了杂货堆,让人看着特别窝火。
还在那里住的时候,有一天,妈妈身体很不舒服,做好早餐后,便重新躺回床上,辗转反侧之时,突然发现窗户上有一个硕大的马蜂窝。赶紧把正在客厅玩的辰辰叫了进来,“咱们家窗户上有马蜂窝,快去办公室叫你爸爸回来把它收拾了。”
那是辰辰第一次见到这可怕的怪东西,以前仿佛听人说过它蜇人,便连忙趿拉着拖鞋飞快地跑了出去,他们家与爸爸办公室只有一个栅栏门之隔,出了门经过一个曲折迂回的小草坪就到了。
辰辰把爸爸叫回来,就躲进了屋里,听从妈妈命令关闭了所有门窗,在里面静静地看着,着实为爸爸捏着一把汗。
爸爸那次捅马蜂窝简直闹得整个院子不得安宁,从一进院门的小屋子里取出了大扫帚想要一锅端,可是没想到马蜂威力凶猛,一下子全都四散飞出,满院子都是,爸爸怕被蛰伤,也进了小屋,掩好门,透过玻璃看外面的动静。辰辰在那边急得都快哭了,又不敢出来。
这时候,那群可恶的马蜂看着周围没有了动静,就又重新聚拢起来。爸爸又从屋里带着工具悄悄走了出来。这次他不敢轻举妄动,而是先用一个钩子轻轻挑马蜂窝,果然,它很轻易地被撼动了。马蜂似乎没有感受到变化,爸爸逮住机会,抓起旁边的锨将马蜂窝倒扣在地上,狠狠摁死。终于取得了捅马蜂窝的胜利。
辰辰在屋里松了一口气。这之后,辰辰变得特别讨厌闯进家里的生物们,比如不经意间抬头看到的墙壁顶上正在爬的壁虎,透过纱窗飞进来的飞蛾,当然还有夏天惹人厌的蚊蝇,她觉得那些东西严重威胁着她的生存空间和安全。
就在一个早上,辰辰没有睡懒觉,早早地起床和妈妈到后街打了豆浆,吃完油条,沿着洋河散步后,就回来收拾书包准备去幼儿园,母亲大人亲切关照一定要听话,与小朋友好好相处,这时的她满口答应着,心里却想起了每次和萱萱去公用厕所时总会发现的从后墙爬过来的半男不女的小孩,满身就起鸡皮疙瘩。
她愉快地走在林荫小道上,心里期待着中午到幼儿园对面卫生室二楼的画室里,与晓菲一起看高二的美术生哥哥姐姐们画素描。
辰辰从小喜欢绘画,遇到好看的东西就尝试拿出画笔在纸上记录它们的样子,叔叔阿姨们都夸她有天赋,她却不想报画画班系统学习,只想到画室里看别人画画。
心里正想着,秦叔叔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就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可是秦叔叔仿佛没有看见她的样子,不打招呼,眉头紧皱,径直往办公楼方向走去,不停地看着手表。
辰辰对于秦叔叔的异常举动感到不解和纳闷,呆望着叔叔匆匆远去的背影,不自觉地摇了摇头。大人的世界往往是难以琢磨的。
辰辰远远地望见了一芝从一辆电瓶车上下来进了幼儿园,她飞快地向园门口跑去,一边喊着一芝的名字,一芝听到后先是顿了一下,紧接着捂着头走进去了。这时辰辰已经快到了门口,看到一芝不搭理人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气喘吁吁地坐在路沿上系着开了的鞋带。
园里大班的孩子们正在广场上踩高跷,要么就跳绳,生机活泼的场景让辰辰蠢蠢欲动。辰辰刚刚学会跳跳绳,心里充满了新鲜与得意。快步走进中班的教室里,一句刚学的“hi,Miss Ren”作为对老师的招呼,老师冲她温柔地笑着。过了很长时间,她才懂得这句英文的真正含义。
她一眼瞥见了一芝,坐在最后排的椅子上,正在把学习工具从书包里取出摆放到桌子上。走过去仔细一看,原来一芝又剪了短发,比以前更像个小男生了。她不由得心里暗笑,嘴上却说:“一芝,刚才怎么没有理我。我们一起去我的画室里取出我的画笔来吧。”
一芝扭过头去,更加不理睬她了。辰辰感到莫名其妙,耸耸肩,也安安稳稳地坐了下来,拿出画本画早上看到的读本里的天鹅,心里想着:今天早上遇到的人都真奇怪!
一上午的算数课和故事课就在恍惚之间过去了。一芝一直没有说话,对面坐着的又高又壮的男生一直骚扰少英,她看不过去,就转过头去隔着过道和孟飞讨论这个字怎么写才好看,那道题应该怎么做,并且对于妈妈昨天买的难闻的洗发水发了一通牢骚。放学的铃声响了起来。
辰辰突然就没有了去画室的心情,就把书包里的一盒颜料递给晓菲,“我刚买的,你拿去画水彩吧。”还不等晓菲说句话,她便掉转头兴致低落地回家了。
每个人的生命中总会有足以颠覆对于人生看法的时刻,总有让人难以预料和置信的时候,辰辰这么小的生命也不例外,就是在那一天,她发现人生真的有好多变故。而那天发生在秦叔叔身上的变故,让她感觉良娣的生活仿佛一下子从天上掉到地上,而她同时也发现良娣猛地懂事许多。
中午回家的时候,辰辰看到了妈妈炒的好吃的蔬菜,心里稍稍觉得舒适起来,暂时忘记了上午的烦恼。在餐桌上,她狼吞虎咽地吃着,而妈妈等着爸爸回来再动筷子。准十二点时,爸爸进门了,他沉闷的样子也使得辰辰和妈妈感觉吃惊。
他洗了洗手,取毛巾的时候说,良娣的爸爸从梯子上摔下来磕到后脑勺,很严重,现在在医院里抢救。
辰辰脑子里轰地一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早上看见秦叔叔的那一幕又浮现出来,莫非叔叔当时正是在意外发生之前不久?
