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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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有仁站在陈医生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刺眼的阳光劈头盖脸地照下来,像是打了他一个耳光。

陈医生失踪了,连同跟她一起失踪的,还有一个保险箱。

他记得,那个保险箱只有孩童行李箱大小,平时就放在她和来就诊的患者聊天时坐的沙发旁边。保险箱呈天蓝色,上面的圆形密码锁是雾蓝色的,右边还贴着一枚小马宝莉卡通贴纸。陈医生很年轻,和保险箱给他的感觉是一样的。她喜欢歪着身体,没有扣纽扣的白大褂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紧身V领连衣裙,脖子上有一块鸽子蛋大的紫色鱼形水晶石。左手搭在草莓红色的单人沙发扶手上,用食指在小保险箱上轻轻敲击。他想不注意到都很难。

李有仁记得很清楚。每次陈医生拿他的资料时,嗒嗒、咔——密码锁上雾蓝色的小三角形在对准了小马宝莉的鼻子后,厚重小巧的那扇门就开了。

保险柜有两层,底下那层放着蓝色的资料夹,上面放的是密封的褐色文件袋。陈医生的指甲修剪得很干净,略带粗糙的指腹划过上面的文件袋,落在上层从下往上数的第三个文件袋上。那个文件袋就是他的。薄薄的,纸质却异常坚硬,边角很尖锐,他总是害怕它划破陈医生的手指头。他那个褐色文件袋上也贴了贴纸,是黄色的卡通小鱼贴纸,就是他儿子上幼儿园回来,衣服上贴的老师用来奖励的那种小贴纸。

他每次看见那两个小贴纸,心里就很不踏实。那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要贴上这么幼稚的贴纸呢?这是不是说明,陈医生的保险箱,随便一个孩童就能动。这真让人不愉快。

不过也多亏了这两个贴纸,那个保险箱和他的文件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是,现在记得再清楚也没用了。保险箱和陈医生一起消失,这就意味着,他的秘密也跟着一起消失了。

他的那些秘密可不想被陈医生以外的任何人知道。他害怕在未来的某一天,一觉起来,他所有的秘密都被公布在新闻热点网站上。之后就是停职查办,汪美慧和他闹离婚。再接着,十八年前在岭头村那桩陈年旧事也会如突然复活的死火山,“轰隆”一声爆发出来,滚烫的熔浆喷在他身上,他将连骨头渣都不剩。

想想都觉得太糟糕了。

其实,他压根就没打算将秘密告诉陈医生。第一次见到她,她那么年轻,那么漫不经心,那么让人觉得不踏实。这些秘密也不是他告诉陈医生的,是他第二次去找陈医生时,“他”告诉她的。

在第一次去陈医生那里时,那天刚好单位搞团建。由于女同事居多,不会杀鱼的李有仁,接过了林处长刚钓回来的鱼。他因为长期失眠,头昏脑胀,戴着防滑橡胶手套,将滑溜溜的鱼按在菜板上,举起手里的菜刀,就胡乱拍起来。可那鱼像是要跟他作对似的,在菜板上挣扎起来。他脑子一阵眩晕,眼前一黑,鱼就从菜板上蹦到了草地上,还滚了两滚。

林处长将鱼从草地上捞起来,扔进水桶里,用手捋尽鱼身上的杂草和泥土,接了李有仁的刀,“杀鱼要用刀背拍,扶正了,在脑袋上狠狠敲两下就死了,要果断。”林处长说着,手已经下力,只听见“梆梆”两声,在李有仁手里还活蹦乱跳的鱼,已经变成了待处理的食物。李有仁眼前又一黑,脚步有些虚浮,看着从鱼鳃里流出来的淡红色液体,他想吐。

“这么长时间了,一直没睡好?你这个是心病,得看心理医生。”他的上级林处长指了指他自己乌黑的眼圈,“看我,我也跟你一样,睡不着,事情太多,太操心了。我给你介绍个医生,她挺厉害,而且信得过,上面的也都找她!”

