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年以后,宋稔想起那段听故事的日子,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人总说让他几句话描述一下当电台主持人的经历,他心里想:滚犊子吧, 几句话能描述清楚了就有了鬼了。 人又会说,当了二十多年的电台主持人,最大的感悟是什么,他会说:“来生再也不当人了,太累了,要不小心还投胎成了人,那就当着吧。”
二
1970年,宋稔在甘肃靖远当了知青,那年他16岁。
贫瘠之地,下雨就会拼命吸收,他也是,不论什么,只要是文字,他就会汲取。
直到1976年恢复高考,宋稔考到了兰州的一所大学,毕业后,游荡了几年,89年,在兰州广播电台主持起了《今夜》这档节目。节目磕磕绊绊,发展了5.6年,成为了兰州第一的深夜电台节目。那时电台还是一片新开辟的地方,许多东西得自己探索,这样,也没有人来指指点点。
1996年,宋稔的节目人人皆知,能听到70岁老人回忆动荡岁月的沉默与不安,十几岁的少年男女憧憬与无名的伤痕。
二
他叫李远。
李远是一个50来岁的社会闲杂人等,和宋稔差不多,年轻时当了知青,高考恢复考到了一所林业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一个山里,负责管理和开采石油有关的工作。
山里的日子总是很寂寞,一个人待在房子里,没有什么事儿干,无聊就喝酒,喝多了就睡觉,一觉过去就又混过一天。
也没人管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睡起来,天气好就出去晒晒太阳,幻想外面的事情,天气不好,就待在房子里,自己和自己打牌。每周会有人带来生活用品和食物,会有2条烟和3瓶1斤的白酒,平均下来,每天34根烟,4两酒。
晚上,日子就好过一点,至少麻醉的好一点。星星是看不厌的,酒也是喝不厌的,有时候还能看看书,写写东西。山里太偏了,所以不论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会与城市里有空间和时间上的落差,比如山里纸就不够,想写点东西得在脑子里斟酌多遍才能下笔。
成天想入非非,甚至以为植物长出果实,是因为他想让植物长出果实。渐渐的,乏味,使他酒量越来越大,大脑老化,又让他需要更多的酒精来入睡,最后,喝完了酒,看着星星,看着狰狞的树,看着毫无声色的墙,再也找不到逃避的方法了。
直到一天,送食物的人刚送来5瓶酒,晚上,李远喝完了两整瓶,不省人事,躺在床上,倒在了自己广阔的世界。
第二天,中午起床,走出房子去视察,刚走到山间。
蒙了,彻底蒙了,突然感觉腰间有水滴滴在身体上,是咯吱窝里流出的冷汗。
山上黑油油一片,石油流了一晚。
几分钟后李远才反应过来,是闸出了问题,昨晚喝多了,没有及时检查,石油全漏了出去。
不知所措是李远唯一能想到的,想把所有的事儿都与自己撇清关系。
逃离。
他自己跑下山,买了一张绿皮火车票,一路奔波,一直到了五台山脚下的台怀镇。
到的那一天是夜晚,坐了一天的大巴车,下车时,天黑巴巴的,风沥干了身体,他的手越来越冷,整个人晕晕乎乎。
糊里糊涂地走了一夜,什么都没吃,直到清晨,到了一个寺庙,在庙里,吃了素斋,睡在床上。李远说他做了一个梦,说他在红色的天空中飞翔。
在这座庙里,李远一待就是十年,不敢往家里打电话,练信都不敢写。这十年,李远说他都不知道是怎么度过来的,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通向了那个地方,甚至找不到安全出口。
第十年的第一天,随着头香的烟飘在眼前,李远说他看着不知道堆积了多少年的雪,白茫茫的山,突然冒出一个声音“你在躲避什么?能躲掉吗”,他想通了,躲不掉的,把钥匙放在铁箱子里,把箱子踢入最深的海,钥匙还在啊,依旧打不开的。
从一个山到了另一个山,都是山,不走出去就在山里,即使去了别的地方也一样。
而在山里的日子,只会做噩梦,过了白天,夜晚就会山崩地裂而来。无赖,不会使问题迎刃而解,只会陷入更深。糊弄,只会承受更多的煎熬。
他要走出山,只有转身,才能舍弃,炼掉钥匙,才是永久逃避。最坏的结果无非两种,失职导致国家资产流失,无期或死刑。而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前者甚至说是渴望的,后者虽然没有那么大勇气,但也算来到了最初的样子。