听了爸爸对于详细过程的描述,辰辰大概地在脑海里还原了当时的场景:当天有一场重要的考试在教学楼进行,他是一名监考人员,监考的过程中规定要佩戴监考证,但是叔叔的监考证忘在了办公室里,而办公室的钥匙却忘在了家里,那串钥匙自然也挂着家门的钥匙,没法回家取钥匙的他只能从后勤处借来了一个直连三楼窗户的梯子,让后勤处的人员老曹帮他扶着,就在快要到三楼窗户的时候,可能脚下一打滑,他整个人从梯子上摔了下来,后脑勺重重地碰到地上,听说当时发出了很响的声音,有粉碎的杂音。
就这样,当时的人都慌了,赶忙叫来了120。
四个月后,辰辰才又看见叔叔,他的头上缠着纱布,没有了一丝头发。叔叔总是嘿嘿地笑着,很有亲和力,反而没有之前的震慑力了。她知道,叔叔这次能抢救过来恢复得很好已经是很幸运的了。
3
从那以后,叔叔每天的任务就是在家写毛笔字,出门会友,过着较为清闲的日子。
就如同今天看到的样子,叔叔习惯了一有空就和忘年交周爷爷在一起聊天品字画。
辰辰以前无意中听到良娣的奶奶跟妈妈聊天时,抱怨过,一开始,他们家人都不肯接受秦叔叔脑袋受伤导致精神错乱的事实,在医院的病房里,良娣在病床前面为爸爸跳他以前最称赞的一段舞蹈,他无动于衷,也不认得女儿。
他们心痛得不得了,尤其是良娣的奶奶,她遇到人就感叹:好好的家庭就这样塌陷下来,家里的主心骨变得这样脆弱。
后来治疗的过程中,他们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方法,为的就是让秦叔叔恢复到正常的状态。他出院后,认得所有人,也恢复了记忆,就是不能教课了。
辰辰当时一遇到良娣奶奶就马上跑上去问:“叔叔的身体好了吗?”老人听到了问候多少是有些暖心的。
良娣猛地长大了。最明显的变化就是不再显得那么娇气,但依旧开朗活泼,在众人里面仍然是焦点和中心。
一开始上二年级时,早上爸妈都没有空送他们,良娣就主动跑来在楼底下喊辰辰一起上学,辰辰一开始对于结伴上学有些不安,没有大人的陪伴多少还是不安全的,她不安地望着妈妈,妈妈微笑着允诺了。
如果两人没有吃早点的话,就带上零钱到桥头的糕点铺买点蜂蜜小面包路上吃。在良娣的带动下,辰辰也开始大胆地独立行动了。
对于洋河边的这堵墙的拆除,大家都很认同,因为起码送小孩上学变得方便许多,不用绕长长的路了。一年前,镇直小学搬到了国际学校的前面,离辰辰的家近了许多。
以前的学校需要穿过几条大马路,父母们肯定是不放心小孩子自己步行上学的,但是现在完全可以了。辰辰也就不用总听到妈妈自行车因为年代久远的原因总是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噪音。而现在拆墙修大门更是方便的不得了,缩短了绕街的距离,大约可以省五六分钟。
买完米醋回来,她看到了施工地不远处广场上的良娣和秦奶奶。她没有急着回家,提着米醋就找良娣玩。
就在这竖立着的一段段杂乱的砖墙间,辰辰竟然玩起了捉迷藏,躲到倾斜着的砖墙后面。良娣看到了辰辰的身影,知道那里危险,便告诉了身旁和其他老人拉家常的奶奶。
秦奶奶看到辰辰这么不懂事地躲到危险的地方,差点气得背过气去,一手捂着气的发疼的肚子,一手招呼着辰辰赶紧出来,那边危险,砖墙很容易倒塌的。
辰辰迟疑着跑了出来,心里还觉得压根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秦奶奶继续数落她:“以后不要到那里去,知道吗?施工的地方最危险,出问题了谁负责啊。”辰辰满心的委屈,从来没有受到过除了爸妈以外的人的批评,忍不住哭了,一边抹泪一边提着米醋回家去。
妈妈正在家里擀饺子皮,看到了这么长时间才回来的辰辰,还委屈巴巴地抹眼泪,就有点哭笑不得。
“妈妈让你去买醋,不至于这么委屈吧。”
辰辰没有说话,抽噎着。“好了,刚才秦奶奶说你,我在楼上听到了。”
“以前告诉过你不要到水边、施工场所,过马路的时候看好红灯亮了再通过,这些都当做耳旁风了吗?”辰辰把米醋放到桌边,垂手站立着。
“看看良娣,人家比你懂事多少,她有让人操心纠结过吗?”顿了顿,妈妈搅了搅盆里的白菜猪肉馅子。语重心长地说:“有时候爸妈不说你,是怕说的重了你受不了,但是你就是不省心。温室里的花朵永远长不大。一点都不知道别人说你是为了你好。”
辰辰头垂得更低了。“以后多向良娣学着点,她很多情况下都像个小大人了。”
辰辰在妈妈招呼下开始学起了包饺子,虽然包的不好,但是最后尝到自己劳动的果实,吃起来还是有滋有味,心里甜甜的。
中秋节那天,大门建好后放起了鞭炮。良娣的爸爸负责挑起挂着一串鞭炮的粗长的竿子点燃,大家脸上都喜气洋洋。辰辰的爸爸对着妈妈说:“老秦自从受伤后变得平和了好多,适应了现在的生活,可能这是属于他的最好的命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