当天下午,他就提前请了假,去见陈医生。

见陈医生那个下午,天气不太好,空气沉闷得近乎浑浊。他坐在陈医生的对面,没说几句话。陈医生也一样,没给他开药,也没问几个问题。只是听他说完了症状后,让他再来。但是具体什么时候复诊,她没说。

见到陈医生的第一眼,他觉得很不舒服。陈医生的大波浪长发衬得她的脸很不成熟。她敞开的白大褂让他看不清她的胸牌,让他产生了不信任的紧张感。他等了几天,等得心焦,但陈医生是林处长介绍的,除了她,他没有更好的指望。

一天夜里,他瞪着乌黑的眼睛,在黑夜中听着时钟滴答滴答,突然心脏一阵刺痛,他蜷缩着冷汗直流。针扎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天亮,他随意套了件衣服,胡子都没刮,开车一路狂飙去了陈医生的办公室。

“你确定没有其他跟我说的?”

陈医生的那双眼睛透过金边框的眼镜直视着他,让他有赤身裸体坐在她面前的错觉。他很不喜欢陈医生的眼睛。她的眼睛是好看的浅褐色,比一般人的瞳色浅,在阳光下闪耀着迷人的光芒。可那眼神对他来说,太过锐利。他不喜欢。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扣子扣到下巴底下的水蓝色衬衫和熨烫得很整齐的黑西裤,心跳得快了许多。

“是,这是全部了。”他胸口一阵闷疼,一股子热浪从耳朵后蔓延到额头,将几滴冷汗逼了出来。

陈医生显然不信,“不好好回答,是治不好病的哦。”她说。

李有仁看她的嘴角似乎冷笑地抽动了一下,那表情转瞬即逝,随后是一个和蔼可亲的笑,仿佛方才发出冷笑的是别人。

李有仁有些错愕,不悦与焦虑交织,一时有些呆住了。

陈医生站起来,他看见她将办公桌上“咕嘟咕嘟”的养生壶停掉,倒了杯茶。

“喝杯茶。放轻松,你太紧张啦。”陈医生微弯着腰,给坐着的他递茶。他嗅到了淡淡的薰衣草花香,紫色的小花瓣还在透明的茶杯里翻滚着,翻滚着,像紫色的无可奈何的小鱼。水汽在杯口凝结,透过缥缈的水雾,他看见陈医生敞开的白大褂里,胸口的那颗紫色鱼形水晶在摇晃。

“你困吗?”陈医生的声音仿佛在半空中。

他轻轻点了点头,眼皮上像是有杠铃。睁开又闭上,再次睁开又闭上。他就这样,迷迷糊糊交待了他所有的秘密。他的秘密,就装在陈医生坐的沙发旁的小保险箱里。小巧的墨蓝色录音笔,像个卡通字母C,圆滑锃亮。它是一把锁住他所有秘密的锁,被放进褐色的文件袋,被白色的细细棉线缠住,锁在了蓝色的保险箱里。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空气都是绿色的。当天夜里,他睡着了。

可这种好日子还没一个月,陈医生就消失了。

李有仁坐在河堤上,眼前是一片浓郁的漆黑。他狠狠嘬着烟,橘红色的火圈快速蔓延,到白色的烟蒂时他才缓缓吐了口气。烟雾纠结在他拧巴的眉心,久久不散。他摆了摆手,驱赶那些缠人的烟雾,却不料那不识趣的烟雾在被搅动的空气中,像是只迷了方向的深海软体动物,来回踟躇。

他眉头皱得更紧了。要不是上个月汪局大发雷霆,让他想办法处理好账面对不上的问题,他也不会问汪美慧拿钱。不问汪美慧拿钱,她也就不会闹着跟他离婚。他想着要是离了婚,他就和汪局扯不上关系,想要升正处级干部就要再熬个五年八年。

得知陈医生消失的第二天,他又开始睡不着了。失眠的这些夜晚,他感觉他的心脏被什么捏着,小小的,脆弱的,稍微大吸一口气都觉得心脏快要炸裂开来。他很怕死,但是没有陈医生,他看别的医生根本不管用。他只能拼命吃护心保健药,一瓶又一瓶。可心被捏住的感觉没有缓解,睡不着的那种不踏实感快要将他淹没。