李远回到原来的单位,找到新的领导,两句话没说完,新领导就说有事儿,让李远自便,李远刚走出门,就听见办公室里面传来新领导和几个秘书的笑声“哈哈哈哈,刚那人,就是当年山里看石油的,出那个事后,这货还以为要枪毙他,跑他妈五台山上当了10年和尚,真他妈傻逼,哈哈哈”。
李远后来听说,当年老领导因为贪污了所有用在石油开采设备安全检测维修的国家基金,导致设备老化,石油泄漏,老领导已经被判了刑,而他,李远,根本没人管他是谁。
后来李远自己在白塔山上开了个茶摊,夏天,看对面的南山,满山的树,绿地发黑,冬天,看对面南山,山头有积雪,白茫茫。
三
他叫宋钊。
宋钊是一个30多岁的出租车司机,开了快十年的车了,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忘不掉的,只有那一个高中生。
千禧年的春节,宋钊吃完年夜饭,开着车出去拉人,那时候,出租车司机很招人,人多车少,租子也不多,春节更是大捞一笔的好时候,人们在春节总是不假思索,随意挥霍,浪费完了年后再挣。
还记得凌晨12点半,宋钊拉到了一个高中女学生,宋钊问她去哪儿,女生回答中山桥。宋钊一个人开车,甚是无聊,就和女生寒暄了起来。
“丫头,年三十晚上一人跑桥上干啥去?”
“没事,师傅,你给我拉过去就行”
宋钊感到了一些不对劲,虽然说过年时中山桥挂的灯笼很漂亮,但年三十一般没人去看,年三十人们都待在家里跨年,看灯,都会过几天再去。
宋钊又试着询问了两句,问女孩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儿。宋钊特意饶了路,渐渐地,问出来女孩儿的意图。
她想自杀。
宋钊想假如能让女孩儿倾诉出来,是不是会打消轻生的念头。好问歹问,大概了解了她的事情。
女孩儿在一所不太好的高中上学,很俗套的情节,喜欢了一个混混,没处多长时间就抛弃了她。而她又有一个酒鬼赌徒父亲和一个懦弱的母亲。母亲实在受不了丈夫,远走他乡。父亲还是依旧欠了一屁股债,每天喝成烂泥,打她骂她,说她和她妈一样是个烂女人。
那天,年三十晚上,女孩儿的父亲在楼底下就开始发酒疯,骂了一堆污言秽语,说她和那个混混这样那样,全楼的人都听到了。
于是,女孩儿拿着存了很长时间的零用钱,下楼打到了宋钊开着的出租车。
宋钊问了女孩儿有没有其他亲人,女孩说都死了。宋钊对女孩儿说他不能拉这趟活儿,女孩儿从兜里掏出一瓶老鼠药,说你要不拉我就在吞了老鼠药,死你车上。
宋钊说他就本能性地把女孩儿拉到了桥头,因为他反应不过来。他说女孩儿下车前把所有钱扔到了车上,说了一句话,每个字宋钊都记得很清楚。
“叔叔,你是个好人,别愧疚,你是在帮我,我是在帮我爸,我想有件事能让他后悔一辈子,他可能就会认真过日子了。但他伤害我和我妈太多了,我必须让他后悔。”
宋钊回忆,他当时脑袋是木的,只说了一句“丫头,你再好好想想”就开车走了。
有的时候,人遇到大的,没遇到的事儿,大脑会做出应激反应,像一个壳,罩住了脑子,体现就是脑子一片混沌,只能凭着惯性继续。而时间久了,壳会慢慢地化开,于是,就一点点地渗透进去。
宋钊说之后的几年,他才反应过来这件事儿,他也不知道那个女孩儿到底跳河没有,因为新闻也没报道,他想欺骗自己,那女孩最后想通了,乖乖回家,和父亲诉说了一切,父亲改过自新,从此认认真真,幸幸福福地过着小日子。但宋钊知道这种自我欺骗只能混过去一时,永远骗不过自己最深处的声音。
他把女孩儿留下的钱一直放在车里座位底下的玻璃瓶里。
直到去年的冬天,宋钊开着车,送完一个住得远的客人,从高速上下来,开了几十分钟,突然想上厕所,开到一个小巷边上,刚解决完后,刚要上车,隐隐约约听到巷子里传来呼叫声。
往巷子里走了走,远远看见一个男的在追一个女的,往巷子的这头跑来,看情况,男的不是打劫就是要猥亵。
宋钊下意识地跑回车里,坐在车里,脑子又懵了,又是本能地,启动了车。几秒钟后,他还犹豫着,直到他清晰地听见了救命声。
宋钊取出车底下一寸大的玻璃瓶,推开车门,朝着巷子里跑了进去,凭着一腔孤勇,用小玻璃瓶砸到了那个男的的头上,之后就被扭打到了一起,再之后,宋钊被打掉了三颗牙,半边耳朵也被打聋了。
被欺负的女人开着宋钊的车,送他到了医院。随着碎掉的玻璃瓶渣子扎在了地上,里面的钱,飘成了雪花。
四
“宋稔老师,那您听了这么多的故事,您能讲述一个关于您的故事吗?”