找,就算是将整个棉城翻过来,也要找。

“小杨,去找一下毛警官,安排一下饭局。”

他扔掉烟蒂,用力碾踩那一点点微光,直到再也看不到一丝火星,才从河堤上下来,走在潮湿的夜风里。

毛警官不愧是棉城最优秀的警员,只用了三天,他就找到了陈医生。

李有仁接到毛警官电话之前,他正在杀鱼。汪美慧爱喝鱼汤,以前他都是去市场找人杀鱼。那天看林处长杀鱼,他也想试试。他没有戴手套,在触碰到鲫鱼滑溜溜的身体时,他脆弱的心还是颤抖了一下。抖开洗碗的毛巾覆在鱼身上,他左手按住鱼,右手反过菜刀,“梆梆”在鱼脑袋上敲了两下。鱼剧烈地扭动了两下。力道用小了。“要果断。”林处长的话在他脑中响起。他将快要滑出去的鱼再次按住,大拇指和食指掐住鱼鳃以下的部位,死死按住,让鱼能趴在菜板上。他挺了挺腰,手起刀落,“梆!”的一声,鱼鳃底下渗出淡红色的液体,鱼纹丝不动。

它死了。

锋利的剪刀从鱼嘴一直到鱼腹,轻轻松松。暗红色的内脏还带着余温,在李有仁的手里只停留了一秒就被扔进了垃圾桶。手上有黏糊糊的跳动触感。李有仁一看,他右手的食指背上,一颗玫红色的小小的心脏,因为速度太快,此时还在机械般地跳动着。他忽然头皮一阵发麻,这是生命在跳动的感觉。他忽然有些害怕。李有仁不知道,平生他还有害怕鱼的时候。可这害怕,也只持续了几秒,他的大拇指轻轻一划,那颗小小的心脏就滑进了他的手心。只稍稍一用力,就被捏碎成了肉糜。

陈医生依然穿着白大褂,被关在一所海边的破屋里。她精致的脸上全是脏污,漂亮的长发乱糟糟的,手被捆在后面,脚被粗绳子磨出了血印子。

“你的保险箱呢?”

李有仁见到她第一眼,没有立马解绳子。而是冲上去,拽着她的衣领质问。

陈医生没说话,李有仁又看到了她脸上的冷笑,像是他之前问诊时她曾露出过的表情。

“说话!”李有仁觉得有一只大手紧紧抓住他的后颈,指甲不断刮着他的下颚。

“还能在哪,当然是在我的诊室里。”陈医生歪着头,那双美丽的眼睛却直勾勾锁在李有仁的脸上。

“不在,你把它藏哪了?”李有仁手上的力道更大了些,他将陈医生从地上提了起来,直视她的眼睛。

“怎么?怕里面的秘密被人发现?放心,那保险箱是特制的,没有我,打不开。”

陈医生的脸虽然脏兮兮的,但是她依然没有倦态,那双眼睛始终带着运筹帷幄的自信,让李有仁很不舒服。

“你就说那个保险箱在哪?”他红着眼睛,沉声又问了一句。

“自然是在它该在的地方。放心,我是个医生,保护病人的隐私,是我的职责。不管我被谁抓了,受了谁的威胁,我都不会说的,李副处长就把心放在肚子里。”陈医生漂亮的唇勾着。

不行,岭头村那件事,不能被任何人知道,若是被人知道了,不仅他完了,汪美慧会跟他离婚,汪局也不会放过他。

“你确定那保险箱只有你能打开?”李有仁的脑中忽然传来尖锐的耳鸣声,他感觉有一双大手,从他的身后穿透他的肩胛骨,捏住了他小小的心脏。

“自然,虹膜认证技术,除了我,没人能打开。李副处长,放心吧,今日您能来救我,我很感激。回去之后,我一定好好守住您的秘密。看您的脸色,很久没睡好觉了吧,后天您来我办公室,我给您开点药。”