“想听什么样的?”
“我看你前两个故事都是关于逃离,面对,救赎自己的故事,您有过这种类似的经历吗?”
“我还没放掉。”
“那您讲讲。”
“五年前,我的节目做的风生水起,一度极其膨胀,整个兰州的电台的收听率加起来都没我的节目收听率高。膨胀嘛,就会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喜欢为人师表,教育别人,就是那种众生皆蠢,他人既地域的感觉。”
“我还特那什么,怎么说,按现在的说法就是渣男,你想嘛,先是当知青,没见过漂亮的姑娘,之后混了几年,倒是见了好多漂亮的,但谁能看上我啊,一个又穷又老的光棍。直到节目做的越来越大,知道我的人也多了,钱也多了,就像把原来没玩过的都玩玩,包括女人。”
“和畜生没什么区别,什么文学,思想的,都不管了。一段时间后吧,认识了一个算是笔友吧,女性,比我小十岁,名字我就不说了。
感情寄托?精神向导?我也不知道,反正她就和我聊的很投机。
聊的多了,我发现一个问题,她太靠向我了,我顶多算一个精神上的,幻想的对象,太依赖着,在那种精神里陷得太深,就会与现实脱节,那样活着就是死了,充分地完全地活在精神里,就死了。我觉得,她要是再往我的精神里走,我倒是没关系,主要是她,会越来越孤僻,疏离世界。我他妈其实是为了她好,让她和身边的人多交流,别老和我聊的那么深。结果,哎……”
“发生了什么事情?宋老师您能说说吗?”
“哈哈,当个表达者,确实得让你们摧残死。”
“她死了,就在我们,我们电台的楼下的草坪里,死后身边也没血迹,估计是喝了安眠药。
哎……”
宋稔摘了眼镜,搓了搓脸。
“死的前一天,她就在楼下坐着,她什么都不干,就坐着,手机也不玩,饭也不吃,就坐着。我在楼上看见她了,没敢下去,在台里睡了一晚上,其实也没睡着,过一会就看一眼,但她跟个木头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
天亮了,人们都上班了,听着救护车来了,那时我都还不知道出什么事儿了,直到人围到她身边,医生给她盖上布子,抬走了,我才知道,她,死了。”
“刚开始不敢相信,和前两个故事一样,脑袋是雾住的,做节目有时候对面的问个什么问题或者都说完了,我都不知道,台长老打内线电话提醒我,后来台长发现我状态实在不行,给我放了一个月假,让我出去玩去。
能玩个什么啊?什么都玩不了,别人以为这样我能放松,其实我放松不了,还不如自己待在房子里醉生梦死。”
“宋老师,那您现在走出来了吗?”
“什么叫走出来了?钉子钉墙上了,拔掉了,洞能补上吗?补上了,里面的泥会不变吗?找到相同的混凝土补上,你能忘了哪儿有个洞吗?”
“那您想过怎么才能忘了哪儿有个洞吗?”
“太笨了,想不到。你知道吗?那个姑娘死了,这样的死,堵上了我最后一条路。没办法啊,我现在挺开心的,真的挺开心的,穷开心呗,我能意识到这有些没尊严,但还能怎么办呢?要不你教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