他紧攥住陈医生衣领的手突然松开,这才发现,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酸胀不已。

两日后的下午,他刮了胡子,穿着得体地坐在陈医生的办公室里。

那个天蓝色的小保险箱真的在她的诊室里,就在她常坐的那个草莓红的单人沙发房。雾蓝色的圆形密码锁右边,还有那枚粉红色的小马宝莉贴纸。李有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陈医生的办公室不大,淡蓝色的半透明窗帘上,有可爱的鱼形卡通图案。窗帘后是个巨大的落地窗,可以看见外面的大楼上,挂着一副新出道女明星的巨型化妆品海报。上面用花体字写着“打开你美貌的钥匙”。陈医生也有一把钥匙,不过,那把钥匙,是打开他李有仁秘密的钥匙。落地窗前,有一盆巴西木,长得很茂盛,淡绿深绿相间的叶片上,被擦拭得很干净,彷佛一层不染。但仔细看,叶片之下,腐烂的茶叶渣在湿温的阳光下发酵,几只恼人的小飞虫正在残渣上跌跌撞撞地飞舞,疯狂又偏执。巴西木的右边,是陈医生的小办公桌,上面她的养生壶正“咕嘟咕嘟”地工作,里面紫色的薰衣草花茶如挣扎的鱼一般,正在翻滚。李有仁将眼睛从翻滚的花茶中移开,他觉得有些烦躁。就好像他自己正困在壶子里,被迫翻滚着,叫喊着,却无能为力。

“所以说,在我失踪之后,你就又没办法入睡了吗?”

陈医生歪着脑袋,大波浪的头发垂在她交叠在一起的美腿上,脖子上挂着的那颗鱼形紫水晶,刚好在她V领裙的领口处。

“嗯。给我开点药吧。”李有仁头一仰,向后靠在沙发上,闭上眼,取了眼镜,捏了捏酸胀的眉心。

“我去取你的资料。”

陈医生站起来,而后蹲在小保险箱面前。只听见两声“嗒嗒”,紧接着“咔”地一声。

李有仁心一揪,站起来。他将眼镜片上的雾气擦干净,走到陈医生身后。他看见陈医生带着薄茧的手指在上层的牛皮褐色文件袋上爬着,最后停留在从下往上数第三个文件袋上。他知道,那个文件袋就是他的,上面那个黄色的小鱼贴纸也在。

他屏住呼吸,等陈医生站起来时,他一把将她摁在了沙发上,抬起左脚,死死抵在她的小腹上。

李有仁的手掐在陈医生细嫩的脖子上,手掌能感受到她脉搏的跳动。就像当初他杀那鱼时,鱼心脏跳动的感觉。他的手颤抖着,手掌发白,手背却在陈医生疯狂挣扎的拍打中,变得通红。他瞪大眼睛,试图让眼神在陈医生扭曲涨红的脸上聚焦。可他失败了。

他看见陈医生没办法说话,张大的嘴里,那条暗红色的舌头就悬在黑洞洞的空中,呈奇怪的弯曲形状,看起来异常坚硬。

她不能成为他秘密的钥匙,他只要将钥匙毁掉,他的秘密,就没人知道了。

手底下脉搏跳动的感觉越来越慢,他的手不再颤抖。陈医生挣扎的手越来越无力,她的脸由红变成暗红,眼球血红而凸出,舌头逐渐伸直,喉咙发出“科……科……”的声音。

办公桌上的养生壶“咕嘟咕嘟”的声音突然停止了,风吹起淡蓝色的窗帘,上面的卡通鱼形图案变得扭曲。李有仁松开手,扯着嘴角,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他的这把钥匙,彻底被他毁掉了。

他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文件袋,用指甲用力抠掉上面的黄色小鱼贴纸。一圈一圈解开白色的棉线,他打开文件袋。

文件袋里只有薄薄的几张医疗记录表,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录音笔呢?”

他记得陈医生每次在他就诊完之后,都要将录音笔放进文件袋的,怎么不在?他的心被无形的大手猛然一捏,他跌坐在沙发上,大脑瞬间变成一片刷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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